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倒下后被自己砸暈的,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然趴著,趴在一堆松軟的嫩枝葉上。對,是嫩枝葉,而非枯黃的草料。草料散發出的是一股發酵后的土腥氣,鮮嫩枝則不同,散發出的是芳香,兩者有天壤之別。
一陣鳥鳴后我翻過身,翻身后自然是眾里尋她。很失落,不見她。見到的盡是滿眼密林,以及密林夾隙間落下的點點斑落。我這是在哪?一夢醒來到了何年?我坐起身,本能地摸了摸受傷的腿,奇怪,腿已沒事,一點也不疼,活動也自如。再仔細看看,怎么原先的綁帶不翼而飛,只剩褲腿。再看看,顏色也有變,變成綠黃色,而非土黃色。這種綠黃色應該是草綠色褪色后形成。我怎么會穿這種顏色的軍褲?我奇怪地站起身,這時發現軍服也變了,而且變的不光是顏色,款式也變了。變得讓我一時想不起它屬于哪一款。
我強迫自己仔細想想,想出結果前停止其他想法。一番回憶后,想起來了,對,這是六五式軍裝,取消軍銜后統一換的,所以竟管我是連長,但著裝與士兵一樣,只不過多了兩個上衣口袋。布料也是一樣,統一的純棉咔嘰布。純棉織物有優點也有缺點,優點是保暖透氣,穿得舒服;缺點是易破不耐洗,幾道下來顏色就掉了大半,就像我身上這套,沒洗幾次就成了這樣。
一陣清涼的春風吹過來,送我愜意的同時也讓我感覺到軍帽上落了點什么。但愿是雨露而非鳥糞。我本能地摘下帽,發現是團松脂,松脂上還粘了幾縷鳥的羽毛。我隨手拍打掉,重新戴上。戴上后又摘下,因為感覺有些不對,軍帽上好像少了點什么。果然,前后翻看后發現,帽檐上竟然沒有帽徽。會不會剛才拍打松脂打掉了?于是低頭朝四周仔細尋找,沒有發現。再看看帽徽處的線跡,沒有線跡。怎么會這樣?在我的記憶里,六五式軍裝的帽徽應該是顆紅五星,我這帽檐上怎么會沒有?我到底是誰?
一棵巨木在身后被伐下,倒下前發出的“吱嘎”聲好像要告訴我點什么。它想告訴我什么?難道它在告訴我,我只不過是個身穿軍服的伐木工?真會這樣嗎?
我回過身,想在巨木倒下前最后看一眼它的英姿。很遺憾,我回身時它已直挺挺倒下,留給我的只剩“臨死”前的悲壯。悲壯后會是什么?沒等我好好回想,突然間我看到有人從悲壯中跳起,跳起后鉆出,鉆出后揮手向我奔來,而且揮手跨步間喊我的名字。對,應該是我的名字,雖然我無法聽清。
我是等他跑到跟前時才想起的,想起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他是誰。他是一班長,我帶過的新兵。
“連,連長,你,你怎么躲在這???我,我找你???”對方喘著粗氣,無法把話說請,急得一個勁比手勢。我趁對方比手勢間看了眼他的帽檐,果然帽檐上不見紅五星,并且領口上的紅領章也不見了。
連長?我再次敲打起自己,我的記憶應該不會錯,現在的我應該五師三團八連的連長。但問題是,我的帽徽???還有一班長的???我的眼睛開始向對方身上其他地方發掘,發掘后發現,對方脖子上的毛巾印有“農墾”兩字。這兩字提醒了我,讓我想起其中的原委。原委是,當前我部雖屬步兵師的編制,但其實卻是駐邊的農墾部隊,也稱生產建設兵團。是當時為加固邊防,防止蘇軍入侵我東北而組建的準軍事化組織。該組織的主要任務是,屯墾戍邊。前者為主,后者之輔。既然屯墾為主,那就應該跟正規野戰軍有所區別,去掉帽徽和領章就成了它的選擇。
又一根巨木被伐下,我把一班長拉到一邊,待巨木“悲壯”后,問道:“什么事?看你急成這樣。”
“連,連長,團,團部來命令,讓你,你馬上直接去管理局開會,有緊急情況,不,不用先回團部了???”對方依舊氣喘吁吁。
“什么緊急事?要打仗啦?”我問道。
“不,不清楚,十萬火急,讓,讓我馬上用拖拉機拉你下山。”說完,又開始喘粗氣,看樣子為了傳話真跑了不少路。
所謂“管理局”其實就是師部,為了區分正規軍換個名而已。五師師部設在四十公里外的縣城,翻山越嶺靠腳走一天都到不了。用拉原木的拖拉機也至少要半天。由于指導員探親未歸,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去,外加駕駛員一班長。
???
我趕到師部已是中午時分,匆匆咬了兩口隨身帶的白饃后,一頭鉆進會議室。會議室是新蓋的,一個月前我剛在此參加過表彰會,表彰我連為先進生產集體。獎勵是:每員一個搪瓷茶杯,一塊印字的毛巾,另外再加一頓小灶。小灶的當家菜是豬肉飩粉條??赡苁嵌亲犹脹]油水,吃得太猛,過了頭,現在還時不時泛酸水。沒想到酸水味沒消又來了。不過這次不會有上次的待遇,我有心理準備。但愿不要是一級戰備,一級戰備就受罪了,必須全副武裝,子彈帶上身,槍不離肩,即使睡覺也不得卸下,必須雙手抱槍,合衣而息,而且不能躺下,只能席地而坐。一有命令,立即起身出發。
冷戰真是害死人,不知世界其他地方會否這樣,也許差不多,或者更糟,畢竟我的周圍除了緊張氣氛還沒見到地雷硝煙。我不怕死,但我怕地雷,它會讓你生不如死。
咽下最后一口白饃,踏入會議室,會議室已坐滿了人,全師三十七個連,外加兩個教導隊,再加上團營領導足有百余人。這么多人會不會只等我一個?應該不會,因為剛才我看到師政委在我身后,我看他邊走邊聽匯報,匯報者是個地方官員,不像當兵的,因為他穿的是件藍色棉制服,一般地方官員才配此種制服。
我找到我團位置坐下,抬頭時看到團政委正兩眼瞪我,應該是在責怪我,責怪我動作太慢,真的打起仗來會拖累全團。果然在我低頭表示歉意時,聽到師參謀朝我團方向問了句:“三團人到齊了沒?”
“到齊了,剛到齊?!眻F政委應道。應聲剛落,又有聲音響起:“早到齊了,八連不屬于我團,他們的工作面早到別人地界上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一陣笑聲后,我想站起罵兩句,這個不是人的家伙,要說也不要當眾點名,有他一說,誰都知道是我遲到,特別是師部領導,到時下年度的先進???算了,現在不是爭的時候,他想要就讓就讓他拿去吧。
“到齊就開始,下面讓師政委給大家通報情況,請大家做好記錄。”師參謀說完,走下臺,騰出空間讓政委說話。
我一直低著頭,現在要求記錄就更沒有理由抬頭,只是掏出筆,拿本時瞟了眼前臺,前臺師政委面無表情地站著,好似要宣布什么噩耗。果然,在我打開本子,還沒等摘下筆帽,就聽他表情凝重地說道:“昨天夜里茅子溝出事了,出了起非常嚴重的事件,此事件造成的后果及影響目前還無法估量,現在我先把事件的經過做個通報。注意,這是內部機密,不得向外泄漏,只能內部傳達。”說完,稍作停頓,繼續說道:“茅子溝縣革命委員會主席昨夜被人槍殺,槍殺在床上,考慮兇手是在對方熟睡時下的手。下手時采取了消音措施,所以直到天明才被人發現。兇手會是誰?作案動機會是什么?經分析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兇手很可能是深藏于我們內部的階級敵人,此人對我們當今的無產階級專政無比憎恨,在憎恨達到極點時,用極為殘忍的手段對我們的無產階級政權施加了報復。當然這是一種可能,至于另一種可能,分析認為,兇手有可能是名被敵方收買的間諜,槍殺革委會主席的目的是為了竊取情報,特別是我方的戰備情報。革委會主席是我們全民備戰的主要領導人,他掌握地方后勤保障的很多情況,這些情況對我們的邊防保衛非常重要,一旦落于敵手,后果非常嚴重?!闭f到這里,停了下來,等大家記錄完成后,繼續說道:“現在兩種可能都有,眼下的問題是如何迅速有效地將兇手抓獲,不讓其逃竄。特別是案發后的這幾天,如果我們無法及時將其捉拿,那以后的工作會非常困難?!?/p>
“嫌疑人鎖定了沒有?”有人見師政委把話題跑偏,及時糾正道。
“基本鎖定了,我也是剛拿到嫌疑人的情況。今天凌晨發現案情后,當地聯防立即組織排查,排查后發現,革委會領導班子少了一人,一個女的,此人是革委會機關秘書,姓鄭,叫鄭穎。據群眾反應,案發前此人有異常表現,常常一個人呆在室內,整天不出,即使出門也是行色匆匆。根據這些情況,當地聯防查了她的住所,發現所有有價值的個人物件都被就地銷毀,包括她個人的所有證件。這其中也包括她存放在單位的檔案材料。她是機關秘書,有條件接觸到她的個人材料。至于還少了哪些機要材料,現目前正在核查中?!?/p>
“她為什么要銷毀個人材料?這些材料對她很重要?”有人問道。
“這個問題現在不好判斷,我的猜想有一種可能,兇手有可能不想留下她的照片。照片會暴露她,一旦我們有了她的照片,我們就可以發放針對她的通緝令。雖然我們這里深處邊陲,但進入內地很容易,一旦她進入內地,抓她就猶如大海撈針。再說另種情況,從我們這里到國境線只有幾十公里,一旦我們無法及時發出通緝令,她就有越境的可能,不過???”政委說了一半,停頓了片刻,想了想,繼續說道:“不過,調查組已找到了一位當地的業余畫師,此人認識嫌疑人,跟她有過交往,我們現在正通過他,想讓他通過記憶畫一幅嫌疑的肖像,不知這事辦得怎樣?”
“不管畫得出,畫不出,現在需要我們干什么?!庇腥藛柕?。
“對,我剛想向大家說明,今天把大家召集過來也是為了這個。根據我們目前的判斷,嫌疑人被敵方收買的可能性較大,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嫌疑人眼下肯定正設法越境?;谶@一判斷,兵團總部要求我們,立即投入布控,切斷嫌疑人逃跑的路線。布控的具體位置就在你們各自的工作面上。你們現在要把手上所有工作先放一放,集中力量把這項工作抓的。”師政委剛把話說完,就聽臺下有人議論,議論無外乎當下正是生產播種季節,停下所有工作肯定會影響全年生產任務的完成。
出于部分人的不滿情緒,師政委再次說道:“同志們,我們面對的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而是一起政治事件。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思想和政治上的路線正確與否決定我們所有的一切。國際帝國主義和國內地富反外右是不會甘心自己失敗的,他們會抓住一切機會卷土重來。我們一定要時刻保持覺悟和警惕,嚴防敵對勢力的反撲。所以現在我要求你們,務必將此事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抓,不要講條件,更不能擺困難,要把它當做頭等大事來抓?!闭f完,再次看了眼臺下,發現大家不再做聲,于是補充道:“現在針對這項任務還有沒有什么問題?有的話現在可以提出來,不要私下議論。”
“是不是要二十四小時值班布控?”有人問道。
“當然,各個交通要點都必須有人執守,所有林間小道都要有人巡邏。”
“嫌疑人身上是否有槍?”
“沒有。作案用的槍被丟棄在現場,是革委會主席的個人配槍。其他配槍者沒有發現槍支丟失的情況。”
“如果發現逃跑,我們是不是可以開槍?”
“可以開槍,而且要果斷開槍。我們判斷她身上肯定帶了什么,這些東西很可能會讓我們的某些絕密遭到泄漏,一旦越境成功,后果不堪設想?!?/p>
會場一時安靜下來,也許直到現在,聽到允許開槍,而且是果斷開槍,這才讓大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之前大家僅把嚴重的程度停留在重大案件上,沒有上升到如此高的級別。或者說,就個人的內心而言,只把領導的話當成是另種危言聳聽。
沉寂一番后,師政委見大家不再面面相覷,也不發問,于是來回在臺上踱了幾步,幾步后,突然停住,把視線投向我,看著我,問道:“八連長,你怎么一句話不發?”
“我,???噢,我???我想問的大家都問了,所以就???”我半站起身,回答道。應答間,心里責問,對方憑什么抓住我不放,沒發問的不是我一個。
“真沒問題了嗎?”政委追問道。
“噢,我???我想知道,這名女嫌疑人的體型特征,想大概知道點,對,對抓捕有利?!蔽也恢朗羌敝猩?,還是另有原因,怎么想到問這個問題。
“外形特征我目前還沒有拿到材料,電話里帶了幾句,大概是鵝蛋臉,皮膚白皙,中長頭發,平日里扎兩根麻花辮,個子嘛,大概一米六八左右???就這些,你不問我倒忘說了,我一心在等嫌疑人的畫像,不知現在畫得怎么樣。”
對方說的特征很籠統,很難讓我勾勒。其實我也無心勾勒,我當時是想知道,對方為什么只針對我一人,看得起我?還是覺得我有問題?我能有什么問題???
“八連長,你還有要問的嗎?”政委看我坐下,仍然不依不饒地問道。
“沒有了?!蔽覒?。
“不管有沒有,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你現在的工作面距離國境線最近,按照我們的判斷,如果嫌疑人要越境逃竄,那你們連的工作面是她必經之路,所以在這里我要著重提醒你,回去后立即組織力量,布控每個路口,同時組織巡查隊,上山巡查,明白嗎?”政委說話的同時也告訴了我,我先前想要的那個答案。
“明白?!蔽颐偷卣酒鹕恚m然沒有敬禮,但嚴肅的表情好似表了決心。
我是坐下后見有人進來的,進來后打開文件夾,從中取出一張白色素描紙,遞給政委。政委接過后看了眼,而后點頭示意他已收到。對方見后合上文件夾,而后轉身離開。
待來者離開,政委再次審視了下紙面,然后抬頭向大家展示,展示的同時說道:“嫌疑人的畫像出來了,大家先看一下,等下我把畫像粘貼起來,大家再仔細看?!?/p>
我仰起脖子瞟了眼,發現是張用碳素筆畫的素描肖像。畫像中,一名女子梳著兩條麻花辮,花辮搭垂于雙肩,額頭處留有劉海,劉海遮住少許雙眉,雙眉下是雙丹鳳眼,雙眼間是細長而挺拔的鼻梁。鼻梁、鼻尖,鼻翼都很精致,與微微上翹的嘴角組合成一幅輪廓分明的臉。這臉我似曾相識,或者說這幅肖像我應該在哪見過。會在哪?我低頭細細回憶,不錯,我記起那副鏡框,鏡框內有幅遺像,遺像是黑白的,與眼前這幅有幾分相似。如果不考慮畫師憑記憶造成的偏差,畫中的兩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如果是,那???
我拼命地擠入人群,我要把她看個透徹。
我的確看得透徹,但看著,看著,我便久久站住。站住后,聽不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只知道自己的內心在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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