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紅日終于掙脫地平線的束縛爬上山頭,將光明灑向了世間的每一個角落。當然,也包括山頭那間不起眼的茅草屋。
“吱呀——”。
門緩緩地開了,茅屋里相繼走出了一老一少。老者一手攜著兩卷書,一手牽著孩子,向山間深處走去。
那,是他的孫子。
爺孫倆來到山間的兩座大石前,老者小心翼翼地扶孫子坐定下來,繼而自己則施施然坐到了旁邊的另一座石頭上,翻開書大聲地朗讀起來。
字正腔圓,抑揚頓挫。
雖然渾厚的聲音已再也無法如過去一般,可將那固有的滄桑掩蓋得滴水不漏,但委實聽得出來,他讀得很認真、很賣力。
孩子一旁聽得也是津津有味,一臉幸福的模樣。
不知不覺已日上三竿,清冷了一個上午的陽光敷在臉上總算生出了些許暖意。
驀地,老者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時,只見孩子揚起唇角,會心一笑,小手悠悠地平舉過頭頂道:“爺爺,我們該回去了。”
一旁,老者雙眼微閉,略略顯出倦容。他徐徐地合上書本,一綹濁氣自口中輕輕吐了出來。
稍自定了下神,他緩緩地睜開眼,轉過身,接住了孩子那停在半空中的手掌。不覺間,一抹暖暖的笑意亦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是啊,時辰差不多了。“
說罷起身牽起孩子,朝著來時的路走去。
七年了,時光如逝,一轉眼的功夫,這條路他已往返來回走過了整整七個年頭。
七年光陰讓他與這個孩子之間磨合出了不可言喻的默契,也讓他們培養起了無法割舍的情感。除此之外,這流水一般的七年,恍若一夢,更多的痕跡便是留在了老者的臉上。
無可否認,他比七年前蒼老了好多!
是啊,他照顧了這個孩子七年,也就整整為他讀了七年的書。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出于某種責任,某種信仰,也許是出于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倔強,總而言之,似乎在老者的內心深處始終堅守著什么,冥冥中竟仿佛對這樣一個孩子,寄予著太多太高的要求與期望。
多得異乎尋常,高得莫名奇妙!
從抱來的那天起,他就堅持每天讀書給孩子聽。白天,晚上,窗下,抑或床前……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挪得出空,七年來,茅屋內那個日漸蒼老卻永遠洪亮的聲音從未間斷過。
然而每逢新的一年開春的時候,細心的老者總會不失時機地打開房門,攜上書本帶著孩子,迎著清晨尚自濕漉漉的太陽,走出去。
走出這間小屋,走進大山的深處。
是啊,一年之計在于春,萬物復蘇的季節,難得的好時候,豈能就這般任由她溜走,白白地錯過呢?
于是,一老一少便就這樣簡單收拾起行囊,踩著陽光,跟著春天一起結伴啟程了。
路上,他們總是走得很慢,很隨意,踩著和春天一樣輕而緩的步伐優哉游哉地向前走著。
因為在老者的心里,想要留給孩子足夠多的時間與情感,去發覺,去感受,大地回春時是多么的柔軟!
大山里春深似海,萬象更新。他們便就此駐足,徜徉在春海的深處,讀書、聽書,讓孩子如沐春風的同時,也得以真正沐浴這旖旎春日里的朝陽雨露,以及,山間那久違了的蓬勃與溫煦。
老者明白,他應該這么做,也必須這么做,否則的話,那孩子自己從不出屋子,也不能出屋子——因為,他什么也看不見。
一念及此,老者頓覺眼眶一陣火辣辣的熾熱,那只握著孩子的手不由地緊了緊。
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藥香撲鼻而來,孩子如履平地般繞過重重障礙坐到了桌子旁。
此時,老者將一只剛剛熬好熱騰騰的藥罐端了過來,擺在了孩子的面前。
待其甫一掀開蓋子,不用他言語孩子便順勢伸過臉去,一頭鉆進了那轟然炸開的煙氣之中。
許是此次太過心急的緣故吧,迎面撲來的藥煙狠狠地摑在了他的臉上。孩子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兩股濃而厚的煙柱猛烈地灌入鼻腔,直扎至鼻內的最深處。孩子只覺鼻咽處一塞,趕忙張開嘴換了口氣,這才好險不險地緩過勁兒來。
緊接著,卻見他面不更色,氣不長出,稍稍平復了下心神,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凝神聚氣,調整呼吸,很快,便進入狀態適應了周遭的環境。
這般氣定神閑泰然處之,想必諸如此類平日里也是時有發生的吧?看來,早已是習以為常的節奏了。
漸漸地,原本躁動著的藥煙開始平靜下來,不再橫沖直撞,化作一綹綹柔和的煙絲悠悠向上繚繞旋浮。
此時的孩子也已入定般心靜如水,呼吸均勻而規律。
他安然地將臉懸置于藥罐的上方,瞳眸輕轉,任升騰的藥煙一縷縷裊裊飄來,漫過睫毛,透過眼膜,源源不斷地滲入到自己的眼中。
只是,說來也怪,按說這藥煙乃是高溫蒸騰之氣,熏浴時本應甚感濕熱才是。可奈何,此煙卻偏偏如清流細潤,涓涓浸于眼中,氤氳浮動,蜿蜒流轉,久久回旋而不散。
半晌,悠悠合上雙眼,只覺形安體寧,心怡神靜……
一番熏浴過后,孩子倍感氣爽神清,舒服多了,心情也不禁隨之愉悅了起來。
雖然此刻鋪在他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一片,冰冷無邊的黑暗……
這時,老者又拿來了文房四寶,開始手把手地教孩子寫字。
打從孩子三歲初次學會握筆的時候起,老者就一直這么教他寫字,
不知道為什么,老者沒有說過,孩子也從來不問。
他不會問,也不想問。
因為在他幼小的心靈里,他知道,爺爺做什么都是為他好。也因為他知道,爺爺要他做什么也都是為他好。更因為他,本身就不是一個愛問問題的孩子。
故而,一切都仿佛是那么的天經地義而又順理成章。
祖孫倆的日子就這樣,平淡而又溫馨地過著,過著……
光陰荏苒,一恍又是三年。
歲月依舊樂此不疲地揮舞著尖刀,一筆一筆,在老者這張干癟瘦削的臉上信手勾刻著,殘忍而觸目驚心。
他,又老了!
孩子倒是比三年前高出了好大一截,眉宇間更是添了幾分英氣,少了些許稚嫩。只是,那張本來清秀無邪的臉上,卻是寫滿了不屬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復雜與陰郁。
許是命運使然吧!
他的生活較之前并無迥異,依舊是每天聽書、習字、熏眼睛……
唯一的區別便是,自從三年前開始,他多了一項任務——摸字。
這要從三年前的一天說起。
這天和往常一樣,爺爺領著他來到山間的那座大石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爺爺并沒有急著先讓他坐下,而是領著他朝著大石對面的方向繼續走了過去。
沒行幾步,爺爺停了下來,面對著前方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俯身告訴他說,孩子,你往前走,試著繼續往前走。
說著,便抽開了那一直牽著他的手
孩子只覺手上一空,像是連主心骨也同時被抽了去。他不由一窒,轉過頭“望”向了爺爺。雖未得見爺爺面上的神情,但從爺爺那細微卻明確的氣息變化當中,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是的,爺爺是讓他自己走!
他緩緩地回過頭,心中不禁漾起一絲疑惑,但隨即便被那席天卷地而來的擔心與恐懼給吞沒了。
他的心跳得厲害,呼吸也驟然變得緊張急促起來。面對未知,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一個人竟是那么的無助與膽怯。
可饒是如此,他還是依言做了。
只見他緊緊地攥了攥拳頭,一時間胸口起伏得愈加劇烈、雜亂。躊躇再三,終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蜻蜓點水般試探性地向前挪出了一小步。
“走,繼續走,再走三步。”
爺爺的話語里似是滲入了幾分催促的意味。
他再不敢多想,使勁地吞了口口水,然后在心里默數著,小心翼翼地向前又送出了三步:
一,二,三…
“伸出手,摸摸看!”
身后,爺爺那蒼老的聲音在他還自立足未穩的一剎那便迫不及待地再次響起。隱約中,竟似還夾雜著一絲微微的顫抖——欣喜的,激動的顫抖。
怎么了?
孩子像突然中箭一般死死地定在了那里。此刻,他的心中更是疑竇叢生:
摸……?
摸什么?
前面有什么?
怎么…爺爺今天…今天怎么這么奇怪?
……
一時間,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問題像無數根長短不一的線條,胡亂地在他的心中拉扯,錯落盤繞,糾纏成一個巨大的疑團。
猶豫了片刻,漸漸地,只見他右手的幾根手指微微蠕動了幾下。緊接著,他輕咬了下下唇,然后緩緩地將那只右手抬起,遞了出去。
咦,這是什么?
這是當孩子的指端剛一觸及前方的物體時腦海中最先冒出的字眼。
然而,真正令他感覺到滿腹狐疑的,卻并不是他最初所觸碰到的矗立在他面前的這個物體,而是附著在這個物體上,此刻他正輕輕摩挲著的另外的東西。
這……是什么呢?
……
孩子的手指繼續在上面摩挲著,輕輕地摩挲著,眉毛微蹙,漸漸擰成了一個“一”字。
面前,這觸手冰涼之物很顯然是一塊巨大而平整的石壁,但奇怪的是,本該光潔如玉的壁面卻不知為何溝溝坎坎,清晰地爬滿了一道道裂痕。
心下微一沉吟,爺爺所要他摸的,自然不會是這再平常不過的石壁,想來,其意所指,定是這石壁上的裂痕無疑了。
那么……這些裂痕究竟是什么呢?有什么意義嗎?爺爺為什么要我摸?難道,在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痕跡里竟是暗藏著什么玄機不成?
這樣想著,少年心性的他不禁獵奇心大盛:玄機?莫非……這些都是人為所致?是被人有意刻上去的?!
想到這里他不禁心頭一動:刻上去的?…會是什么呢?
難道……
像是突然間蹭到了靈感,孩子崖壁上的手倏地一滯,鎖定了一小塊目標。
當即沉下心來,屏氣凝神,順著指端那一小塊錯落相連,宛若蚯蚓一般踽踽伏行的痕跡,小心翼翼地摩挲了起來。
摸著摸著,忽然他面上一喜,一直緊鎖的眉頭頓時如撥云見日般舒展開來:
對!是字!這是一個字!
心念一動,孩子只覺心潮上涌,崖壁上的手忙不迭地又移到了旁邊的另一處,順著那裂痕的走勢,緩慢而認真地游弋滑動。
對,這也是一個字!
孩子興奮極了,他的手掌在整個崖壁上四處游走拍打摩挲著,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摸摸那,顫巍巍的,像游墻的壁虎。
這些,這些都是,全都是字!
“爺爺,這些全都是字啊!”孩子欣喜地喊道。崖壁上的手卻始終都忙活著,一刻不舍得停下來。遠遠地看上去,那手舞足蹈的樣子,卻又給人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文字,頭一回如此清晰而又真切地感受到它們的形體,它們的存在。雖然在此之前,每一天都與它們朝夕相對。
旁邊的老者將這一切一一看在眼里,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啞然失笑道:“哎,你雖終日隨爺爺習字,可奈何一直以來卻只得臆想,空感其形,未嘗有機會具象識之。憂恨之余,爺爺夙夜苦思,于是便在此崖壁之上刻下了這“千字文”。這洋洋千余字,由前而后,初下筆深而重,后漸行漸淺,漸走漸輕,直至臻于紋路,幾欲無痕,乃吾有意為之。吾所以為此,一來是為讓你能夠更加直觀、深刻地感受到文字,以彌補你一直以來僅憑空想的缺憾。再者,意在循序漸進磨你靈覺,愿你悉心揣度,潛心體悟,以期天長日久,五感六識能得以更為清敏,再開一二。如此,他日或可有望觸及紙上細微之痕吧!”
一語方落,老者像是終于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般現出了一臉疲態,仿佛剎那間又老了幾歲。
緩緩地,他抬起頭,欣慰地望著前方的這塊石壁。這塊傾注了他多少心血與汗水,期許與信念的石壁啊,而今,總算是對自己、也對這個孩子有所交代了吧!
望著望著,老者的眼睛漸漸變得迷離、渙散,不覺間,那布滿血絲的眼眶里竟隱隱有兩點晶瑩轉出,卻是有一縷憂傷一閃而過。
孩子的手依舊在崖壁上有一下沒一下,輕輕地滑動著,然而卻只是在同一個字上來回地打著轉。他臉上的笑容不知從何時起已經不見了。
聽著爺爺一旁推心置腹的解述,無端跑過來的思緒將他牽引著帶回到了平時——那些一個個曾觸動到他,令他難以釋懷的日子。
突然間,他想到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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