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他曾不止一次地發現過爺爺趁著他睡覺的時候悄悄離開。回來時,卻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撂下背簍,一下子就癱軟在床上,隨后不久便傳來一聲聲粗重如雷的鼾聲。
他知道,那肯定是爺爺瞞著他偷偷地到山里去采藥了。
為了他們的生活,也為了他。
可爺爺不愿意讓他知道。
頓時,孩子心中涌起一陣灼灼的酸澀。
然而,更令他感覺到錐心和難以接受的是,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他不得不驚恐地發現,爺爺已經漸漸地老了。真的是老了,腳步越來越虛浮、越來越凌亂,喘息聲也變得越來越急促起來。
終于有一天,孩子再也忍不住從床上坐了起來:“爺爺,這么晚了你要往那里去?”
老者不禁一驚,剛邁出的一只腳登時定在了原地。轉過頭,恰好迎上了孩子紅紅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對著自己。
“……別去采藥了好不好?爺爺,我怕!”孩子語調中夾雜著微許哭腔,稚嫩的臉上滿是哀求的神色,“晚上山里的路不好走,您都這么大年紀了,白天給我念書、教我寫字,還要給我熬藥、照顧我,一天下來已經夠累的了……”他艱澀的聲音說到這里不禁哽住了。他努力地壓抑著,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同時眼中已隱隱有了淚光閃動。
老者見狀,露出溫和的笑來。他擱下背簍,坐到了床邊,一把將孩子摟入懷中道:“傻孩子,你不明白,不是爺爺非想要這個時候出去,而是有一些藥草,是非要到夜里某個特定的時段才適宜采摘的,要是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是給我熏眼睛用的嗎?那我以后不要再熏了!。”登時,兩顆滾圓的淚珠奪眶而出。
誰料一聽這話,老者的臉色竟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鄭重地將孩子推到自己的面前,緊緊地端著他的肩膀,嗔怪道:“胡說!可千萬不能說這樣的話!如此每天堅持按時熏浴,對你的眼睛是大有裨益的。甚至不單單是眼睛,其中藥效多有奇異之處,久而久之對嗅覺的養護也頗有幫助。這些耗費了爺爺多少的心血,你豈能說放棄就放棄?這是你不能推脫的任務你知道嗎?必須完成!你…你若是心存懈怠,不予持之,那才是對爺爺最大的不孝!”話到深處,老者情緒激動,手不由地使勁晃了晃孩子的雙肩
可憐的孩子眼睛里蓄滿了淚水,他委屈地抽泣著,好半天才斷斷續續道:“我……我知道了爺爺。那爺爺……爺爺以后晚上……晚上出去的時候……也……也帶著我吧,反正……反正……白天晚上……對我來說,都是……都是一樣的。我可以……”
“不行!”不等他說完,老者便脫口而出拒絕道。
但旋即又意識到了自己反應上的太過激烈,看著眼前孩子泣不成聲的樣子,不由地心下一軟,態度又緩和了下來。
他把孩子重又攬回到懷中,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道:“好孩子,你的心思爺爺明白,爺爺知道你是為了爺爺著想,怕爺爺一個人深更半夜的會遇到危險、孤單,也擔心爺爺的身體會吃不消。”
說著,老者不禁長出了一口氣,續道:“你放心,爺爺雖然是一把老骨頭了,腿腳也的確不比以往那么靈便了。”說到這兒他眼中似掠過一絲悵然,但隨即一閃而逝道:“但破船還有三根釘,再折騰個幾年,應付眼前的一切還是綽綽有余的。倒是你,”老者說著又把目光投注到了孩子的身上:“不是不讓你跟著,你現在年紀還太小,好好地聽書識字,養好身體才是最要緊的。再者說,你也知道,晚上山里的路難走,又難免會碰到一些蛇蟲鼠蟻什么的,爺爺一個人走得多了,倒也是輕車熟路,游刃有余。可要是再帶上你的話,恐怕就照顧不過來了……”
懷里的孩子哭得愈加劇烈了,老者隨即臂上加了加力,將他樓得更緊些,安慰道:“好了好了,爺爺答應你,以后晚上盡量少往山里去。今天不去了,明天,也不去。”
這天晚上,爺爺果然沒有再出去,一整晚都在陪著他。他是在爺爺的懷里睡著的,哭著睡著的。他哭了好久好久,哭得很傷心,也很痛快。
至于第二天晚上,爺爺究竟有沒有再去山里他也不得而知,因為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沉很沉。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陣馨香中醒來,起來時,卻在桌子上發現了“安神香”的粉末。
對此,爺爺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很是尷尬地向他解釋說:“呃……爺爺歲數大了,覺少,所以……”
孩子也沒有多說什么。
事實上,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卻也都心照不宣。
只是從那以后,老者再沒用過“安神香”,而是每天走得更晚了,等確認孩子睡熟了方才出門。孩子也再沒勸過爺爺,而是睡得比之前更早了,等太陽一落山就上床睡覺。
只有孩子自己知道,其實這一切,他全都懂,而且,都默默地記在了心里。
可一直到這“千字文”的出現,他才恍然驚覺,原來,他以為的自己什么都知道,并不是全都知道。爺爺所為他做的,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多得多。
他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爺爺為了給他找尋適合的藥材而不惜只身犯險。又有多少個夜晚,爺爺為了他而甘愿獨自面對這冰冷堅硬的壁面。
撫摸著面前這玉一樣的石壁,孩子忍不住暗吸了一口涼氣。他不知道如此龐大的工程爺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更無法想象,這么一個年邁體衰的老人家,是如何拖著枯槁的身軀,熬過多少個孤寂的長夜,才一筆一筆用血與汗澆注出這洋洋灑灑的“千字文”來的?
想到此,孩子又覺心頭一熱,崖壁上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
從那以后,他便每天自行來到這座崖壁前,緩緩地探出指腹,認認真真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感受著——每一筆每一劃。
仿佛擺在他面前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尊巧奪天工的瓷器,華美、易碎,同時,又沉甸甸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多少次他的手指因此而磨出血來。
如今,時隔三年,當他再一次站立在這座崖壁前,撫摸著后幾行那力道漸輕、直欲無痕的鐫刻時,心中無盡的唏噓:
從鐵畫銀鉤到落筆無痕,這一路走來,爺爺啊,為了我,您可真是用心良苦啊!您說這是為了磨練我的靈覺,可……,可這一道道分明漸行漸衰的筆勢,還有行文間無意泄露出的越來越多的顫抖,是否也印證了,您確是也已經力不從心了呢?!……
……
此時的他,面對著跟前的一切,心中的那番光景較之當年,不說是面目全非,卻也早已不盡相同了。那張依然稚氣未消的臉上,分明又添了幾許復雜而難以名狀的情愫。
是啊,他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心事了。
這天他在崖壁前流連了很久,指腹再一次生生地磨出了血。回來時,老者趕忙將他拉過,上藥、包扎,動作麻利而有條不紊。
孩子卻動也不動,只是訥訥地站在那里。對于草藥滲入皮膚時的灼痛之感,他也仿佛渾然不覺,任憑老者如何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就好像那只手根本就不屬于他。
“爺爺。”孩子忽然打破了面前的沉默,“我叫什么名字?”
老者不禁一愣,忙活不停的手登時停了下來。他抬起頭,滿眼復雜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孩子——這是他第一次問及自己的身世,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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