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遇見

　　在我修煉了足足九百九十九年零四個月，還差六個月便修成人形的時候，路過貧雞山的阿溪把我連根拔起。

　　身為一株成精卻離不開土地的草藥，我沒法抗拒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

　　他清秀的眉眼里盡是歡喜，捧著我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一般。身為隨處可摘的草藥的我，在那一瞬間原諒了他不人道的行為。

　　“你叫阿笙，因為你是可以救人一命，使將死之人生存下來的藥引子。”他撫摸著我的葉梗子，笑道。

　　阿笙？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阿溪的笑臉，讓我覺得好生熟悉，仿佛我已經認識他千百年般。

　　原來真的會有人，讓你遇見就會心花怒放，我想我叫阿笙，就是為了等他而生的，他應該就是我殘缺記憶里那個慈悲溫柔的男人吧。

　　你變了模樣，再次來到我身邊，即使我的眼睛忘了你，我的內心也會認出你。

　　阿溪摘得我，害怕我會枯死在路上，又怕我水土不服，便裝了一大堆貧雞山的水土用來供養我。他把一路上采摘來的珍貴藥品都栽在了貧雞山，獨獨帶著我和一堆水土，日夜兼程，返回他的故鄉。

　　“我故鄉在江南。”一路上阿溪都在和我說話，“那里很美很美，有大片碧綠清澈的潭水，有蔚藍的天，有漫山遍野的果子，就像活在畫里一般。”

　　我還未修成人形，連話也不會說，只能搖搖葉子表示我聽到了。可惜的是，偏巧來了一陣風，在他眼里，一定是那風揚起了我的綠葉，而我只是一株生長多年的草藥。

　　我忽然想起了牡丹。它生長在我右手邊，比我還要小五百歲，卻先我一步修成人形。也不知是誰規定的，我這個品種的草藥要苦苦修煉一千年才成人形，而牡丹卻是三百年成形，太不公平了。

　　不過，若是我早成人形，又怎么會遇上阿溪，被他摘取呢。

　　這就是山神爺爺說的禍福相依吧。

　　二、道別

　　接連奔波了三個月，白面書生不再白凈，他身上臉上凈是被山石樹枝劃破的傷痕，而我被保護得很好，依然青翠欲滴。他登上了一座名為野鳳的山，看著遠處的一片水域，星眸閃閃發光，“阿笙，還有半個月我們就到家啦！”

　　終于快要到了。

　　我用裸露出來的草根勾勾他的青蔥白指，借以表示我的開心。能夠去你生活過的地方，也是一種幸福。

　　夜晚，阿溪在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睡著了，我被他抱在懷里，準確地說是他抱著裝我的盆子。

　　一只野雞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它輕輕啄了啄阿溪，阿溪便松開了緊抱著我的手，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貧雞山的山神還好嗎？”野雞開口說了人話。

　　我搖了搖纖細的腰身，借著月光精華，逐漸幻化成一道人的影子。“爺爺常常念叨著你們呢。”我笑著盈盈一拜，“阿笙見過野鳳族族長。”

　　“小丫頭片子挺有眼力的啊，不叫弟弟了？”野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中年男人。他就是山神爺爺的兒子，鳳陽。

　　我笑笑，這死小子還念著三百年前我喊他毛頭小子，順帶逼他喊我姐姐這回事呢！

　　鳳陽并沒有放過我，而是繼續追問：“我爹已經研究你九百多年了，怎么還是查不出你的來歷？”

　　“我也不知，許是因為生在貧雞山吧。”我淡淡說道。世上神妖皆知，貧雞山生不了我這個品種的草藥，也從未有過我這種草藥修煉成人的案例。

　　所以，我即是普遍的，也是不凡的。

　　但打我主意的人很少，一是他們不知道我有什么大作用，二是我修煉了那么長時間不容易，他們想看看我成人的模樣。

　　“你要跟著這小子去哪里？”鳳陽擼了一把胡子，一副長輩訓話的模樣。

　　我想了想三百年前那個掛著兩條鼻涕蟲的圓臉小屁孩，又看看他現在這副老成的模樣，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再不好好修煉，兩百年后的天劫就躲不過了。”我顧左右而言他。

　　“我也沒辦法啊。”鳳陽攤開雙手，擺出小無賴的經典造型，“我資質不高，能活到現在還不是靠你……”

　　“不過是幾面葉子罷了。”我說得毫不在乎，每每鳳陽渡劫，我都會贈幾片葉子給他，讓他躲過大半的雷擊，得以渡過天劫，“阿陽，我有預感去這一趟就再也回不來了，這一株根系給你，它是我好不容易才伸展出來的旁枝，你讓山神爺爺把它種回龍眼處，它就會成長起來。”

　　“阿笙姐姐，你想要干嘛？”鳳陽慌了，嚴肅的鳳眸里現出幾分恐懼，他指著沉睡中的阿溪，問：“你、你要救他？他都這樣了，怎么救？難道你要用心血……”

　　“不要再說了，這事就這么定了。阿陽，不可告訴你爹聽，知道不？”我伸出虛無的手，親昵地點了點他高挺的鼻頭。一如三百年前，我也常點他的小鼻子。

　　鳳陽怎么會懂我看著阿溪日漸緊皺的眉頭時，那種心如刀絞的感受。他對萬物蒼生一視同仁，不舍得傷害任何生命，我又怎么忍心讓他眉頭緊皺。

　　第二天一早，太陽光照大地，我抬頭看了看天上剩下一縷殘影的月亮，向她微笑著道了聲謝，幻化而成的人形影子漸漸凝回一株草藥，只是枝葉看起來向下拉攏了不少。

　　阿溪是被陽光喚醒的，他照例對著我喊了一聲早安，便跑去不遠處的溪水里洗臉。我心知他已經發現自己身上再無半點傷痕，他依然裝作不知情，抱起我就往他的故鄉走去。

　　三、歸家

　　“阿笙，阿笙，我們到了！”阿溪跳下馬車，又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捧起我，他眉間的憂愁散了去，如深潭般的眼里不再盛滿憂傷。

　　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月白色的光芒傾泄在阿溪身上，他的白衣反射出月亮暖暖的光輝，宛若九天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嫡仙。

　　我默默看著他笑靨如花，不想再說任何話，雖然我也不能說話。

　　他把我放到一間裝潢極豪華的房子里，便急匆匆地往外跑去，連他一路保護的貧雞山的水土都忘了從馬車里拿進來。我猜，他是去見他心心念念的人兒了。

　　我明白，他的喜他的憂全與我無關。

　　一個時辰后，阿溪推門而入，他看著葉子合上，無精打采的我，嚇得差點把手中捧著的水土砸掉。他急忙把手中的兩個罐子放在我對面的桌子上，“阿笙，阿笙，你怎么啦？對不起，都怪我，都怪我沒陪著你……”

　　突如其來的道歉嚇了我一跳，連根莖葉都往上拔高了幾分。

　　“對不起，對不起……”他像個孩子般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輕聲嗚咽，眼淚順著他的指縫流出，滴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駁痕跡。

　　我多想為他拭去眼淚，可我是一株草藥。更何況，我早已料到他不僅是為今天丟下我道歉，更是為未來他將有負于我而道歉。想必在那一個時辰里，他做下了有違于他脾性，有愧于我的決定。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為我掉了淚。

　　藏在墻角老鼠洞里的老鼠精看出我的難過，稚嫩的童音響起：“阿溪，別哭，別這樣啦。”

　　“阿笙？”阿溪猛地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默默地立著不動。

　　他站起來，用沾有淚水的手撫摸著我的小葉子，指尖的顫抖出賣了他，“阿笙……阿笙你會說話？”

　　我知道他在傷心，卻不是為我傷心。

　　我任由那雙纖細的手摸著我的葉子，卻硬著心腸，不展示出自己的不一般。

　　當我想方設法想讓你知道我有感知時，你一次次裝作不知情，現在卻來問我會不會說話。親愛的阿溪，我是真的不會說話呢。

　　“是我在說話！”老鼠精按捺不住，從洞里沖了出來，腳下一個不留神踩空了，圓滾滾地滾到桌子下，砰的一聲撞墻上。

　　一道白光閃過，圓滾滾的老鼠變成了一個胖胖的小小男孩，細皮嫩肉的，很是可愛。他揉著腦袋，嘴巴一癟，眼淚迅速盈滿眼眶，“阿笙姐姐，小球痛。”

　　我不自然地把葉子撇過一邊，不理會他。

　　“啊！妖怪！”阿溪大驚失色，他指著小球的手微微顫抖，另一只手卻不忘牢牢抱著我的小花盆。我心中寬慰，至少他會惦記我的安危。

　　阿溪蹭蹭蹭地后退幾步，警惕地防備小球。

　　“切，妖怪？本少爺可是你家土地公公欽點的保護你的仙人。找妖怪就沒有，你家西廂房倒是有個精怪。”小球昂高小腦袋，紅唇撅起，一副高傲自大的小模樣，“還有你懷里可是抱著我家的笙兒姐姐呢，她可是大仙人，比我還高級。”

　　我跟阿溪聽得愣住了。什么時候他家多了土地公公還有個老鼠仙人順帶著西廂房的精怪。我低垂下葉子，看了看自己挺直的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可不是仙人，我是一只草藥精而已，更何況草藥和老鼠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品種，怎么會是一家。

　　“胡說八道！”阿溪回過神來時，放下我就要和小球理論，“牡丹才不是精怪！”說完頓了一下，悄悄回頭瞄了我一眼，“我家笙兒也不是什么狗屁仙人，她只是一株草藥。”

　　這般小心翼翼的眼神，讓我瞬間負滿罪惡感。他是聽了怎樣的建議，才會這般委曲求全？他一心一意念著他的女孩兒，我卻非要橫插一腳，看起來就像棒打鴛鴦的壞家伙……

　　“我呸！笙兒姐姐什么時候成你家的了？你這個書呆子，活該你被精怪纏身吸盡精氣，你再執迷不悟下去，我看就是用笙兒姐姐多少心血都救不回你！”老鼠精小球氣的跳腳，小臉漲得紅撲撲的，像熟透了的紅蘋果。

　　“你！”阿溪也被氣的夠嗆，他抓起原本插在花瓶里、新鮮摘下的花枝，對著小球就要打下去。

　　小球瑟縮著腦袋，生怕花枝抽到自己。花枝兀然停在半空，阿溪重重地哼了一聲，手指一松，花枝落地。“臭耗子！”他伸出手指彈了小球的額頭一下，以示懲罰。小球光潔的額頭中央瞬間紅了。

　　我勾唇一笑，阿溪總是這么好，連精怪都不舍得傷害呢。

　　小球哇哇大叫，捂住額頭，仿佛受了很大的傷，他用可憐兮兮的大眼瞪我。

　　粗心的阿溪沒聽出小球話里有話，我卻是聽出了。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小球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小球憤恨地偏過頭去，不再言語。

　　劍拔弩張的氛圍稍稍緩和，阿溪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皺起的眉頭卻一直沒有松開，反而愈發緊皺。

　　我多想伸手去撫開他的眉心，卻硬生生忍住了。就算有月光精華，我也僅僅能變成一個影子，還是別現形嚇著阿溪了。

　　“喂，小鬼，你說牡丹是精怪？”阿溪幽幽開口問。

　　“本仙人騙你干嘛？你看看你現在體質多差！還不是因為那株牡丹吸食了你太多的精血。”小球十分傲慢，“像你這種呆子我看的多了，幸虧你有我家笙兒姐姐幫忙……唔，不能說，不能說。”

　　阿溪沉吟不語。

　　我看向小球的目光多了幾分深然。這家伙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呢。

　　四、牡丹

　　“阿笙，我給你找了個伴，這株草藥是你的同族喔！她叫阿雪好了。”

　　“阿笙快來試一試這個五臺山泉水好不好喝。”

　　“阿笙，我們去曬太陽。”

　　“阿笙，我們……”

　　“阿笙……”

　　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里，阿溪都在陪著我。在外人眼里，阿溪就像個白癡一樣，整天對著一株草藥說話。

　　村里人都說，阿溪是因為求藥給他家西廂房的女子治病才傻的。

　　我知道，阿溪不傻，他精明著呢。兩個多月換九百九十九年，誰說不值？

　　這天，阿溪把我放在家里，就不見了蹤影。我掐指一算，驚訝地發現距離我成形還有一天。也就是說，我要絕命于此時了。

　　我輕嘆，時間過得好快，特別是與阿溪在一起的時光，滿心歡喜。

　　我在室內曬不到太陽，沒了精神，也就合上葉子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阿溪和一個蒼老聲音的對話：

　　“我要怎么做才能讓她心甘情愿付出心血？”是阿溪的聲音。我有些疑惑，阿溪身為人類，怎么知道妖族心血？更別說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了，如果那妖真的付出了心血，就再無成仙之日。

　　“讓她愛上你。”

　　“那她要怎樣才會愛上我？”

　　“這就要看你的了。”

　　“所以我就是在問你啊！”

　　聽到這樣搞笑的對話，我睜開眼睛，咧嘴無聲地笑笑。他可真是毫無顧忌，明知道我聽得見，還非要在我門前討論這些。是欲擒故縱的手法，還是故意說與我聽，好讓我一輩子也別愛上他。

　　阿溪阿溪，你錯了。現在，你永遠也無法讓我愛上你。

　　因為，我本來就愛著你啊……

　　“噓，她醒了。”蒼老的聲音警告阿溪。

　　阿溪咦了一聲，連忙推開門，緊張兮兮地看著正在舒展莖葉的我，他驚慌的眼里清晰地透露出一種情緒，名為害怕。

　　他輕聲叫道：“阿笙。”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怕他說的一切會被我聽到，可他不知道我早已洞悉了一切。我故意抖抖葉子，表示自己聽得到。我怕自己不表明身份，阿溪就再也無法知道真實的我了。這一次，連風都不能再為阿溪找借口了，他必須承認我有靈智這個事實。

　　原以為他會開心，畢竟他可以證明這六個月來自己并不是傻子，他說的話我能聽到。沒想到他的臉一下子就蒼白了，他用哀傷而又濕漉漉的大眼看著我，說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他之所以伴我那么久，不過是想用我來換牡丹一命。現在得知我有靈智，不是一株普通草藥，他自然會失去繼續下去的勇氣。阿溪就是這么善良，不愿意傷害任何人，即使那是精怪。就連老鼠精小球都已和他打成一片，如親兄弟般。

　　阿溪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支撐，跌坐在地。我趁機瞄了一眼門外，那抹蒼綠色衣抉一閃而過，看起來十分眼熟。我正打算回想一下誰喜愛穿蒼綠色衣服，阿溪的聲音忽然從下面響起：

　　“你不會愛我的對不對？因為我要用你的心血來換取牡丹的性命。你會恨我的，恨我一輩子。明明你活了九百九十九年，還差一年就能夠修成人形，而我卻那么殘忍地把你從貧雞山里拔出來……”他雙目無神，喃喃自語。

　　我拼了命左右搖擺著身子，想要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不管他做出怎樣的事情，我都不會恨他的。早在貧雞山我就知道走這一趟絕無回路，山神爺爺早已告訴我聽，我的生死劫便是再遇阿溪，我一直都知道的啊。

　　但我從不后悔。

　　因為他是阿溪，我的阿溪。

　　一股濃郁的香氣襲來，我停住搖晃的身體，合上了半片葉子。這味道除了那離開我一百多年的牡丹妹妹外，還有誰會有？只是這香味強烈得有些霸道，我的根尖都被逼迫得卷縮起來。

　　“牡丹！你怎么來了？”阿溪也聞到了那股香氣，也認出是牡丹，喜悅爬上他眉梢眼角，他從地上爬起來，一改方才的頹廢，擁住牡丹，“不是讓你不要來了嗎？生病就要好好地躺著嘛。”責備的話語脫口而出，眼底的溫柔卻溶成一潭春水。

　　妙齡少女柔弱地靠在阿溪身上，眉間一點殷紅，墨眼黛眉，臉龐隱隱透出蒼白。一襲白衣，襯得她膚若凝脂，雪白又小巧的腳丫子就這么裸露著，與藏青色的地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好一個我見猶憐的少女。

　　牡丹褪去了當年張揚的紅艷，穿上飄揚的素白，竟也美得如詩如畫。

　　見我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落落大方地點頭，“姐姐。”

　　“牡丹妹妹。”我也笑著打招呼。這聲音阿溪自然聽不到，精怪之間是用特殊聲音聯系的。

　　她卻不再跟我說話，把頭埋在阿溪胸膛里。

　　“阿溪。”牡丹握住阿溪寬大的手掌，“你決定好了嗎？我……咳咳咳！咳咳！”正說著，一陣猛烈的咳嗽，牡丹蒼白的嘴角泌出艷紅鮮血，牡丹扭過頭去，神色躲閃，不讓阿溪看到她咳血。

　　那動作拿捏得正好，既讓阿溪看到她的柔弱，又故作堅強讓人更加心疼。我在心底暗暗贊嘆，這一百年來牡丹果然沒有白混，洗盡鉛華，沒了張牙舞爪的姿態，多了柔弱無辜的楚楚可憐。

　　可惜，卻是個命薄的。我想此刻我的眼底只有憐憫。

　　“牡丹……”阿溪眼里的光漸漸熄滅，他緊緊摟住牡丹，薄唇抿成一刃刀鋒，不再言語。

　　牡丹愣了愣，身軀漸僵，“我……我是活不成了么？”

　　看著牡丹柔弱的面具逐漸崩裂，緊緊擁著阿溪的手也垂落下來，我在心底笑出了花。牡丹，你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去尋找阿溪，陪伴阿溪，千算萬算，卻算不到他是一個善良得連精怪都不舍得傷害的人吧？

　　“牡丹，阿笙是有靈智的，我們不可以那么殘忍。”阿溪放開牡丹，站在她面前，把她鬢角垂下的發絲別到耳后，他疼惜地看著一臉木然的她，說：“如果你要死，那我陪著你，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我都陪著你，好么？可阿笙是無辜的。”

　　聞言，我抬眉看著阿溪，心中苦澀。

　　要陪她碧落黃泉么……

　　“阿笙阿笙阿笙！你一天天嘴里掛著的，除了阿笙還有誰？你眼里究竟還有沒有我？阿笙那么好你就和她在一起去啊！”牡丹氣極反笑，“哈哈哈哈，我牡丹算是瞎了眼才會陪你這么多年，到頭來卻比不上一株相處幾個月的草藥！我……咳咳咳！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咳咳咳，咳咳！”

　　牡丹氣得咬牙，她朱唇一張，說出來的話卻格外傷人。一番話說下來，她的氣息已經紊亂，只能大口大口喘氣。一口口鮮血被咳出來，染紅了一方雪白絲帕，紅與白渲染出極致的美。

　　高超的激將法，牡丹這是要逼阿溪二選一呢。

　　“我……”阿溪無言以對，他眼眸中醞滿了悲傷，伸出手想要拭去牡丹嘴角的血跡。牡丹腦袋一偏，躲過了。

　　阿溪低著頭，語氣卻是異常的堅定，他輕聲說：“對不起。”

　　“哈哈哈哈，好一個笙兒姐姐，好一個阿溪！既然如此，那我牡丹也無需再裝了。”牡丹一把推開前面的白衣書生，朝我走過來。

　　一步一步，白色繡花鞋變得艷紅，素白衣裙逐漸變回當初的粉紅，不施粉黛的臉也變得艷麗無比。走到我跟前時，她已經變回了牡丹。

　　那個我認識了三百多年的，艷絕四方的牡丹。

　　“笙兒姐姐，牡丹病了，需要千年妖族的心血去續命。牡丹我啊，只想到了我家隔壁的笙兒姐姐呢，笙兒姐姐這么疼牡丹，一定不會讓牡丹去死的對不對？”她的手撫摸著我已經變得有些金黃的葉子，“瞧，阿溪，你沒有照顧好我的笙兒姐姐呢，她的葉子都有些黃了。”

　　牡丹提起放在茶幾上的白瓷水壺，“姐姐，我給你澆水。”

　　汩汩清泉流入我的瓦盆里。

　　“笙兒姐姐你知道嗎？這五臺山泉水可是好東西呢，妹妹我在里面幫你加了天材地寶呢。”青蔥白指撥弄著泉水，“你可知散神石？那可是用來散神識的好東西。我每日都讓阿溪把這加了散神石的泉水澆給你喝，你現在感覺如何？”

　　“還不錯。”我回答。

　　“別裝了，你是不會拒絕阿溪給你的東西的。今日，我牡丹就要取你心血，飛升成上仙。”牡丹利爪沖阿溪一伸，阿溪便被吸到她手中。

　　“牡丹……”

　　阿溪痛心地看著昔日清麗可人的牡丹。事實上，他早已從村口黃道士口中得知牡丹是一株花妖，卻因為牡丹長相脾性極像那個活在他夢中的女子，他苦苦哀求道長別傷害她，他一再欺騙自己，如今卻被利用得這般徹底。

　　阿溪的眼神看得牡丹一陣心煩，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臉上笑容明媚，“笙兒姐姐，你是要心血，還是要他？”

　　阿溪的臉色漸漸變紅，呼吸也急促起來，可他不掙扎，甚至輕聲開口勸我，“阿笙，不要。你今日便可以化為人形了，別廢了一千年的修行。今生是我阿溪害了你，來生我愿做你的守護者，一心一意守著你。”

　　生死攸關，他不為自己的性命擔憂，卻念著那五臺山泉水里的散神石會使我出事。

　　牡丹慌了神，手指下意識一松，她撞入阿溪的懷抱，死死抱住阿溪，指甲深深插入阿溪的背部，牡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悲傷，她問：“那我呢？”

　　你把下一世許給阿笙，那我呢？

　　“牡丹，你終究不是她。”阿溪任由她抱著自己，看向牡丹的瞳孔里不再溫柔如深潭，他看著她，像看著一位故人，像透過她看那個活在他腦海中的女子。

　　聽了阿溪這句話，牡丹紅了眼，“阿溪，阿溪！你不愛我？你不愛我又為何……”

　　“時辰剛剛好呢。”我輕笑著開口，打斷牡丹的話，這一次阿溪終于聽到了我的聲音。

　　剎那間，滿室藥香。一道金光從我身上迸發出來，我伸展著腰肢，幻化成一道清影，影子漸漸凝成了一個人體。

　　身體輕飄飄地浮在半空，我睜開眼睛，俯視眾生。

　　阿溪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呆若木雞。他的眼里沒了世間萬物，只剩下我一個。我低頭與他對視，神色淡然，眼底波瀾不驚。

　　阿笙。

　　我看到阿溪嘴唇一張一合，喊了我的名。我沒有理會，微微偏移視線，看著牡丹，勾唇笑道：“牡丹，你身為妖精，不好好修煉早日飛升，反而做出吸食人精血這般罪行。本仙今日便去了你的修行，與我一同上九天，好生贖罪。”

　　牡丹眼中閃過一道狠毒的光，空氣中似乎多了絲腥甜。一滴兩滴，有血紅從阿溪的衣角滑落，砸在地上，開出了詭異的血花。

　　我看著阿溪瞬間蒼白的臉龐，呼吸一窒。

　　“不可能！你應當還要兩個時辰才可以成形！精怪怎么可以跳過成人形這道坎，直接飛升為仙？這不可能！”牡丹推開阿溪，柔軟的手指變成根根分明的樹枝，上面沾了不少殷紅，她左手護住懷中的東西，右手成爪向我襲來。

　　我隨手捏了個訣，千萬條樹根從地上、墻壁爬出，少數幾根纏住被牡丹推得踉踉蹌蹌的阿溪，更多的是向牡丹快速爬去。牡丹往上一跳，躲過了地面樹根的包圍，卻逃不過屋頂藤蔓的襲擊。她尖叫一聲，為了護住懷中的東西，放棄掙扎，粉紅身影瞬間被樹根藤蔓團團圍住，裹在里面。

　　處置好牡丹，我這才腳尖點地，落在阿溪面前。我抬手撫摸著阿溪的臉，一遍又一遍，終是笑出了聲，“阿溪，我會說話了呢。”

　　笑著笑著，臉上一片濕潤，淚水大顆大顆滑落。淚水滴在樹根上，它們的生命力愈加旺盛，被困在牢籠里的牡丹不時發出尖銳而又痛苦的叫聲。

　　我的眼里，心里，腦海里，只剩下眼前這個愛笑愛哭的男人。阿溪，我的阿溪再也不能回應我。

　　他曾為我取過一個好聽的名字，他曾抱著我穿越五湖四海，他曾因要犧牲一株草藥而哭泣，他曾給過我兩個多月的美好時光，他笑得如冬天太陽般溫暖，他甚至不愿傷害任何人。

　　可他最終遍體鱗傷，連心都被挖了去。

　　樹根束縛住牡丹的四肢，她胸前粉色的衣裙被鮮血染成朱紅色，阿溪的心臟被柔軟的樹根根部托住，一團湛藍的水靈包裹著它。

　　牡丹幾近瘋狂地咆哮：“把阿溪的心還給我！他是我的！”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哈哈哈哈，阿溪屬于我二十多年，屬于你才幾個月，終究是我勝了！”

　　我冷冷地瞥了牡丹一眼，這個瘋女人竟然挖了阿溪的心臟出來，她竟然要他死！這哪里是愛，不過是占有欲和不甘心罷了！

　　我探手取過阿溪的心臟，一圈金光把我和阿溪包圍在內。樹根緩緩吸食牡丹的心血，渡入我的體內，補充我不足的精氣。

　　“阿溪……”我微微一笑，淚水融入水靈里，滋潤著那顆逐漸開始跳動的心。我拉起阿溪的手貼在我的臉上，“阿溪要記住我喔。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你說下一世再來守護我，我可等不及了呢。”

　　五、后來

　　躺在萬千花叢中的白衣男子伸出手，在半空胡亂抓了幾下。“阿笙，阿笙！”他猛然睜大眼睛，嘴里喊出了村里人耳熟能詳的名字。

　　被全村人仰頭看著，那虔誠的眸光令他驚愕，阿溪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目睹了那一幕的村里人感到十分震驚：仿佛就在一瞬間，阿溪的家被無盡花海給撐破，濃郁的藥香洶涌而來，一道金光從花海里閃了出來，直指蒼穹。

　　黃道士擠在人群中央，視線落在半空中，仿佛在那澄澈的天空看到了什么。他又掃了阿溪一眼，劍眉一挑，目光如炬，看出了阿溪心臟的不一般。黃道士雙膝跪地，高聲大喊：“藥王現世，普濟蒼生！”

　　他這一跪，方圓百里的精怪紛紛退散，它們經不起黃道士的一跪。村里人愣了愣，不知是誰先帶頭，都隨著黃道士跪下高呼，“藥王現世！普濟蒼生！”

　　阿溪冷冷清清地坐著，眼里蒼茫，已經容不下萬物。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整個人彈跳起來，在樹根藤蔓滋養出的花海中四處尋找著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呼喊那個刻在他心底的名字，“阿笙，阿笙……”

　　那個一襲白衣朝他淡淡一笑的女子，那個他魂牽夢繞的女子，就是他的阿笙啊！

　　我站在云端看他癡看他狂，眼里平淡得如同汪洋大海。

　　我想告訴阿溪，他再也找不到我了。多可笑，他夜夜在夢里見我，卻在現實中與我擦肩而過。

　　三個月后，阿溪帶著滿身傷痕和一盆泥土，只身一人回到了貧雞山。他跪在當時與我初遇的地方，看著被山神爺爺重新栽在土里的我的旁枝，哭得撕心裂肺。

　　整日整夜，近乎卑微的呼喊響徹貧雞山，“阿笙，阿笙……”

　　他一夜白頭，他不再穿月白色錦服，只穿素白衣裳，白皙的膚色配上滿頭銀發，使他宛若冰雪世界的天神。溫暖笑容重新回到他臉上，卻無人看得出他眼底的落寞。

　　我抱著一株牡丹花，坐在天邊的祥云上看著他，嘴角揚起些許弧度。黃道士現身在我面前，他的模樣一變再變，最后定格成一位有著大白胡子的老頭。

　　“山神爺爺。”我看著來人，有千言萬語，卻只說了一句云淡風輕的話：“阿笙好累呢。”

　　山神嘆了一口氣，在我身旁坐下，用大掌摸摸我的腦袋，他給我解釋道：“笙兒，你本是生長在如來佛院中的草藥，經過幾千年青燈古佛的洗禮，你得道成仙。后因私下凡并與正在下界歷劫的藥王相戀，觸犯了天條，我佛慈悲，罰你下凡苦修千年，爭取早日回西天。而那藥王，還要渡三世輪回。”

　　山神的一席話，讓我破碎的記憶漸漸拼湊，阿溪的臉與那一世他的臉重疊在一起。

　　“他記得我？”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他的記憶存于夢中。”山神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牡丹不過是你的替身罷了，我讓她生在你隔壁三百余年，習得你的習性，故意讓她知道你快要成形，知道你與藥王的關系。牡丹善妒，她便去尋阿溪，又讓阿溪親自去摘你，喂你散神石，為的就是取你心血。因你在野鳳山渡了些許心血給阿溪，又連續喝了一個多月的散神石水，困住牡丹后，你的力量幾乎沒了。但你毅然舍身救阿溪，甘愿放棄千年修行。正是因為這樣，你才渡過了最后的劫難，成為了上仙。”

　　我神色淡然，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原來，阿溪誤把牡丹當做是上一世的我，卻不愿為了牡丹傷害任何生命，牡丹計劃落空，甚至還得知阿溪愛的不是她，所以才會做出挖心的舉措，而我自己犧牲性命修為去讓阿溪活著，這一切都是山神爺爺設下的局。

　　“我只是想看一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罷了。”懷里的牡丹花忽然說了話。如果不是黑的，又怎能頃刻之間忘了二十多年的魚水情深？

　　“呵，牡丹妹妹，你也是個傻的。”我撫摸著牡丹的枝干，悄悄渡了些精血去她身上。明知自己快無法維持神智，還硬要解釋一聲，真是傻。你笙兒姐姐我啊，早就從你寧愿被困也要死死護住阿溪的心臟那一刻明白，你不過也是一個為情所困的人罷了。

　　我低頭看了看精心侍弄我的旁枝的阿溪，嘴角勾起清淺又苦澀的笑。

　　“牡丹妹妹，你說得錯了，你沒贏，我也沒贏，我們都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