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鄒莊年譜

　　鄒添明蹬著自行車向家的方向騎去，他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他必須回家，身上沒錢吃飯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回家，回到那個冷冰冰一點生氣都沒有的家，還得開口向父親要錢，想想父親上次給錢時滿臉愁云的樣子，他心里就很不舒服。另外，父親早上上地干活的習慣也讓他也忍受不了，每天早晨五點左右，往往天還沒亮，父親就起身了，媽媽在的時候就這樣，不過那時他還不需要跟著一塊去，自從媽媽三年前去世后，父親每次去地里干活總叫上他和姐姐。早上睡不醒就下地干活的滋味很不好受，這種滋味成為縈繞他心頭多年的噩夢，即使大學畢業在外工作后，沒想起此，還內心發涼，但當時的他雖不情愿，可也沒有辦法，父親一直很固執很嚴厲，他從來不敢不聽父親的話。學校離家不遠，也就七八里地，騎自行車大約二十分鐘就能到，鄒添明很快就來到自己的村子邊。看著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鄉鄰，他年少的心有些復雜。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這里有他童年的全部歡樂，也有他成長的無限酸楚。

　　鄒添明的家所在的村全名叫鄒家莊村，當地人習慣地叫鄒莊。鄒莊名副其實，整個村里絕大多數人都姓鄒，不僅如此，鄒莊東邊的曹東村，南邊的曹前村，東北邊的曹后村，也有大量姓鄒的人家。這四個莊由于緊挨在一起，在外有個統一的稱呼叫大曹莊。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基本沒人說的清，不過當地還是有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的。說是大約在民國初，這里發覺了疑似曹操的墓穴，于是曹莊的說法流行開來，后來又在距離曹莊北邊八里遠的周屯又發現了疑似曹操某個兒子的墓穴，為了區分方便，當地人便把曹操墓穴所在地稱為大曹莊，曹之子墓穴所在地稱為小曹莊。久而久之，這種說法便流行開來，在桑河鎮乃至薛州市，你要說起鄒莊、周屯別人可能很陌生，但你要說你是大曹莊或小曹莊的基本都知道。當年的盜洞現在還有，幾十個深度不一的井狀洞穴綿延在大小曹莊之間的丘陵上，時間久了洞里面有了積水，看起來就更像井了。很多小孩子好奇，總喜歡伸頭向洞里面看，有不小心的就栽進去了，幾十年間悲劇接連發生。一來二去，當地人把這些盜洞當成了禁地，認為盜洞沖人，很忌諱靠近盜洞，尤其不讓小孩子去。但很多外地人不以為然，認為這些盜洞很神秘，不時總有人開著車專門來看這些盜洞，這讓大小曹莊的名聲更大了。

　　其實，大曹莊的四個村在九十年代之前確實屬于一個集體，叫大曹莊管區，時任管區書記便是大名鼎鼎的鄒堂化，這人現在還任鄒莊的村會計，可謂政壇常青樹。這人管制大曹莊的時期正是計劃生育搞得最激烈的幾年，因為這人，四個莊許多人背井離鄉，四處流亡。大曹莊人的生孩子噩夢結束于1993年，這一年大曹莊的行政規劃有了變化，從一個管區分成了四個行政村，每個村都成立了自己的村委，鄒堂化也隨即從管區書記的位置退下來。雖然名義上分開了，但大曹莊的稱呼一直沒變，村民在外都說是大曹莊的人，只有附近了解情況的人才會問一句，曹莊哪個村的。外地人遇到曹莊的人，還會習慣地問道“你們那里姓曹的是不是特別多”，每當此，曹莊人總是無奈地笑笑。其實這四個村壓根就沒有姓曹的，而是鄒姓一家獨大，以鄒莊為主，其余三個村也有大量姓鄒的。舉個例子來說，現在曹前村、曹東村、曹后村的村書記都姓鄒，勢力可見一斑。

　　至于為什么鄒莊邊上的這三個村特別是曹前和曹東還有這么多姓鄒的，鄒添明曾聽父親聊起過，這緣于清朝中期鄒莊三兄弟大分家的緣故。鄒莊人在清嘉慶年間出現了一個引以為豪的先輩，倒不是什么大官，而是一位大富商，名叫鄒經成。此人以薛州豐富的煤炭資源起家，逐步富甲一方，吸引許多外地窮苦人家前來投奔，許多人為了融入當地生活，紛紛改名換姓定居于此，于是小小的鄒莊逐漸變大，聲名遠播，但鄒家終沒避免盛極必衰的魔咒。鄒經成育有三子，共同操持家業，三兄弟同舟共濟讓家業不斷壯大，鄒經成也很是欣慰。臨終之際，他告誡三個兒子要一如既往地團結一心，把家業一代代傳承下去，不要見利忘義，禍起蕭墻。他的擔心在他去世后不久就變成了現實，他在世的時候家族大事都由他掌斷，三兄弟沒什么問題，可他去世后，三人誰也不服誰，時間久了甚至出現了相互拆臺的悲劇。三人一氣之分了家，老大坐擁長子地位，堅守老宅不變，老二分了今天曹東的土地，老三分了南邊曹前的土地。經過幾代人繁衍生息，形成了今天大曹莊鄒姓人一家獨大的場面。但祖先的分離也造成今天不同村的鄒姓人相互隔閡的心理，都有點排斥對方。比如鄒莊人就常以長子正統地位自居，認為本村鄒姓人是真正的傳承了祖先血統，周圍村的鄒姓人很多都是外來戶改名換姓的，根本不姓鄒。但畢竟大家都一個姓，還存在理論上的血緣關系，現在鄒家人誰遇到了紅白之事，三個莊的鄒家人還前來幫忙，也算給祖先留個面子。

　　大曹莊坐落在桑河鎮的東北方，清平河從北到南貫穿而過，全村除了一道布滿盜洞小丘陵外，方圓十里無山地。這對“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桑河鎮來說，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地方。其實說白了大曹莊就是被一片丘陵包圍起來的小盆地，因此這里地下水非常豐富，糧食產量也高，在鄒添明很小的時候，就記得常有外地的人來這里要飯，周邊很多村的閨女也都以嫁到大曹莊為榮，當時的大曹莊可謂風光無限。但時移世易，鄒添明怎么也不會想到多年后這里竟成了省里重點幫扶村，這是后話。

　　流經大曹莊的清平河可謂是薛州人的母親河，該河流發自薛州乃至整個君山市最大的水庫清平水庫，由北向南穿越大曹莊后，轉彎向西后徑直流向薛州邊的向陽湖。以清平河為界，河東為曹東村和曹后村，河西為鄒莊和曹前村。四莊之間有兩個大橋想通，北橋連接鄒莊和曹后，南橋連接曹東和曹前。這條經年流淌不息的河流給了幾個村的孩子太多美好而愉快的回憶。春天時，河兩岸的柳樹剛吐出新芽時，孩子們喜歡吹著用柳條擰成的口哨在河邊比賽，比誰的口哨吹得好聽，誰的吹得響亮，技術高超的還會吹出小號、口琴的感覺，吹累了，就順手拿起周圍的小石子向河里打個水漂，于是又引來一場比賽，樂此不疲。夏天時，這條河就成了孩子們的水上樂園，從早到晚，河里到處是戲水的孩子，由于清平河的存在這里的孩子基本都會游泳，鄒添明并不高超的游泳技術，也是在這條河里練就的。小伙伴們為了玩得高興想出了多種花樣，比如有人把一塊錢換成幾十個一分、二分或五分的硬幣，天女散花般地拋向遠處，于是十幾個孩子就齊刷刷地扎猛子下去撈錢，誰多撈個三分五分往往就會高興好幾天。秋天時清平河最壯觀的景象就是河堤上站滿了釣魚的孩子，弄條竹竿，扯條線，用鉗子掰彎釘子做個魚鉤，再順手拎了小水桶，就可以去釣魚了，小半天功夫，弄個幾十條半扎長的草魚、鯽魚不是什么難事。在垂釣的過程中，不時能聽到高聲歡呼，那是釣著大魚了。冬天的清平河也別有一番景象，一旦結了冰，孩子們就會拿著自家的小板凳相約來到河面，一個坐著，一個推著，或者一個坐著，幾個人共同推著，看誰推得遠。往往在推得過程中，推著推著猛一用力然后就撒手，看著坐在上面人的驚慌失措樣子，哈哈大笑。

　　鄒添明也很喜歡家門口的這條河，每次從外回來，總習慣地看看河里面的水是變多了還是變少了，河面上還有那么多穿梭的小草魚嗎？這次也一樣，騎到北橋時，他下了車伸頭看了看橋洞上的水漬印，發現河水又下降了。這是因為正是玉米成熟之際，需要大量澆灌，放眼整個河灘，每隔幾十米都有水泵在抽水。這是釣魚的好時節，可惜他沒有時間了，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放學回家拿起魚竿就能奔向河邊了，他不禁感到有些失落。正在發呆時，突然聽到后邊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曹東村的鄒堂運，按輩分自己得管他叫叔叔。此人就在橋東面開了家雜貨店，為了招攬生意遇到誰給誰打招呼，添明見狀慌忙叫了聲叔，鄒堂運笑著回到“放學了啊。”添明應了聲。鄒堂運又說道“快回家吧，你爸肯定想你了。”過橋向西走不到二百米就是鄒添明的家，他已經六天沒有回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