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城市和農村是一對反義詞,城市代表正的一面,象征著繁榮和美好,農村代表反的一面,象征著貧窮和落后。
我很幸運,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終于在城市立了足,成了正的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我的骨子里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農村人,其人保守、老實、膽小,多愁善感、磨磨唧唧、摳摳搜搜,一看就不像能成大事的人。現在國家在批評一些墮落腐敗的官員時,常說這些人是“組織上入了黨,但思想上沒入黨”,套用這句話的模式,我就是身體進入了城市,但思想仍在農村。
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不想這樣,很多人都不想這樣。
有一年五一假期,我回老家參加了一個大學同學的婚禮。這個同學在本科畢業時嫌工作不好找就考了研,沒想到考得還不錯,一所部屬師范類高校。研究生畢業后倒是找到工作了,在老家縣城郊區的一個小學做老師。我常取笑他浪費國家資源,一個堂堂的名牌師范研究生竟然去教小學,他每次聽到都笑笑應對。他也是無奈,畢業前夕他也曾自信滿滿的連續考了幾場大試,報考的都是省市重點中學,奈何都無疾而終。眼看畢業臨近,自己即將失業,只好報了個競爭壓力小的小學來謀生。是的,他說他來這里就是謀生,有機會還會考出去。話雖是這么說,但有些事已身不由己,工作幾年后,在家里的再三催促下,經別人介紹他與一個醫院的護士結識了,沒過多久,他就通知我們自己要結婚的消息了。
這個同學我是很了解的,應該屬于一個很標準的文藝男,沒事就愛看看賈平凹張煒,聊聊荷馬彌爾頓,他的研究生專業就是現代文學,我很難想象他與一個中專類衛校畢業的護士日常怎么交流。結婚的前一天我到了他家里,多日未見兩人相談甚歡,不勝酒力的他那晚陪我喝了不少酒,喝著喝著不可避免地就聊起了前途問題。我問他為什么不再找個好一點的中學落腳,而待在一個自己不樂意小學工作。他告訴我,現在在職老師一般不能參加招聘考試,他又沒勇氣辭掉現在的工作,去準備一場競爭力很大沒有把握的考試。
“萬一考不上呢?我就什么也沒有了。”他對我說道。聽到這個回答,我只好沉默回應,作為也是農村孩子走出來的我,非常理解他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說這句話時,眼神里充滿著無奈和哀怨,完全沒了上學時他談論文學時的自信和傲嬌。這使我第一次想認真探討一下農村孩子的出路問題,一天后一場不經意的談話又使我堅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那是在中午的婚宴上,我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一個一個農村高中老師身邊,看著滿桌子陌生人,為了緩解尷尬氣氛,我主動與他聊起了天。
“平時上班忙不忙?”我問道。
“可不,忙得根本停不住腳,我一個人帶四個畢業班的數學,整天不是上課就是備課,連改作業的時間都沒有。”他有些抱怨地回道。
“你一個人怎么帶這么多班級,學校缺老師嗎?”我問道。
“可不,各科都缺,現在哪有人愿意往農村中學來啊,年年招人,年年招不來。”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大,弄得周圍人也向我們這邊看來。
“你一個人帶這么多畢業班,壓力豈不是很大?”我又問道。
“也沒什么,習慣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他這句話說得倒是很平靜。
“一個班級現在能有多少考上本科的?”聽他回答得這么平靜,我不禁好奇地問到了升學率的問題。
“哈哈,哈哈哈,我們一個學校去年才走了七個本科生,一個班怎么會考上幾個本科生呢?”他不知是自嘲還是笑我的回道。
“啊,這么少,不會吧?”我吃驚地問道。
“這還包括四個藝體生呢,純文化課分數就三個人過了本科線。”他繼續說道。
“你們畢業生總共有多少人啊?怎么才這幾個人考上大學?”我追問道。
“去年五百多個,今年少點也快五百了。”他回道。
五百多個畢業生,只有七個考上了大學,這就是農村中學的現狀。他說的這些話給了我強烈的震撼,十多年了,農村中學的現狀一點也沒有改變,我當年高考時,七百多個畢業生就十來個考上了大學,現在我本以為這種情況已成歷史,但卻仍活生生的存在,并繼續上演下去。
諸位讀者不要以為我在編故事,我說的都是真人真事。并且強調的是我們老家那個縣城并不是什么欠發達的貧困縣,相反,還是全國百強縣,據說名次還挺靠前。就是在這個百強縣的農村中學里,每年都發生著絕大部分學生考不上大學的現實。實際上這種現實每個地方都存在,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超級中學”、“高考狀元”身上時,自然就忽略了弱者的存在。我們常說一個地方本科上線率達50%,60%,甚至70%,我們有沒有想到那剩余的的百分數到底是哪些人呢?他們都在哪里呢?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大部分都在農村,一些根本無人問津的農村。
那么多農村學生考不上大學,他們能去做什么呢?他們的未來在哪里?前途又在哪里呢?
那極少部分考上大學的農村孩子,將來又會是什么樣呢?他們發展能與城市孩子一樣嗎?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想要的生活嗎?
我突然覺得想寫一點東西,于是在鍵盤上敲下了……
星期五下午的薛州十五中格外熱鬧,到處是歡聲笑語,因為上完下午最后一節課,學生們就可以回家了。這是新學期的第一周,這是第一周的最后幾節課,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迫不及待地表情。這一周對于新生鄒添明來說顯得有些漫長,長這么大,他從沒離開家這么長時間,最長的一次是五年前,去遠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舅姥爺家,那次待了三天,不過當時有爸爸和姐姐作伴,所以并不感到孤單,這次不同了,爸爸在一周前把他送到學校后就離開了,他的中學生涯就在一無所措中開始了。
他所在的班是初一九班,全班六十九人,不大的教室坐的只剩下講臺的空,開學第一課就是班會。周一早上,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中等身高的男人快步走進教室,喧鬧的教室霎時安靜下來,他環顧教室一周,冷峻的面龐給人一種不威自怒的感覺,教室里更安靜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七個瀟灑的大字“熱烈歡迎新同學”。他轉過身來正想說話,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歌聲“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這里有紅花呀,這里有綠草,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歌聲停止后,包括鄒添明在內的很多同學顯然還沒明白怎么回事,這時講臺上的人說話了,“好,同學們,我們開始上課。”鄒添明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的音樂是上課鈴聲,太有趣了,這與他小學時那“嗡嗡嗡”的鈴聲真有天壤之別,那種鈴聲單調枯燥,聽起來讓人心煩討厭,這種音樂鈴聲卻柔和悅耳,招人喜歡。
“同學們,大家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王利文,利國利民的‘利’,文質彬彬的‘文’,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了,要和大家至少相處一年,有可能還是兩年三年直到你們畢業。我相信,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能相處的很愉快,能建立起深厚的師生情誼。我剛送走一屆畢業生,在全班參加中考的57名學生中,薛州一中走了7個,君山三中走了4個,薛州五中走了18個,臺亭六中走了12個。大家知道,薛州一中、君山三中是省重點高中,薛州五中和臺亭六中是市重點高中,也就是說我剛送走的這個畢業班,41人考上了重點高中,錄取率達80%。這個成績在咱校所有畢業班中名列第一,在所有鄉鎮中學中也名列前茅。”
“同學們,我相信在三年后你們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走進理想的高中,當然,這需要你們從現在開始就努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老師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說的就是堅持不懈,付出回報的道理,這和學習是一回事。同學們,今天是2003年8月25日星期一,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記住這個日子,從今天起,你們是一名中學生了,你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讓老師催著你們學習了,我相信大家能做到這一點。我將和你們一起努力,讓一九班成為全級部最優秀的班,最優異的班,最讓人刮目相看的班。”
短暫沉默后,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鄒添明也被這激情地演說感動了,使勁地拍手。他的小學是在村里上的,幾乎所有老師一口家鄉話,聽起來和父母說話沒什么區別,學校里的普通話教學形同虛設,無論老師還是學生假若有誰說了句普通話,往往會被人嘲笑半天。但眼前的這位班主任老師卻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說起來還有條不紊,聲情并茂,一看就很有水平。顯然,很多同學也被老師的講話感染了,教室里出現了議論聲。
“好,大家安靜下一下,下面我要講幾件事情,大家認真聽。第一件就是咱們的軍訓馬上開始了,為期一周,上完這節課全體到操場集合,希望大家遵守紀律,堅持到底,順利通過考驗。第二件事情就是為了方便管理,我們要臨時找出一些同學擔任班干部,正式的一個月之后我們再進行集體競選。這一個月我們主要得選出班長、團支書、體育委員這幾個職位,有沒有哪位同學主動請纓,挑戰一下自己。來,同學們踴躍點,咱時間緊張。”
這時坐在前排的鄒添明,聽到后面桌椅吱吱呀呀的響,看到旁邊的同學也在向后轉身,原來后排有個大個男生舉了手。班主任王利文見狀,說到“那位同學站起來,簡單的介紹一下自己。”大個男生聽后慌得站起來,估計由于個高腿長的緣故,他猛地一站起來不小心把自己的板凳帶翻了,周圍的同學不禁笑了起來,大哥男生一臉尷尬,“大家不要笑,應該鼓勵這種勇敢的同學,這位同學你給大家介紹一下自己”王利文說到。“大家好,我叫張宜強,來自劉村小學,在小學時我就是體育委員,來到這我還想當體育委員。”通過它微微發顫的聲音,看出他是很緊張的。“好,大家鼓掌,張宜強同學就是咱班的體育委員,在軍訓時大家要聽他指揮,好好配合他。張宜強同學給大家開了個好頭,班長這一職位有哪些同學愿意嘗試一下?大家積極點,踴躍點。”連喊了幾句也沒人站起來,王利文看了看表,說到“好,既然沒人主動站出來,那我就隨機指定了。”說后掀開了桌上的新生花名冊。
“段臣忠,是哪位同學?”話畢,一個面目清秀,穿著得體的男生站起來,
“介紹一下自己。”
“大家好,我來自薛南小學,今年13歲。”說完便不語了。
“好,暫時由你代理班長,協助老師負責班級整體工作,有問題嗎?”
“我試試吧。”
“好,請坐下,下面還剩一個團支書,有哪位同學愿意擔任,已經有兩位男生了,這個職位我希望由女同學擔任,咱班的女生都積極點。”
“老師,我愿意。”
一個溫婉柔和的聲音傳到前排鄒添明的耳朵里,他不由自主地回了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臉型稍長,下巴微尖,鼻梁上架著一副小眼睛,看上去非常文靜。不知為何,鄒添明突然感覺這女生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絕對碰撞了一下,讓他感覺有些無所適從,慌忙把頭轉了過來。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叫文欣,斯文的‘文’,欣欣向榮的‘欣’,我來自前河小學。能來到一九班,我感到非常高興,我覺得既然相識就是一種緣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兩個陌生人碰到的概率是非常小的,碰到一起又能成為朋友的可能就更小了,我們這么多陌生人聚到一塊更是奇跡了,想想未來能有這么多朋友就讓人高興。我相信,我們之間在不久的將來一定能建起一座友誼的橋梁,溝通你我,快樂彼此,謝謝大家。”
鄒添明不由得又轉過頭去看看這個與眾不同的女生,剛才那段話不要說讓他即興說出來,就是給他張紙讓他寫出來也難。班里的同學也都把目光投在文欣身上,但她沒表現出一絲驚慌,靜靜地看著前方。
“好,好,非常好,就由文欣同學擔任我們的團支書,大家歡迎。”聽著王利文贊揚的語氣,看得出他也十分欣賞這位女生。
“謝謝大家,我一定不辜負大家的希望,努力做好班里的工作。”這一句又是大家沒想到的,教室里頓時響起更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這節課還剩一點時間,我講一些題外話。大多數同學長這么大,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父母身邊,肯定會有些不適應,我作為你們的班主任,你們有什么困難隨時找我,有什么想法也可找我聊聊,我的辦公室就在302,我的手機號大家都記下來吧。”
中學生涯的第一節課很熱鬧,但基本沒鄒添明什么事,在選班干部的環節,他本來也想站起來,可終究沒鼓起勇氣。他從小就不習慣站在眾人面前說話,人多的時候他就語無倫次,臉紅出汗。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里搞合唱比賽,由于他嗓音洪亮,老師讓他領唱,可在臺下好好的,一到臺上他就害怕,后背發涼,聲音發顫,不敢看下面的同學,最后老師只得換了別人。這也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陰影,從此以后他就不敢在眾人面前大聲說話,更不用說唱歌了。這次也一樣,看著熱鬧的班級,他有點失落,但這點失落很快也被忙碌的中學生活沖掉了。要說多年以后讓他回憶這一節課,留在他印象中的還是文欣看他的那一霎那,那清澈的目光一直印在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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