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因是中午的飛機，早上整理好行裝后便有大把余閑在家里等張嘆處理完工作，回來接我。飛行大概四五個小時，便可以見到我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但我仍然在心里抱怨不夠快。幾個小時的飛行會令妝容打折，臉上油膩膩的失去精神，搞不好裙子也會坐皺。此行去印尼與丈夫見面的我，像極與他戀愛時每次出門赴約前的心情，多么精心細致的準備都不會多余。

　　正在猶豫要不要換上另一件裙子的我，突然聽到家里有電話鈴聲響。居然還是自己的手機——才想起來張嘆出門前幫我調開了聲音，因為怕到了之后聯系我不暢。接了電話，才發現不是他打來的。

　　“陳念，方便說話嗎？“

　　我記得顧還上一次明明罵我是怪物，告誡我不要再和他聯系。

　　“方便。我還以為你不會再找我了。”

　　“是你不會再找我了吧。“

　　他語氣酸澀的說。我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似乎自己開始轉運了，連續得到過去期望的關心，那么或許下午和丈夫的見面也會順利。

　　“我聽說，你和出版界的張嘆……在一起了？”

　　“你，聽誰說的？“

　　“看來是真的了。我還聽說他對你格外用心。“

　　“是因為有故交罷了。而且他和我還有工作上的往來。你不要太聽信那些風言風語。”

　　“哎呦，聰明了。”顧歡有點吃驚地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可是不管不顧啊。現在也學得小心謹慎了。”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比挖苦更讓我提防的情緒。對于顧還來說，我是否曾短暫的得到過他的心，兩人都沒法搞清楚。

　　“你到底有什么事？”

　　“上次……那樣對你，回去后我想想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日子，心里覺得很難過。實在不該對你說那些刻薄的話的。你心里一定當我是個薄情的人了吧？”

　　“有一點。”

　　顧還發出幾聲干笑。

　　“笑什么……”

　　“一會兒跟我見個面吧。我想當面跟你道歉，再好好看看你的樣子。“

　　我在驚訝和猶豫不決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剛想說點什么，電話那頭已是忙音了。我舉著手機，緩慢的搜索界面，找到了張嘆的電話。但我終歸沒有勇氣和他通話——這個隨時等候我決定的人，我卻要告訴他連機場都不必同行了。我要去赴約，赴前一個情人恩典般的邀約。

　　于是只草草給張嘆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過去，語言簡練生冷。對著鏡子，我木然地換下身上的裙子，穿上剛剛還猶豫的黑顏色。鏡中的我面上揚著精致的妝容，唇瓣殷紅，心里不斷給自己找出赴約的理由。我告訴鏡中的自己，他可以薄情，你卻永遠無法這樣做。我和顧還有過一段美好的感情，除丈夫之外，我只愛過這個人。

　　愛是難得的。我不愿拋舍任何一個愛人。張嘆……他只是一個優秀的過客。那種感覺是喜歡是欣賞是仰慕是倚賴，可不會是愛。

　　發完短信我便順手把手機調回了靜音狀態。心中滿是興奮。看向時間，計算可以給顧還幾個小時的感覺更讓人得意。我的時間被世間的寵愛塞得滿滿的。

　　仔細想想，自己之所以仍把顧還當作愛人，恐怕不只是因為同他有過快樂的時光，更因為有過痛徹的體驗才可稱之為愛吧。如果沒有體會過愛中的心酸絕望，自己也就不會知道那個人實在的分量。相比之下，我環視身處的四周環境，張嘆帶給我的是太過完滿了。

　　提著行李箱走下樓梯，從玄關處的鞋架里取下之前便拿出來準備出門穿的鞋子，我坐在特意安放的小軟凳上，輕巧地把腳安放進去。

　　同顧還見面后自己將直奔機場。像一個獨行的女人那樣辦理登機手續，輕裝上路。身后這間屋子和在其中度過的與張嘆夢游似的幾日，都將留在身后。我拉開門把手，然后就沉浸在胸腔中燃燒的烈火一般的情愛世界里，忘記了收拾張嘆被我“洗劫”后的房間，忘記了將電話重新放好。

　　連告別都忘了表演。

　　搭了一輛出租車，司機以為我提著行李要去機場，我卻說了個餐廳的名字。

　　很快我到達了和顧還過去經常見面的餐廳。他還沒來。我自在地翻閱著菜單，點了幾個小菜，以邊吃邊等來彰顯自己和他之間的熟絡。

　　“臺里突然有點事。來晚了，別生氣啊。“

　　聽到聲音抬起頭，我看到顧還臉上帶著我許久沒有見過的笑意在對面坐下。

　　“沒什么，我不是也先吃了嗎。”

　　“陳念，你好像變了。“

　　“變了？我有變化么？”

　　我們開始像剛剛認識時輕松愉快的交談，時常能抬頭觸見對面男人關懷的眼眸。我心不在焉地喝著面前的果汁，心想顧還今次見面的目的何在呢？還要繼續拖延么？見我總是看手上的腕表，顧還緘默了。我感覺有點抱歉，就跟他說：“對不起啊，我十一點要離開。”

　　“現在也開始忙起來了啊，這樣多好。不要擔心，陪我花不了多少時間，反正日后還有機會見面呢。我只是今天心血來潮，突然特別，特別想要見你。”

　　“你這樣心血來潮……倒真讓人不適應。”

　　我看著面前喝了半杯的果汁笑了。顧還對我應當不剩多少情意——我能這樣判斷，全因為當初分手時他拼盡全力，拋棄我就像拋棄一張過分黏著的膏藥。不管拉扯會帶來怎樣劇烈的痛楚，那時候我以為，顧還寧肯死掉也一樣要離開我。所以現在見到他這樣溫柔的語態，我不能盡信。

　　“說什么呢。你跟我，又不是中規中矩的辦公室同事……陳念，我們之前有過非常幸福快樂的日子，我還沒有忘記。你呢？忘了么？”

　　顧還抿了一口面前的烏龍茶，這么跟我說。我沒想回答他，也是因為沒想好顧還說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到底是出于什么居心。便扭轉臉孔裝作注意過路的客人。

　　我對面前的人還有感情。我沒有忘記的除了他過往對我的殘忍，也有我自己曾對他抱有的瘋狂。我曾經拿他替代過丈夫趙易，如果顧還當初能如我那般勇敢，也許這關系也就永久替換了。但他畢竟沒有，他的放手令我最終認識到這個世界上我所能依賴的男人只有一個，就是丈夫。

　　“你知道么，聽見傳出你和張嘆交往的消息，我有多不好受。”

　　“怎么會呢。”

　　“陳念，你不要以為我真的薄情，我之前對你做出的種種實在是因為你當時把我逼得太緊了！雖然我也喜歡你，但讓我突然跟你走入婚姻，背負第三者的惡名，你自己想想我的壓力會有多大呀。同你保持情人關系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我也不介意你會有其他的情人。”

　　我開始明白他今天邀我出來的目的根本不是同我重修舊好，而是為了借助我的關系和張嘆搭一座聯系之橋。他可能察覺到了我的心思，在我起身說買單前，又將身子前傾，一雙熟悉的溫度的手掌壓上我的手背。

　　“顧還，你是想讓我幫你什么。”

　　“你不想再和我保持關系嗎？”

　　顧還很心中有數似的笑著。手指不安分起來，緩緩在我手背上摩挲。

　　“我不想被利用。”

　　“怎么是利用呢？這是你對我的感情啊。現在的情況就是，你的婚姻危機已經和我無關了，而我還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兩個繼續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并且我還這么……這么大度的跟你說，我不在乎你和張嘆如何，這還不好嗎？”

　　“是不是如果我和張嘆‘沒如何’，你就不會來找我？”

　　“你這樣說，就太辜負我的心了。”

　　顧還屬于年輕人的眉眼一副可憐相，的確有勾起女人憐愛之心的效果。他還那么年輕，那么可愛，那么值得被原諒……明明一顆心已經被他傷害到谷底過，現在還是生命力旺盛的在他眼神的注視下抬頭了。觸見我眸子的他，眼里閃過一絲喜悅的光束。

　　“記得么，我曾經對你說過。這個世界上，你是最吸引我的那一個。”

　　“別再騙我了。”

　　“陳念，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如果我有，當初那個時候，我大可以為了討你歡心就對你說‘去離婚吧，然后咱們結婚’，可那樣喜歡你的我，也沒有說過一句要你為了我犧牲的話。”

　　他叫侍者過來，要了一瓶紅酒。我忙拒絕，他卻說要自斟自飲，只讓我陪他就好。后來顧還果真就一杯杯喝起來了，徐徐向我講述他在電視臺里快節奏的工作生活中遭受到的困境和坎坷。當初認識顧還時，他身為一檔熱門電視節目的編導，忙得分身乏術，脾氣也就隨之暴躁，十分缺乏耐心。常常因為一點事情就將憤怒發泄到我身上，但很快又會恢復一張笑臉，在電話里同別人大講特講自己的遭遇。我一直以為他這樣投入是真心喜歡傳媒工作。可他心底里真實的夢想是揚名立萬，接觸已經揚名立萬的人在他看來是條捷徑。但今天，他告訴我他就要被電視臺解雇，那份工作他再也做不下去了，身體和精神都在嚴重滑坡，關鍵是看不到希望。我問他希望在哪里呢？他沒有回答，眼神里卻出現了張嘆的名字。

　　“陳念，你喜歡他嗎。”

　　顧還的五官模糊起來，酒醉的征兆。他不顧反對的給我倒了半杯紅酒，要我真實地回答他。

　　“不算……不算喜歡吧。”

　　張嘆心里也接受我這樣的回答，所以我覺得自己是說了實話。顧還看著我坦蕩的表情，洋洋得意的點了點頭，與我碰杯。我小小的抿了一口，杯子還沒放下去，顧還的酒杯擋住我的手臂。

　　他帶著醉眼繼續問：“那我呢？”

　　“如果沒有丈夫，我愿意死心塌地跟著你。”

　　“陳念。”

　　他嘟噥了一句我的名字。我閉上眼睛，喝干面前的紅酒，又被他斟滿。這種被裹挾進愛情漩渦的感覺真好，我望著面前的男人，淚水順著被酒精逐漸溫暖起來的眼眶很快跳躍出來，像無數句發自內心的情話。

　　后來我已經不記得都和顧還說些過什么。只記得我們后來一共喝了三瓶紅酒，抽了無數根煙……我昏昏沉沉的記得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去做，直到發現椅子旁邊立著行李箱，才連連喊著要去機場。顧還將我從座位上攙扶起來，我仰在他的懷里由他一手推著行李箱一手抱著我，蹣跚著向餐廳外面走。到了計程車上，我仰在他的肩頭，聽見他說出一個地名。是機場吧。我安心的閉上眼睛，夢中有丈夫也有顧還——這兩個人，丈夫的可靠，顧還的浪漫，如果能同時擁有這兩個人該是多么幸福啊。我在夢中祈禱這種平衡，罪惡的，不敢對人言的。

　　從頭痛中醒來時，最先闖進我視線的是窗外柔和的陽光，那陽光來自下午時分，也許已是黃昏了。我猛然從床上驚醒，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顧還濃密的黑頭發蓋住他的額頭，整個人像小孩子般蜷縮在賓館的白色被子里。我想哭，想叫，想百米沖刺跑回那餐飯前的時光——接到顧還電話的那一刻，也許就注定了今天我無法見到丈夫。

　　掛鐘上的時間一點一點在視野中清晰了。下午三點十六分。

　　我連忙穿上衣服，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早上還精致完美的妝容衣著，此時完全無所顧忌了。收拾好一切，我呆呆的站在窗前凝視了一會沉睡著的顧還。我不明白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選擇了什么。

　　手機放在口袋里，白天一直沒有看。我做好心理準備，準備面對張嘆的未接來電和憤怒的短信。但打開看了，竟從早上九點半到現在，只有兩個字。

　　從我發那條信息給他之后，他立時回應了。到現在為止，仍是兩個字。

　　“等你。”

　　我心里一陣酸楚，說不上是對那個男人的抱歉還是對自己的責怪。叫了計程車去機場，一路上我對著逐漸黯淡下來的天光，看見車窗上映出的自己，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任何人憐憫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機場里空空的。我穿了件染上紅酒漬的黑裙子，頭發失去光澤，臉上在出租車里剛補的粉未待擦勻，看來慌亂不堪。

　　一個柜臺又一個柜臺前，都沒有張嘆的影子。我鼓起勇氣撥通他的號碼，亦無人接聽。在偌大的機場里提著行李箱走來走去，我開始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于是又變得像之前的狀態那樣，什么也不想再爭取，只站在機場窗前望著一架又一架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最后升入云天。

　　然而，就在外面的天幕完全黑下去，飛機在天空中的飛行成為模糊的光點時，我回過頭去，卻突然在等候的座椅上看見張嘆睡著的樣子。

　　他為什么要一直等我呢？這樣他連去泰國的航班也一定都錯過了。我走到他面前去，不敢叫醒他，眼淚巴巴地向下流，仿佛只有對他無盡的抱歉才能彌補一點。

　　他身邊沒有行李箱，是我今天沒來得及幫他收拾，而他出門前我明明答應過他的。張嘆的臉孔看來比往常憔悴，一個人睡在等候座椅上更顯得有點落魄。他仰在座位上，頭顱微微傾斜，皺緊的眉頭表示這個姿勢他并不舒服。可他非常疲倦。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擦一把眼淚，鼻子抽吸的聲音小小的驚醒了他。

　　沉默時的他看起來似乎特別不開心。

　　“對不起，我……”

　　我滿懷歉疚的低著頭。他比我更低的壓下頭去，為了看清我的表情。我不得已和他對視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嚴厲，更多是無奈。

　　“你把我忘了。”

　　完全沒想到他這樣說。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

　　“到底出了什么緊急的事，看你很慌張的樣子。來，先坐下，反正也沒有航班了，慢慢告訴我。“

　　我坐過去了，但是只給他一連串的搖頭。

　　“我已經……沒有資格跟你說話了。”

　　他盯住我半晌，突然又露出了短暫的笑意。好像原諒我很容易似得：“怎么會嚴重到這種程度呢？雖然等你這么久讓我很困惑，但只要你告訴我出了什么事我就不會怪你呀。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什么事。”

　　“那，是別人的事？”

　　我能感覺到張嘆的笑容漸漸收斂了。他看著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冽起來。

　　“是一個朋友突然有急事來找我商量，喝了一點酒就……“

　　“如果是這樣，那我真有點傷心啊。你明知道我要在機場等你的。”

　　我抬起頭身體仿佛受到懲罰的電擊一樣，忍不住顫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耳后去了，熱辣辣的。但張嘆不會知道我的感受。他會以為我現在的狀態是抱歉，而只有我知道是出于良心上的愧疚。

　　“我本來以為是你身體突然不舒服，還回家里找過你。后來我又想去別的地方找，但記得你信息里說只叫我在這兒等，我怕和你走散就只好一直在這。”

　　他聲音一聲比一聲低沉。我仿佛經受拷問。

　　“你會這樣對我，大概是你完全不重視給我的承諾吧。可我卻很重視，越來越無法不在意了……”

　　張嘆終于對我表白他的心跡。他說錯了一點，我并非沒有感受力的女人。但我十分恨自己，因為我感受的方式往往不是愉快和幸福，而是痛苦和殘忍。現在他說完這番話，我突然預感到自己開始切切實實地要為這個男人傷心了。

　　我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那。心里做好準備，如果張嘆要丟下我一個人離開，就千方百計懇求他，取得他的原諒……機場里仍在廣播航班信息，我充耳不聞，一心只在接收張嘆的回音。他終于站起來了，我驚慌失措地盯住他。

　　如果讓張嘆知道今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換做任何一個男人，應該都會此時頭也不回的離開吧——

　　他繞過我身邊。我閉上眼睛，完全的感受著那種無能為力的痛楚。可輪子滑動的流暢聲又在給我驚喜——張嘆拿起我的行李，站在距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等。我連忙跟上去，聽見他說：

　　“最晚的，只有去泰國的一班了。我今晚一定要過去，你要跟我走么？”

　　他改變了態度。他不再等我的選擇了，而是明確告訴了我他的答案。我在心里完全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今天的事著實傷了他的心，他應當在等了這么久之后仍然保留給我選擇的機會的。是我自己放棄了權利。但現在我該如何回答呢？是應該堅持坐明天的飛機去見丈夫，還是應該今晚跟張嘆到泰國去，待上幾天，然后再從泰國飛印尼？令我糾結的已經不是這兩個人孰輕孰重了，而是這一刻，我怎樣做才能盡可能保全所有的“愛”。

　　“我跟你走。”

　　“是安慰我，還是可憐我呢？”他閃過一絲冷笑。

　　“我喜歡你……”

　　嘴里突然蹦出這句話，我自己都嚇一跳。前幾日張嘆問我的時候，我是沉默的；今日顧還問我的時候，我是拒絕的；可現在我的心理發生了怎樣我本人都不能察覺的變化呢……我條件反射的紅了臉，心想，完了，又要把自己的感情給出去了，日后再遭到討厭和拋棄怎么辦？

　　“既然喜歡我，以后就不要再做讓我傷心的事。”

　　他勉強繃著笑意，叮囑我。重新挽上我的手，帶我往人群簇擁的柜臺前走。我像個第一次出門的小孩子緊緊跟著他，從之前從沒坐過的頭等艙的通道，一路暢行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