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眼睛正值青春,其中的活力和血氣足以證明。視網膜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藍色,給人一種憂傷之感,這是近視眼鏡片的效果,而事實上,那眼睛深處確實有過悲戚,至少還殘留了一些。瞳仁和瞳孔全是黑色,卻又在黑色中央閃現出白色星光,緩緩旋轉,旋轉成恒星,旋轉成星云,然后旋轉成可以吞噬星空的黑洞,與宇宙同色,這種變化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每當星云出現,就會有狀似一棵小樹苗的黑影閃現在中心,它是不動的;星云旋轉變色變成黑洞的過程,也就是它成長為參天大樹,將星云占領的過程。黑的黑,白的白,這是由眼到心的通透直達,這是由心到眼的真實映射,沒有彎彎曲曲的爾虞我詐,沒有起伏跌宕的驚魂動魄,有的只是坦誠和認真,讓人沉醉,又讓習慣了復雜的人對這種簡單措手不及,一種不敢面對的害怕便產生了。
我想避開,卻又一時沒能避開,最終我還是避開了。兩人對視,一般都是最先躲閃的一方失敗,我也有種挫敗感,但我不得不退。
這眼睛是李洛的,這眼鏡是李洛的,五官容貌是李洛的,這人是李洛。
頭上和肩上落有積雪的李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也不知什么時候看著我,看了我多久,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現在看著我,有過悲戚色彩的臉上綻放出真誠的微笑,自心底發出來的微笑。是禮節性的,卻又超出了禮節。
他見我看來,說,“恭喜你啊,任老師。”
我獲獎的事還只在同事中傳著,學生們還不知道,但這個叫李洛的學生知道,我卻沒有意外。我也笑著道了謝,同時,把他給我的挫敗感放下了。
“這段生活過的怎么樣?”
“還行吧,就是有些累?!?/p>
“高三就是這樣,等你上大學后,你還要留戀這些時光呢?”
……。
我一直對李洛挺好奇的,感覺他有些神秘,閑聊了幾句,便問他,“我看你在這兒站了很長時間,在做什么呢?好像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是學習壓力大嗎?”
“不管學習的事,是我觸景生情罷了?!?/p>
“你才多大,就有了觸景生情?”對于他的回答,我有些訝異,故意將他打量一番。
“我家后院也有這么一棵櫻樹,是我小時候種下的,現在已經有一個半我這么高,碗口粗了。也是寒緋品種,這種品種的櫻樹老師應該知道吧?”李洛似乎因不愿賣弄而問我。
我心里為他竟知道這櫻樹是寒緋品種而一動,同時,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他接著道,“寒緋是最早開花的櫻樹,也是離雪最近的櫻樹。”
我知道其中必有故事,便豎起了耳朵,靜心聆聽。
只見李洛目光轉向櫻樹,帶著濃濃回憶的色彩,傷感地說,“正因為它是離雪最近的櫻樹,我才會把它埋在樹下。”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聽的一頭霧水,但我從他的神態和話里得知這肯定是個令人傷心的事,我便沒問,因為我知道,他會講出來的。
果然,只聽他說,“埋的是我養了七年的哈哈,它出車禍去世了。”
“你家哈哈什么時候出的事?”我心中一震,忙問。那條上次我見過李洛家的哈士奇竟然死了?雖然不知什么原因,一向主動親近人的哈士奇會看我不順眼,我還生出了找機會好好報復它的心思,但讓我聽到哈哈已經死了,我還是有些惋惜,雖然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死亡。那天去李洛家見到它的情形,一一浮現眼前。我想要是它還在的話,憑我的能力,我肯定能化解它對我的偏見,從而成為好朋友的,畢竟我也是愛狗人士。
“一年前的事,自從哈哈走后,我就不再養狗了?!崩盥蹇戳宋乙谎?,似乎出于我怎么知道他家哈士奇的名字,續而說道。
“什么?!那條哈士奇死于一年前?怎么可能?!我前幾個月還見到它的!”我仿佛被人踩到尾巴的小貓,立即跳起來要咬人,神態上更像準備戰斗的公雞。是的,要是你聽別人將生的說成死的,而他話中的死物你還見到它活著,大概你也會有這種要為正義而戰的反應。
“老師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家哈哈的?還有你怎么會知道它的名字?”
急于找到真相的我便將當時去李洛家所見所聞統統告訴了李洛,生怕落下一個細節,就有可能讓李洛產生不信任。
李洛聽完,沉吟不語,仿佛在認真回憶,過了一會,才說,“老師,或許你記錯了,我很確定我家哈哈它在一年前去世,當時是我親手把它埋葬的,這事我妹妹就能作證?!?/p>
我蹴然睜大了眼睛盯著李洛,想從他的眼里看到他開玩笑的成分,也等著他說自己記錯了,但他的表情沒有變化,眼神也沒有變化,依舊是傷感的,坦誠的,認真的。照這么看,我從一開始見到的哈士奇其實不存在??僧敃r那條哈士奇的舉動是那樣的鮮活,以至于令我生悶氣。
這完全顛覆了我的世界,令我的世界有如流沙,有如行云,沒有可靠性,也沒有了真實性,一切都變得虛幻縹緲,一切都成了海市蜃樓,我的存在感在消融,我的靈魂在消散。精神受傷,懷疑自己,這是天底下最恐懼的事,所以,宗教才有了存在的意義。所信奉的神佛,只是一個精神支柱,支撐人靈魂的柱。信奉神,其實是信奉自己,自己不動搖,世界便不動搖。而我,開始懷疑自己了。于是我的世界開始動搖。
手足無措的人總要嘗試找到新的解脫,我也不例外。我開始自我安慰說這是個夢,這可能只是個夢,不然怎會這樣。我環顧四周,我想看看這個世界怎么了。校園依舊熱鬧,少年依舊青春,雪花依舊飄落,聲音、色彩、光線還有風,都是井井有條,活靈活現的,夢是不會有這般生動的場景。但我還是不信。我咬了舌尖,一股熱乎乎的咸,不是在做夢。我掐了自己一下,被掐處成為全身的關注點,不是在做夢。
這顏色怎會如此刺眼,這聲音怎會如此刺耳,啊,我的世界陷入黑暗,黑暗在轉動,且越轉越快,仿佛要將這個異類的我甩出這里,我感覺自己如狂風中的一片樹葉般孤寂無助。不,我連樹葉都算不上,樹葉也有樹枝,而我卻連自己的青春都遺失了,充其量只是一粒不知為何生、不知為何漂泊的紅塵,只是一片茫茫天地間找不到自己歸途的雪花。我為何顫抖,我為何冒汗,我又為何會有被人抽去骨架的癱軟如泥之感?
恐懼化成最后的勇敢,我抬眼望向被刷的純白無雜色的天花板般的天空,心中怒吼,“老天,你告訴我,到底什么才是真實,什么才是存在?!我的過去,難道就只是一場夢,甚至連夢都不是嗎?!你說啊,你回答?。 ?/p>
天空好似就在等待我的求救,沒等我吼完,如天花板般平整的天空有了動靜,準確的說,是不知有多厚的濃云有了動靜。
濃云先是各個地方跳動,然后整個天空上的云都開始跳動,幾個地方開始融合,等這幾個地方只剩下一大團劇烈翻滾的云朵時,這些云朵然后百川歸海般朝著我正上方匯聚,云朵越來越少,所融合的云朵越來越大,開始翻滾咆哮起來,就像水開了一般沸騰,最終當所有云團融合,一個超大云團便誕生了。同時,云團一凸一凸的,好像有什么東西被困在里面,突然冒出了一個鼻子,一雙眼睛和一張嘴巴。
——這是一張沒有睜開眼睛的人臉,看不出性別。好像還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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