一

　　他老了啊。

　　梅雨收斂了平日里端莊的氣勢，此刻的她一如靈秀清雅的普通少女。

　　長身玉立，婷婷婀娜，額心的梅花妝泛著柔和的光彩。

　　梅雨將目光投向垂簾后休息的那個身影。

　　那個男人，老了啊。

　　眉眼褶皺，當初相遇的風華早已隨時間消去。

　　梅雨垂下眼瞼，似乎是被回憶取悅。舒展的眉眼里笑意盈盈。

　　二

　　平安年間

　　枯敗泛黃的庭院在月色的襯托下浮動著清潤泠然的光華。

　　一株梅端莊的立在月光青睞的正中央。蜿蜒扶疏的枝椏舒展出寫意的味道，與影子糾纏著生出些許說不清的味道。還未花開，竟也動人。

　　將要凝形的梅花精輕盈又虛幻地端坐在枝頭，俏生生地坐在最高的枝頭上。素凈清雅的眉目在月華的浸染下瑩瑩生輝。她剛一低下頭，便撞見了那雙清而空靈的眸子，那雙眸屬于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沒本事隱去身形的精怪，用美撞進那孩子眼里。

　　他看得見我呢...

　　梅花精就這樣帶著趣味的打量這個“小家伙”。

　　那一刻，流動的時光悄悄停滯。

　　少年空靈的眸子里染上感嘆的味道，清越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對著雅然高潔梅和那瑩瑩然的精怪吟詠。

　　絲絲縷縷的文墨靈氣纏繞在梅花精的周身，清雅得超然隱逸。靈氣惹得梅花精輕聲笑了起來，枝頭搖曳。盈然的眼波越發凝實清晰，倒映出少年驚艷的神色。

　　后嚴君令田進士試之。予始言詩。故載篇目《月夜見梅花》。

　　月耀如晴雪，

　　梅花似照星。

　　可憐金鏡轉，

　　庭上玉房馨。

　　心就這樣悄然被墨筆留下，此間緣起。

　　三

　　咸通三年

　　十八歲的營原道真出任文章生。

　　身量修長眉目清雅的男人側躺在庭院里，看著一株梅樹發呆。

　　十一歲以后那年，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坐在梅樹上的精怪。

　　“啊...青云哦...”

　　道真仰望著蒼藍深遠的天空，吐出幾句無意義的呢喃。

　　其實他對天下蒼生，百姓疾苦什么的沒有多大興趣。如果說有什么是心怡的歸處，一定是青山綠水有酒有歌吧。

　　然而，人總得做點什么。

　　他不屑做壞事證明自己，那就做點好事吧。

　　道真看著不遠處扔開的笏，下定決心要把所有自由的心思鎖進那一方代表威勢的玉板里。

　　不遠處，梅花精悠閑的扯下幾篇葉子。坐在道真的身邊，打量他越發英俊而懶散的眉眼。

　　見他確是看不見自己便氣惱地的將葉子灑落在道真的臉上。

　　癢癢地觸感驚得道真亂晃。

　　梅花精這才咯咯笑了。

　　忽然風過，將她柔軟的長發撫到他的臉龐。微癢的觸感，和清冷的梅香把回憶驚醒。

　　他伸手捉住了那縷青絲。

　　恍惚間又對上了那雙藏著月華，眼波清艷的眸子。

　　她怔怔的看著他深邃的眼，心跳忽然漏了半拍。

　　四

　　延喜元年

　　梅花精安靜的看著庭院里一身官服靜坐的男人。

　　這是她陪伴他走過的第二十四年。

　　見過他意氣風發的走在京都，下襲的裾拖在華美的綢緞上高貴的模樣。

　　見過他無賴地將笏扔在一邊渾身懶散的模樣。

　　見過他一身粗布的站在滿樹櫻花間吟詠，清雅無雙的模樣。

　　見他娶了妻子，成了家。

　　見他抱著孩子笑容祥和。

　　他要的不過是充實地走完活著的日子，確定自己存在過。

　　路的盡頭，卻是身不由己了。

　　年歲的痕跡爬上了道真的鬢角，也悄悄將小梅精變得端莊。

　　她知道他的郁悶和所求，她知道他的無奈和向往。

　　營原道真作為人的路途，即將走到盡頭。這點他自己似乎也清楚。道真獨坐了許久許久，終究離去了。

　　站在花枝扶疏間的梅花精伸出纖細白皙的手向觸碰他的面容，終究是掙扎著放下。

　　她不過是精怪，無能為力改變任何事。

　　庭院的地板上遺留著一紙文氣盈然的墨跡。

　　宣風坊北新栽處，

　　仁壽殿西內宴時。

　　人是同人梅異樹，

　　知花獨笑我多悲。

　　梅花精眨了眨盈然的眸子，忽然落下一滴淚打在紙上。暈染了墨跡。

　　原來他知道自己在啊。

　　原來他知道啊...

　　五

　　生于梅花，成于月華的精怪開始了漫長而混沌的思慕。

　　從化形的那一日起。

　　她其實可以讓他看見自己。

　　只是被人生的轉瞬即逝嚇了，被天道輪回的警示嚇了，被自己的膽小嚇了。

　　不敢面對飛快的心跳。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他。

　　她站在京都最高的樓上，溫柔的月華在她眉眼間嫣紅的梅花妝上流轉。她赤著腳感受風的薄涼，和體內溫熱的心。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闌珊稀疏的燈火。在遼遠蒼茫的天空下一切都微不足道。

　　道真為了存在而活著，那么自己呢？

　　風掠動她的衣擺，清冷的梅花香飄蕩開。

　　看著大同小異的人，千千萬萬個人來來往往。忽然便生出了難以抗拒和深沉的寂寞。

　　是草木一生，不知云何的寂寞。

　　六

　　她替他回到山里。

　　走過帶著草香的泥土，觸碰脈脈流動小溪，感受搖曳的草木。

　　腰間別著一壺酒，帶著一身清冽香氣走過山野老林，也走過鬧市喧囂。

　　她隨著陽光而行，踏著月華而歸。

　　走過幽幽天險的一線山間，縱身在白云深處。

　　躺在春水碧于天的水間，任由小舟飄蕩，聽雨而眠。

　　在無人言語，無人陪伴的日子里

　　她反復回憶每一次對上的那雙，他的眼睛。

　　反復回憶，悄悄加快的心跳。

　　循著他的夢，散發扁舟。

　　循著他的期許，得意盡歡。

　　忽然明白，存在的意義不過是被他馴服。

　　她踏著春風歸來初次相遇的院落。

　　真身梅樹披著一身塵土安然如昔。

　　樹下，一叢叢落梅間一封繚繞著文氣的紙張皺黃。

　　盈城溢郭幾梅花，

　　猶是風光早歲華。

　　雁足粘將疑系帛，

　　烏頭點著思歸家。

　　回頭，那人脫去官服裝，形容懶散。正在庭院間低眉淺笑，眉宇空靈。

　　心跳不受控制的瘋躥，恍惚地。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每一步，梅香清溢。

　　每一步，身形漸凝。

　　身量纖細，清雅如畫的女子從花叢間踏了出來。

　　一步步走到男子身邊。

　　蹉跎嘆惋，同歸也罷。

　　似水流年，美眷如花。

　　“主人”

　　她盈盈笑喚。

　　“你來了，梅雨。”

　　他溫然笑答。

　　“哎呀呀，年紀大了午睡都嫌累...”

　　從此天上地下，相隨無二。

　　此心安處，相攜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