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模特的晚餐

新款內衣展示晚會上，當最后一名女模特身著酒紅地上飾有金黃錦繡花朵，邊緣處點綴菱形小洞的文胸及三角內褲，邁著臺步迎迓T型臺左近觀眾們射向她的目光，裊娜動胯走來：在即將走到舞臺盡頭華麗轉身的一瞬，兩腳站成丁字狀，一手扶胯，一手自然下垂。——那么一個盡顯美女S形曲線的亮相，引爆了晚會現場全體觀眾熱烈的掌聲。她身材高挑，兩腿修長，翹臀與細腰之間空落成兩彎月牙。此刻她受眾人矚目，光鮮亮麗，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忽現莞爾。

表演結束后，女模特正在后臺更衣，剛穿上褲子。一個陌生男人手上握著一大束紅玫瑰，磨蹭著走進屋里，神色局蹐地將那束花獻給了女模特。她萬沒想到肯有人為她獻花，正拿不準拒絕還是接受，下意識地就將那束玫瑰擁入懷中。那男人自我介紹，別看年輕，他已是某大型工廠的供應科科長，復姓上官。看她表演已有幾次了，心生仰慕……他在此頓住，撓了撓頭像在掂掇往下該怎么說。

女模特忙笑道：“您是上官科長，謝謝您了。”

“不必客氣，”科長說，“不必客氣，如果……如果美女肯賞光，可否請你陪我吃頓晚飯？” “嗯？那也許不太合適吧——我還有……”女模特本想找個要去赴約或者很忙很晚之類的理由，而懷中火紅的玫瑰香似乎正提示著，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對她今晚的表現由衷贊賞，正如她在舞臺上容易幻滅的成就感帶給她發自內心的喜悅，好像應該得到某種現實中的真切證明。這么猶豫間，她發現科長目光里燃燒的渴望，難道你就忍心回絕？再者你不早感腹內空空嗎？“我還有點事……不過還是可以的。”

女模特和眾多女性同行及舞臺總監打了幾句招呼，就隨同那個科長走過陰暗的樓梯間，來到夜色籠罩里高樓林立的大街上，此時已至夜間11點左右。近來久旱，只在今天傍晚才降了短時雷陣雨，街面上彌漫著水汽，暑氣蒸人，大小店鋪有些還在營業。她穿黒筒褲，藍白印花系帶襯衫，腳蹬高跟白涼鞋，在城里閃閃爍爍的燈光映照下，顯得溫婉俏麗。科長找了家餐廳，里面干凈整潔燈光柔和，他們面對面坐下。女模特感覺有點悶熱，就將衣扣解下一顆，用手在胸前扇了扇風。科長瞟見她酥胸豐腴，乳溝深邃，不覺愣了一下。讓她點菜，女模特將菜單推給他，說是她對吃沒什么研究，他愿意吃什么就點什么好了，越簡單越好，別太破費了。

而科長卻點了十二個菜：魷魚炒韭菜、香酥雞翅、干煸牛肉絲、紅燒鯉魚、糖醋排骨、蔥爆羊肉、熘肝尖、水晶肘子、芝麻油菜、松花蛋、炒大蝦、蒜泥狗肉。

等菜上完，十二盤菜肴冒著誘人的香味擺滿了圓形餐桌。女模特笑道：“上官科長，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上這么多菜也太破費了吧？”

“在我眼里你比重要人物還重要，咱們初次見面你就接受我的邀請，真給面子，”科長往女模特的玻璃杯里斟滿紅葡萄酒，“就沖你對我的信任，吃頓飯算不得什么？來，為咱們有緣相識干一杯。”

女模特喝下紅葡萄酒，小臉紅潤起來。科長給她夾了塊香酥雞翅，她卻一口未動，只伸筷子夾了幾根油菜放進紅唇。幾杯酒下肚，科長又咽下一塊鯉魚肉，又讓她：“吃菜吃菜，怎么不吃菜，不合你口味，還是……”

“我正減肥，”女模特拿起筷子又放下，“這些大魚大肉，近幾年連邊都不沾了。” 科長啃下一塊肘子，喝了口酒，半晌才說：“你已經挺瘦的了，怎么還減？你看我怎么吃都沒約束，也沒見胖到哪去。以前在廠里做臨時工，夏天廠房里悶熱得要命，動鉗子動扳子修機器，汗珠子滴滴答答地掉。一大早五點就得上班，啃個涼饅頭，有時連飯都顧不得吃就趕緊走人。中午吃從家里帶來的米飯咸菜疙瘩，盛在鋁盒里都有點酸了，吃著倒挺香。買了過期變質的大米，吃了肚子疼那也得把整袋米都吃完。那時候哪想到會有現在，下飯店要碗抻面最多來瓶啤酒，還得摸摸皺皺巴巴的那幾大毛。該吃苦的時候你不想吃也得吃，該享受了也得會享受，別虧待了自己。你看我這吃相，討厭嗎？”

“討厭？”女模特又喝了口紅葡萄酒，“哪的話，我要討厭你，怎么會初次見面就和你跑到這來？其實我可從不隨便和誰下飯店的，懂嗎？”

“尤其要請動像你這樣高顏值的女孩更是難上加難。你肯賞光，我真誠惶誠恐。”

科長搛了狗肉想擱到女模特面前的碟子里，忽見香酥雞翅還好模好樣撂在那，忙縮回塞進自己嘴里。女模特和科長碰了杯，吃了口油菜，接著說：“看得出，咱們都是從窮人堆里蹦跶出來的，這就容易接近。那些過慣了富裕日子有錢有勢的，怎么看窮人？居高臨下視若無物——那種眼神，我很敏感。”女模特又同科長干了一杯，借著酒勁打開了話匣子。

女模特只在今早吃了兩片面包，喝了一杯牛奶，直到深夜這個時候還沒怎么吃過東西。科長忙讓服務員又上了個蜜汁西瓜，一碟甜點。她吃了塊甜點，對西瓜的味道也很滿意。上午下午她都忙著彩排，中午喝了甁果汁小憩片刻，還被大街上消防車的警笛聲吵醒。她以為發生了火災，睡眼惺忪就往樓下跑，跑到街上才發現風平浪靜。本就體虛經這么一驚嚇，她的心劇烈跳動，頭暈得厲害差點癱倒。彩排期間，舞臺總監冷眼旁觀，面對換了一件又一件嶄新的服裝走來走去的女模特們，從未龍顏大悅。對她這個從業兩三年的女模特的表現更是不置可否，他挑剔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她身上冷颼颼地掃來掃去。令她暗生心里沒底地惶惑，說不定哪天，舞臺總監會單獨把她叫過去，指出她體態上的種種瑕疵，尤其近來她正在發胖。服裝設計師、商場經理指出對于他們著力推出的服飾，穿在她身上卻沒能得到令人滿意地展現，難以激發消費者購買的欲望。這樣下去那可難行，你看看是不是啊——改改行當應該是比較明智的選擇，你說呢？

女模特熱愛她現在的這份工作，自我感覺這至少能活出那么點尊嚴。她是一個剛生下來就被遺棄的孤兒——這是她的養母臨終前才告訴她的。小時候從她記事那天起，只發現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她的母親在照料她。等她長大，她母親已六十多歲了。母親常嘮叨，你要記住，除了你自己沒有誰是靠得住的。隨著母親的黑發變白日漸衰老，她剛念完初中就過早地成為這個家的頂梁柱，去飯店打雜，到商店當售貨員，進建筑隊干活，沒完沒了地勞作。累死累活干到年底，只落個年吃年用，一開春又兩手空空。直到有一天，有個留著長頭發的小青年說她漂亮，說她本可以靠臉賺錢，何必受這罪？她半信半疑地跟母親說了，母親罵那小子沒安好心，還讓那個找上門來的小子結結實實挨了一棍子，打得那小子哎呦一聲抱頭鼠竄。

可她還是背離了母親，在一個黑漆漆的冬夜，跟隨那小子從北方小鎮踏上了遠赴香港的行程。那時候她還天真，以為到了那里賺了大錢，用個十天八天的就能回來陪母親。哪知到了福建，那壞種就把她賣給了人販子，接手后人販子繼續帶著她趕到香港。這幾天坐火車搭汽車上輪船一路匆匆，折騰得她迷迷糊糊地還來不及弄明白，就已經在深夜被投入香港的某家旅館里。等她醒來，房間門口早守了兩個打手。一個刀條臉大班模樣的男人，嬉皮笑臉走進屋內，用手抬起她的下頜，操著廣東口音對她說，模樣倒挺招人稀罕的，她可是他們花大價錢買來的雛兒，只要她老老實實接客，會有她的好果子吃。否則，他發出一陣獰笑，看見沒？小心你的身子骨。然后吩咐打手，給我小心伺候著！

那時她成了他們砧板上的肉，除了降心相從，已別無出路。他們把她關在房間里逼她賣*，不答應就連水也不給喝。而她硬是一天一夜水米沒打牙。夤夜，她推開了一道門縫，見門口的兩個打手坐在椅子上正打瞌睡，就把房門反鎖，把床單和毯子系在一起綁于暖氣管子上，打開窗戶緊緊抓住這條帶子貼著樓房外邊的墻壁一點一點往下溜。等她溜到帶子的盡頭，腳底下卻還懸空著。此時她已無力向上攀，而身下黑窟窿似的。死死拽緊帶子的她，開始隨風搖晃，心嗵嗵蹦汗涔涔冒渾身哆嗦。當她再也無力堅持的時候，就一狠心一腳蹬離了墻壁隨后掉了下去。

等她從昏厥中蘇醒，雖感疼痛，竟僅受了皮外傷。原來她恰巧落在樓下臨時搭設的帳篷上。她剛有了意識，樓上的那兩名打手就亟亟追來。求生的本能令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就跑，拐了好多彎，專找樓房之間的窄路拼命奔逃，那倆人一邊吆喝站住，一邊緊追不舍。她只聽見自己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呼吸，天光大亮，她還在盡力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倚著墻腳緩緩癱坐。此時她形容枯槁，衣服刮撕了血跡斑斑，又累又餓。來時帶的路費和證件，已被他們搜得空無一物，饑腸轆轆舉目無親的她，在這個陌生的繁華都市，如何活命，如何找回北方的家？

說到這，女模特的眼睛里一下噙滿了淚水，猛地灌下一杯酒。

那時候的她，旁人怎么看？顯然無足輕重，怎樣才能找到果腹之物，是她迫切要解決的問題。路邊撿到的水果顧不得臟凈，她幾口就能吞下去；把著洗手間里的水龍頭也能喝個痛快；夜里在露天隨便找個角落躺下就能睡著。逃跑后的最初幾天她就這么熬過來了，直到有一天黃昏，她已餓得肚子秕瓜雙腿像灌了鉛，實在支持不住就走進一家飯店，要了三碗米飯一盤菜，狼吞虎咽下去。抹了抹嘴唇，讓服務員找來經理，向她謊稱，自己來香港旅游和同伴走散了，身上又沒帶錢，看看能否在這幫忙做點活把飯錢頂了。女經理見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就收留了她。在那干了兩個月，她實在惦念母親就辭了職，拿了工錢幾經輾轉才又返回了家。

等到了家里，發現母親已病重臥床。原來自從女兒不辭而別，她母親心急如焚，到處尋找。一夜，她夢見女兒回來了，讓她去火車站接她。醒來后竟冒著冬夜的風雪，步行去了離家五六里遠的火車站，等到天亮也沒見女兒的面。回來后因受了風寒得了重感冒，沒人照顧又未及時醫治，本就老弱多病的身體哪經受得住這么多折磨，延誤至女兒歸來，已奄奄一息。女模特自知鑄成大錯，悔之晚矣。臨終前母親才斷斷續續地講明了，她是一個剛生下來就被遺棄的孤兒。知道了這一實情，更令她心如刀絞。

那天夜里，女模特酒喝得多，話說得多，淚也流得多。從餐廳出來，科長把早喝得爛醉如泥的女模特扶到出租車上，找了家旅館開了房間。

第二天早晨，女模特醒來，回想起昨夜的事，忙查看了內衣仍好好穿在身上，認定他才是自己可以依托的人。

之后，女模特與科長的關系發展迅速，不到半年就結了婚。婚禮上，女模特那1米78的高挑身材，少有的美貌，由婚紗襯托更顯鶴立雞群，引來眾賓客歆羨的目光，嘖嘖稱贊。

令科長很感春風得意。

而他們夫妻間在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從一開始就涇渭分明。女模特為保持苗條，天天在飲食上刻意減量。近來為要參加一屆模特大賽，連早餐的兩片面包加一杯牛奶，都改為飲用由一根胡蘿卜一個蘋果打成的果汁。午餐照樣，只多了一杯牛奶。晚餐一個蘋果。

丈夫笑道：“這叫胡蘿卜減肥法吧？”

女模特嗔怪：“胡說，討厭！”

丈夫說：“這樣下去，你別和那個唱《世界之巔》的卡朋特似的，得了厭食癥。”

“你咒我呢是吧？”女模特小臉一繃，“人家做的可是正經事，你卻拿來取笑。” 丈夫見女模特不高興，忙像周幽王哄褒姒一般，竭力討她歡心：“我哪敢啊，我的美人，我的心肝，我的女神，我的……”

女模特嫌他嘴貧，叫他遠邊呆著去！

妻子吃得少，自然對廚房里的煎炒烹炸沒興趣。每到吃飯時間，丈夫忙著做飯，妻子卻三下五除二了事。家里餐桌旁坐著的永遠只他一個人，對面的座位空空如也。妻子草草吃完，就忙著上班，有時演出深夜才歸。好容易晚上正常下班，又拿起啞鈴，在樓房客廳的地板上，伸胳膊拉腿，彎腰提臀，仰臥起坐。只見啞鈴擺動，妻子的小臉桃紅暈染，汗珠滾滾。

丈夫那敢打擾苦練減肥操的妻子，忍受欲火早早睡下。深夜醒來，卻見妻子只穿背心短褲還在健身。走近勸她：“你看看都幾點了，休息吧。”

妻子的運動興致未減，摸著本已很細的腰肢，說：“我還得加把勁，把腰練得再細一點才理想。”丈夫望見她的小腰圍又再清減，肚子癟得光滑緊繃。

“你看看都幾點了？”

“凌晨一點半。”女模特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電子鐘，又朝窗外望去，附近樓房里的燈都滅了。她覺著異樣，心慌，屋子里特別肅靜。

她想起晚餐還沒吃，胃里隱隱作痛。放在地板上的盤子里，有一個紅紅的蘋果。她貓下腰想去夠到它，蒼白纖細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眼前的所有變成了黑洞，她正朝那里猛地栽進去。

醒來時她已躺在醫院，丈夫守在身邊，對她說：“我想不明白，你這么拼命為啥？”

“你還記得結婚前，你請我下飯店那夜，我說過的話嗎？”妻子說，“以前遭了那么多罪，好不容易從香港回來，母親又沒了，我過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嗎——痛苦得恨不得馬上就死啊。可就在那時候，我的體重要比現在至少多二十斤。我死不了就得活著吧，離開小鎮去大城市找工作，湊巧模特公司招人，我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了。沒想到人家竟相中了，只是要求必須節食減肥。而我這體質經受了那么多磨難不瘦反胖，你想想，對吃的我放棄約束也行，可上得了臺嗎？我這樣一個自小在窮人家長大，干慣了粗活的柴火妞，要想在那個圈子里混，除了長相出眾，還得拼命學拼命練，才站得住腳，為此我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

妻子出院后為能在模特大賽上拿到數一數二的名次，更加刻意節食，拼命鍛煉身體，忙得昏天黑地。而作為廠子里的供應科上官科長也忙著到外地出差，只是他身邊還多了個女預算員。這次廠子里購進的是一套大型機器設備，制造周期長，不僅要求他這個科長對產品質量全程把關，還要對購貨及運輸資金精打細算。預算員遠沒有女模特漂亮，如果說女模特的胳膊瘦得像麻桿，那給預算員用那樣的比喻顯然是不恰當的。上官科長一開始也沒把她放在心上，只把她當成廠長指派與他同去的一個同事而已。可預算員雖比他小兩歲，但遇事沉著，外表恬靜，善于精打細算，替他減省了不少業務上的煩心事。尤其讓他對預算員頗生好感的一點在于，她會做飯擅烹飪。去飯店吃飯點什么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還能把每個菜的做法講給他聽。一問才知，她先前在飯店當過廚師。

“你當過廚師？”

“你不信，等有機會我給你炒幾個菜，味道不比飯店的差。”

“怎么不當廚師了？”

“女人嘛愛美，在飯店久了，見著好吃的就想嘗嘗難免會發胖。我當然不希望自己變成個沒人喜歡的大胖子，就辭了職。再說飯店那活挺累又得深更半夜才回家，真的不適合女孩子干。好在如今的我屬于肥瘦適中的那樣，扔在人堆里找幾天許能認出來？”

在外出差十多天過去了，上官科長覺著預算員越看越順眼，只要見著她，天大的煩惱仿佛都會煙消云散。

女模特在家每天仍在為模特大賽做準備，日夜苦練。聽說爬山能讓腿部更顯勻稱優美，就去爬山；又聽說游泳更能鍛煉全身肌肉，令外表線條增添自然流暢，就去游泳。只是近來總覺著惡心，時常嘔吐，本就吃得少經這么一折騰，體重下降更快，面色紙白，只得打了有光澤的粉底，眼影、腮紅、唇色都涂得稍重一點以掩飾。近來面對鏡中的自己，眼神里多了一絲倦怠，難免顧影自憐。而小肚子卻漸漸大起來，夜里，女模特忽然想起，丈夫在她身上一邊氣喘吁吁動作著，一邊沒忘了叨念，給我生個兒子給我生個兒子……

深夜，樓房屋子里拉上了窗簾，塞滿了黑色。她躺在床上仔細撫摸肚子，隆起感非常明顯。這意味著她真的懷上了，一陣驚喜涌上心頭，如果丈夫知道了他會高興得跳起來，把她當女王一樣寵著。女模特想：有了孩子無論男女，都是自己的血肉做成的，我會完成作為女人的使命，我會成為一個幸福的母親，哺育孩子長大。告慰養母的在天之靈，讓她在天堂也不再為自己擔心，讓她知道如果真的除了自己沒有誰是靠得住的；如果失去了丈夫的愛，還有孩子在這個世界陪著我，那樣我就再也不會總感孤苦伶仃活在世上了。

而她又想：有了孩子，尤其在懷孕期間，體形遭到破壞，我總不能挺著個大肚子在臺上走來走去吧？

經過不懈努力，她終于拿到模特大賽的總冠軍，鮮花和掌聲，高額演出費，邀約不斷令她應接不暇。舞臺總監卻冷冷地望著她，露出似是而非的微笑，瞧你挺著個大肚子，還想拿冠軍，你這是在癡人說夢。可我已經是冠軍了呀！天真的小女孩，想想看就算你是冠軍，你挺著個大肚子，還能參加時裝表演，天大的笑話！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拂曉，女模特從床上坐起頭發蓬亂。傍晚，她從婦產醫院步履沉重地走出來，身體里被摘除了的，仿佛還有她的魂魄。那個女醫生的話還回蕩在她耳邊：你可想好了，根據你現在的體質如果選擇了墮胎，再次懷孕的可能幾乎為零。

此時上官科長正在外地，坐在租來的樓房里興致勃勃地品嘗，預算員親手為他烹制的燴牛肉，盛贊她的手藝，就是幾根白菜幫子放在鍋里扒拉幾下，她也能做得滋味鮮美。原先上官科長和預算員本來住在賓館里，有天科長對預算員說：“住在賓館費用很貴，廠子負擔得起自然用不著咱們操心。可既然你飯做得好，咱們何不自己租間樓房？”

預算員想了想：“可也是，那樣一來，不僅節省了大筆費用，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味道材質絕對趕得上飯店的，只是……”

“你還有什么別的顧慮嗎？”

“男女有別，我還單身，住在一個房間恐怕……”

上官科長笑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只要你不介意，我倒沒顧慮，再說咱們怎么也得租間兩室的，分開房間住著，和樓房鄰居也沒區別。至于別人的閑話，咱們在這離家上千里，誰認識誰呀？”

預算員琢磨了半晌，含笑點了點頭。

兩個月后，趁業務松散，科長趕回了家，見女模特卸妝后面色蠟黃，比未出差前還消瘦，以為她還只是節食引起的，就想勸她多吃點東西，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那夜，妻子睡得出乎意料得早，配合得溫順和諧，令丈夫體會到這個平時忙于健身力爭模特大賽冠軍有點冷若冰霜的媳婦，骨子里畢竟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畢竟需要愛需要依賴。摟著她瘦骨可感的暖暖的身子，正欲睡著，深夜里卻聽到了哭泣聲。

“怎么了，你在哭嗎？”黑暗里他聽到了哭聲，開始聲音微弱，漸漸清晰。他還是打開電燈想確認一下，見妻子背過身去，淚水打濕了枕頭上繡的一對鴛鴦。

“怎么了，哭啥，你倒是說話呀？”靜了好一會兒，“誰欺負你了，還是我做的哪里不夠好，讓你傷心？你倒是說話呀！”

“難道你就沒看出來我有什么變化？”妻子哭著說，“這些日子人家難受得要死，瘦得皮包骨頭，你回來就知道睡覺，連問也不問一聲。”

“我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嗎？你平時吃得那么少，運動量又那么大，勸你又當耳旁風，你讓我還怎么關心你。”

“你關心我？咱們結婚都多長時間了，我懷不懷孕你過問過嗎？”妻子披散著頭發從床上坐起來，抹了把眼淚。

“你懷孕啦？”

妻子點了點頭。

“你真的懷上了，”丈夫摟過她親了一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這么說我很快就要當上父親了。”

妻子推了他一把，在床上將頭緊靠在支起的雙膝上又哭了，邊哭邊說：“我把孩子打掉了……嗚嗚嗚……醫生還說以后我很難再懷上了……嗚嗚嗚……”

“這么大的事你竟然私自做了決定，你后悔了吧，難受了吧？你——你這是自作自受，你活該！”

女模特哭到天亮，她丈夫甩門離去。

那屆享譽全國的電視模特大賽，總算在為數眾多的俊女佳麗的翹首企盼中如期舉行了。我們關注的這個女模特當然位列其中，經過一場又一場的賽事選拔；她一路過關斬將脫穎而出，闖入了前十名晉級決賽。就在最后一場比賽的激烈競爭中，她承受了太多壓力，體力嚴重透支，血糖過低，加上墮胎后還未恢復元氣，以及精神高度緊張，已令瘦弱的她難堪重負，直冒虛汗。那一刻她覺著自己成了一個受人擺布的衣架，整個人陷入麻木狀態。盡管如此她還是強打精神，一步一步邁到T型臺的盡頭。就在她即將轉身的一剎那，高跟鞋上，她修長的雙腿突然痙攣，眼前天旋地轉，朝向一個無聲的黑暗世界摔了過去。

而就在那晚，遠在千里之外的上官科長和預算員回到租住的樓房。預算員哼著歌，打開煤氣灶，往鐵勺里加了花生油，準備做一盤凈炒肉。蔥花扔進熱油里吱吱啦啦的響，肉一切成細絲，拋入其中，隨即用鏟子翻炒。這期間卻怎么也找不到鹽了，在旁邊看她炒菜的科長幫她找鹽，手忙腳亂中倆人的手扣在了一起，可誰都沒有急于抽離出來。吃飯的時候，倆人都沒了話說。飯后，預算員才找了句，一晃又到夏天了，天真熱得要命。

入夜，天陰著。預算員在用廁所里的熱水器洗澡，等她光著身子腰間只圍了條毛巾，從廁所里出來的時候，正撞見推門從另間臥室迎面走來的科長。她一驚，毛巾從腰間脫落。窗外，陰沉寂寥的夜空，躍出一道閃電，戳進突降的迅雷甚雨中。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那時女模特已從醫院回到家里靜養。她接到丈夫打給她的電話：“你最近身體怎么樣了？”

“好多了，再過一段時間就能恢復過來。”

“我想——我想和你說點事……”丈夫的聲音很低沉。

“你想說什么？”

“咱們倆的事……”

“咱們，”女模特問，“咱們什么事？”靜默了好一陣。

她聽到電話的那端，有個女人的聲音，小聲說：“先別和她談了，她也怪可憐的，你說呢？”電話就此掛斷。

濕淋淋的雨夜。女模特細長嫩白的手指微微發顫，拿起那一個直到晚上才準備吃掉的紅蘋果，卻又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