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大雜院的日子

　　大雜院在清晨就已經熱鬧開了。人人都憋著尿繞過鍋爐房去上廁所，大人小孩都端著白色搪瓷茶缸蹲在各自屋前刷牙，收垃圾的師傅“吭哧吭哧”得把垃圾堆里的垃圾往車上鏟，水池已有人占著并在用棒槌響亮的捶打著衣服，伙房的師傅欠著身子麻利兒得從那輛老舊的“二八式”上斜跨下來，把車往走廊下邊的空地上一鎖，“啪”得一聲打開就在我們屋隔壁的伙房的大門。這樣，大雜院的一天就在這聲清脆的開門聲中開始了。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會在這個院子里上演。日復一日簡單快樂，年復一年悠閑漫長。

　　小時候，我跟我媽生活在醫院的大雜院。醫院是鎮上的一家醫院，不大，但全鎮以及十里八鄉的人都來這兒看病，所以跟所有的醫院一樣，這里也是晝夜繁忙。醫院樓的后面是一排兩層高的家屬樓，雖然它只有兩層，但它是長長的一排，所有的醫生以及家屬都居住在里面。院子的正中間是個水池，往前走不遠，緊貼著門診樓后窗的是一口井，洗衣做飯的水接自水池，水池的水則來自這口井。門診樓在家屬樓的前排，水房在門診樓的前排，所以必須要穿過門診樓，再經過水房，才能到達廁所。這可是一段不短的距離，許多小孩都在這段路上敗下陣來，在清晨的薄霧中，躲在樹后面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滿臉誠懇的給大樹施加肥料。

　　那時候，我上小學。我有一個童年的玩伴，叫做Q，他住在我家不遠的地方。每天清早，Q都會來叫我上學。如果Q來的時候我還沒起，他就會用手指頭敲敲我家的玻璃窗戶直到窗戶里面出現回應；如果我起了，他就會筆直地坐在我那張小床上看著我洗臉，吃飯，有時候我還會偷偷打開電視機，和Q一起看沒有音量的早間節目。如果Q忍不住和我說話，我就會把手指湊到嘴邊“噓”一下，然后小聲對Q說，你別說話，我爸媽在里面睡覺。那時候顯然還沒到擔心吵到他們的年紀，不讓Q在屋里說話，是因為有些話只有單獨對Q說心里才會舒服。

　　早飯吃完了，我把碗筷收拾好，拿起桌子上的一元錢，和Q一起走在清晨去學校的路上。那時候，一元錢能買到很多東西，并且這一元錢也是我中午的飯錢。我通常是這樣支配這一元錢的，5毛錢用來當作中午的飯錢，買一個燒餅夾菜；五毛錢在放學后去游戲廳買兩個游戲幣，玩兩把游戲。剛開始輸的很快，輸了就回家，后來，兩個游戲幣能通很多關，耽誤了回家的時間。我媽常常在天黑以后拿著手電筒出來找我，找的次數多了，也知道我在游戲廳。此后常有的情景是，在我玩的盡興時，突然從身后伸出一只手來，揪著我耳朵把我從凳子上揪起來。在游戲廳里面我媽是不發作的，但是一回家，就不一樣了。她會把門從里面鎖上，窗簾也拉上，開始把在游戲廳里就開始醞釀的憤怒發泄出來。記憶中我媽是很少打我的，她通常是說我，吵我。聲音不大，但是樓上樓下還是會聽見。因為，家里訓小孩是每家都會發生的，一家訓話，全院都能聽見。以前的時候，在聽到院里的小伙伴誰被家長訓了，還會跑到他家樓下去聽笑話，只是到訓得對象成為自己時，我都會在哭得時候盡量不發出聲音，我知道窗戶外面一定有那么幾個腦袋，在等著看我的笑話。

　　2000年，我們住的那個鎮子里發了一場嚴重的洪水。那時候我6歲。記得那是一個雨季，雨整天下個不停。剛開始我的爸媽接送我和Q上學，或者Q的爸媽接送我們上學。再后來，路不通了，學校也停了課。不用上課了，就整天沒有事情干。那時候是不懂得感傷的，在那樣的雨季，只是覺得無所事事。洪水淹死了很多人，淹死的人都抬到醫院門診樓的大廳里。那時候對死人是沒有概念的，只是好奇他們為什么躺在地上不動，難道他們就不冷嗎？我們一群小孩就圍著這幾具尸體看，沒有絲毫恐懼。最后還是被一位路過的阿姨攆走，她還聲稱要告訴我們的家長。不知道那位阿姨告訴我們家長沒有，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告訴我們家長的，只是那幾具尸體后來被人用草席蓋住了，再后來，那幾具尸體不知道被抬到了什么地方。沒有死人看，我們就接著在那樣的雨天無所事事。

　　醫院的前面有一條下坡路，坡下面的那條街叫做后街，后街被洪水淹的最嚴重。大雜院里不用上學的小孩都跑到后街看熱鬧。在一個岸邊上，站滿了人。岸下，是滾滾的洪水。岸邊的人都在拿著工具撈水里的東西，水性好的人索性跳到水里，四處扒拉水里的東西。水里的東西都是從被水淹了的人家里沖出來的，因此什么都有，洗衣機，電視機，電冰箱，鍋碗瓢盆，應有盡有。那時候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誰撈到東西就算誰的。誰用鐵鉤鉤上來一臺電視機，管它還能不能用，抱著就走。誰在水里撈上來一臺洗衣機，趕緊叫岸上的幫手給抬走，再撈，運氣就沒那么好了，這回撈上來的是一具泡的發白的尸體。出現這種情況，岸邊，水里撈東西的人都會停下手里的動作，一齊把尸體從水里弄出來，抬到醫院里的走廊里讓其家人去認領。人們只是在那一刻望著滾滾的洪水沉默了一會，緊接著又投入到了撈東西的工程中。東西撈完一個還有下一個，只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了。

　　往后的日子就又回歸到了平常。期間發生了非典，整天喝那種袋裝的菊花茶，以至于產生一種很深的錯覺，總覺得周圍的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菊花茶的味道。非典那年，我9歲。我和Q照樣早上一塊上學，放學一塊去打游戲。什么事都不覺得是事，什么事都覺得與我們無關。

　　夜幕下的大雜院也很熱鬧。人們在伙房里打一碗菜，一碗湯，吃著一塊錢能買四個的大燒餅。天氣熱的話，人們會在走廊里支個桌子，坐在屋子外面吃飯。邊吃，邊聊天，昨晚來了個急診，忙到后半夜；哪村的誰得了賴病，估計活不長久了……夕陽的光輝在一絲絲散去，吃完飯，天也快黑了。伙房的師傅這時倒是輕松了，點支煙坐在矮凳上靜享下午的時光，煙霧吐在即將暗下去的天空里。煙抽完了，掏出鑰匙，打開“二八式”的鎖，上車之前，他還會干一件事，把就在我們屋隔壁的伙房大門“啪”得一聲鎖上。

　　“嘿，走了！”師傅對迎面走來的人們打招呼。

　　這樣，大雜院的夜晚算是真正開始了。

　　——這樣的場景在我12歲之前每天出現在我的眼里，12歲之后，媽媽調走，我上初中，離開了那個叫做茍唐的小鎮，這樣的場景，不再出現在我的眼前，而是偶爾出現在我的夢里。

　　——Q去了上海，那時院里的小伙伴也是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結婚生子的結婚生子。玩彈球，摔卡片的男孩成了壯小伙，跳皮筋，丟沙包的女孩成了好姑娘。

　　——越是長大，越是懷念當初長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