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落選

蘇錦行打聽關于食月教招收弟子的消息歡喜歸來時，狗雜種正將他與店小二王三的友誼線發展到后廚負責洗漱碗筷碟子的老寡婦身上。

正如蘇錦行這幾日并沒閑著，四處聯絡有共同志向的有志人士，而狗雜種則并未將希望全放在食月教身上，畢竟如此多的江湖人士參加，他一個在武藝上無半點造詣的小乞丐，被選上的幾率不大，蘇錦行卻有些武功底子。

他從店小二口中得知，如他這般大的孩子想找個伙計干了，除非賣身有錢人家，不然很難，畢竟他這年紀活計不一定能做多少，飯卻吃得不少。

狗雜種想著，若有幸被選入食月教，自然再好不過，若不能，他便找個活計干了，自己養活自己。

這不他便將主意打到了后廚洗碗的活計上，據他這幾日觀察來看，這客棧生意紅火，但洗碗的活計完全由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嫗承擔，那老嫗年歲已大，自然感到無比吃力，狗雜種便每日打著好心的名頭每日跟在后頭賣力幫忙。

不僅和洗碗的老寡婦打好了關系，連后廚炒菜的兩個廚子對他印象頗佳。

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他之后或能在后廚混個一日三餐飽腹就足矣。

蘇錦行這日帶來消息說，開選的日子定在了本月十五。

距開選日期只有五日，兩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想到當初在慶陽城遇到的幾名少年，他們當時提議先轉道安陽，再到陜西龍門。

狗雜種不禁好奇問：“你這幾日會見江湖友人，可瞧見他們幾個？”

蘇錦行搖搖頭。

狗雜種便一拍手，幸災樂禍地道：“哎，不知道他們可趕在十五前來，幸好我們兩個當時擦亮了眼睛附了佛桑的車隊來，又安全又快，最重要的是，除了中途客棧歇息的吃住，他們從頭到尾竟沒收我們一文錢。”

蘇錦行贊同地點點頭，心道，何止啊，他家主人出手就是一枚玉制的九連環，賞給狗雜種的現銀更是不少，這一趟下來他們是穩賺不賠。

狗雜種顯然也想到了他從佛桑主人那里得來的五十兩銀子和十金金子，頓時舒了口氣，有這些銀錢傍身，他倒不至于餓死，只是擔心他暫時還沒護住這些錢財的本事，一時不敢拿出來用。

兩人又同時想到佛桑及他的主人。

自第一日同桌進食后，接連下來的幾日便再未見到。

五日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其間發生了件對狗雜種頗為有利的事，便是老寡婦夜里起夜不小心磕傷腳，請了幾日假。要說此時江湖中人齊聚龍門，客棧的生意自是火爆，洗碗的雜工一時卻有些難以尋到。狗雜種立即自告奮勇攬下這活，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小二王三的推薦和后廚的做菜師傅幫著說了幾句好話。而老寡婦更是樂意他頂上，畢竟若此時單請了旁人，她就很可能被頂下來。

狗雜種歡快地做起了洗碗工，做的尚好，與廚子也相處得頗融洽。

十五這日便到了。

初選在一間考棚內，原是夏陽縣童生試縣試的考棚，后因改選萬榮為縣試的考點，這處考棚便被廢棄，平日里作為龍門地方的童生秀才或舉人讀書場所。

該考棚可容納上千人，數百名穿綠袍手執彎刀的食月教徒守在場地外圍維護秩序。

作為初選，自然不能由食月教的大人物出面主持。

首先由主持初選之人宣讀規矩，凡規矩如下：一、參選者年齡已修習武藝的在5-14歲，未曾習武者5-20歲。二、初選只測根骨好壞，評定好壞后，從未習武者中挑選根骨好的五十名，已習武的八十名，被選中的未習武者便正是成為食月教的弟子，但已習武中的八十名仍要進行二次的武藝比試，分為五等，之后歸入教中不同級別弟子中。具體規矩，武藝比試前自會說明。

規矩一條條讀下來，眾參選者一直未見到誦讀規矩之人，只聽那人的聲音在容納前人的場地里環繞，蓋過了近千人的吵鬧聲。

何音裊手中的筆一抖，便在宣紙上留下一個大墨污。她抖著手緩緩將筆端放在筆舔上。卻未能成功，下一瞬，毛筆便從筆舔上滾了下來。

絕食六日已耗盡了她全身的心里，若非憑著師傅臨終傳與她的內力支撐，興許她早已餓死在了這里。

他們都將她當做個任性的孩童，連應劭也以為她絕食為的不過是逼他就范。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她早有離開應劭的打算，此時不過說了出來。她此際這樣做，表的是個決心。

何音裊并非在同任何人置氣，她等的是個結果。

應劭進來時，便見何音裊已經暈倒在書桌上。

她身上穿的仍是那晚被捉回來時所穿的素白的衣裳，六日未進米水，令她素來白皙的臉蛋已變得毫無血色，如紙一般蒼白，她的雙唇亦變得同她的臉一樣白。

然而即便經歷了這些，她的發髻和衣著依舊整潔不染纖塵，她的臉上也未因饑餓和焦渴的折磨變得悲苦。

除了清減虛弱了些，她依舊是那個與旁日一般無二的何音裊。

他不禁想到師傅生前曾多次贊她：風骨可嘉。

在武功造詣上，師傅不及他，在識人上頭，他卻遠遠不及師傅。

何音裊睜開眼，她挺直背脊坐起來，雙眼看著窗外的某處，似乎并不知道身后已多出了個人。

她的眼中絲毫沒有應劭預料中的愁苦，依舊淡如小鏡無波，靜若寒譚寂寂，身上的氣度卻因著消瘦的身體越發顯得不食人間煙火起來。

恍然間，應劭只覺她要乘風歸去了。

“你聞到梅花的冷香了嗎？”何音裊突然開口。

應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以他五感的靈敏，輕易就能下結論：十丈以內既未栽種梅花，更不可能有梅花的香氣。

他怔了怔，不明其意。

又聞何音裊問，“小叔叔，你可知為何師傅一生不肯出任食月教教主？”

他們的師父江湖人稱“草衣子”，草衣子自己卻將自己比作春秋戰國時的鬼谷子，他說鬼谷子手下門生無數，且個個都是大人物。立下不世之功。他的徒兒自然也應是武林中旁人難以匹敵的人物。

草衣子一生涉獵頗廣，武學、醫術、奇門遁甲及兵法權謀等。當然這些只是他所知道的。

如今食月教的一切幾乎是靠著他一手創立的，教中的十使雖未成為他的正式弟子，卻也都是受了他的指點才有今日。

然而他總說自己一生不為中原武林所容，而他的武功與中原武林的功夫也頗為不同，比起他們一板一眼的武功招式，他的武功更重內功，他獨創的武功也是千奇百怪，因而十使中有以頭發作武器的，有以算盤做武器的，最正常莫過于閉目書生，他的武器是根毛筆，倒是同中原武林的諸般武器頗為類似，偏偏也是沒有招式可言的。

修習他的武功大半靠的是天分，有天分者得了他所創的秘籍自然是如有神助，練得的絕世武功，否則他的所謂秘籍變成了一紙空文。

然而草衣子至死，也不愿踏入食月教半步。

他至今都不明白，一個人花費心血建立一個門派，卻不求從中獲得名利。

何音裊轉頭看向應劭，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應劭發現，正如這么多年他從沒真正了解他的師父一樣，在這個時刻，這個孩子和他們的師傅何其相似。

在不知不覺間，他守護了十年的孩子竟然長成了同他截然不同的那種人。那仿佛只是一瞬的事，不，或許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他想，或許她所言不差，然而這些年過去，他仍舊不懂所謂的不同的道，又是什么。十年前他在他的師傅那里沒看明白，他想，難道這個孩子接下來做的事便要令他明白那條所謂不同的道嗎？

應劭心下滋味難辨，嘗試著扯出一個笑，他猜想那個笑或許并不成功，因為他感到自己面部僵硬又酸痛。

他笑了笑，半開玩笑似的道：“哦？可我卻只知道殊途同歸的道理。”

他定定地看著何音裊，試圖從她那雙淡漠的眼眸中看出點別的，心下卻想，可不是嗎，整個武林，不，或者全天下的人，不論做什么，怎么做，不都繞不開兩個字——名、利。

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兮，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天下及天下的人不都整日圍著這兩樣打轉嗎？

何音裊愣了愣，片刻后，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們大體是一樣的。”

她頓了頓，才道：“我們都忙于生，忙于死。”

應劭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然而并不是。

她正婷婷地立在那里，整個生命鮮嫩的好比含苞待放的月下幽冷的曇花，誰能想到自這樣美好年輕的女子口中這般淡漠地吐出生與死的字眼。

十年來，他好似第一次認識她。

而她卻長成了與她的母親截然不同的女子。這與他的預料也背道而馳。

何音裊突然坐了下來，撫平宣紙上的折痕，望著那個已不存在的印子道：“你記得嗎，師傅生前最愛做的事便是釣魚，然而卻從未釣上來過一只。”

她在望著那張宣紙的時候，眼里便只有那張紙，旁的好似都不重要了，即便在旁人眼中那張宣紙不過一錢不值，她似并不在乎。

應劭以為她在想念他們共同的師傅，他很樂意陪她聊下去，便道：“那是因為他的魚鉤從來就是直的，并且未放魚餌。魚兒自然不能上鉤。”

她并沒立即接話，而是靜了靜，才道：“那是因為他喜愛的是釣魚這件事，他享受等待魚兒上鉤的過程，不，應該是他喜歡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呆著。然而他并不喜歡魚。”

應劭皺了皺眉，道：“這有區別嗎？釣魚是過程，釣到魚是結果，兩者并不沖突。”

此時何音裊的目光已望向窗外，只聞她道：“不一樣的，于你釣魚不是必須，能釣上魚卻是必須。于他，釣魚是跋涉，而魚兒只是途中纏上來的麻煩。”

何音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竟多了柔和的光，接著便聽她說道：“記得那時你總問他是否在說姜太公，他便數次罵你豎子，他說自己是真名仕自風流，有一年他跑到泗水邊釣魚，人們覺得他奇怪，便開始注意他，他又跑到了漢水，又遇到了同樣情形，便到了渭水，有一日，自水上漂來一片白石，他笑著道，此身可以容納了。便乘著石頭飄然而去。自此再無蹤跡。”

應劭挑了挑眉，道：“所以十年前我將你交給他過后三個月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正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在拔野草。興許于你于他，有些東西只是麻煩，于我他們卻是宿命，而你該清楚，如沒有那些東西，那些野草就會成為你的麻煩。”

何音裊淡淡道：“那并沒什么不好。”

他笑了笑，道：“所以，你準備回到拔野草的日子？”

她似乎想了想，應劭想，這個問題確實該好好想想。

“不，”她說道，“已經過了十年，很多事已不再一樣。那時我跟隨師傅，而此際我跟著你，我想順其自然。”

應劭又笑了，他道：“看來你并不完全糊涂，這世上有和沒有的結果是絕對不一樣的，然而如果有和沒有的人過著一樣的生活，這世界便有些失德，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孔圣人之言，我一向如此理解。不過你有句話卻說的并不對，十年來你唯一跟隨過的人一直是我，旁的人，或許存在過，都是路人。我想，關于這點，你該想清楚。”

何音裊終于調頭看了過來，她看了他一會兒，一時不說是，也沒說不是，在應劭以為她已無話可說之時，她卻開了口，道：“那些并不重要，”

應劭便問她什么才是重要的。

何音裊道：“我也并不清楚，不過方才我有一瞬想說重要的是我自始至終除了想得更清楚外都還是那個自己。此際我不確定，畢竟在世事與生死面前，旁的都算不得重要。”

應劭發現她們的話題又饒了回去，他并不希望這么個花兒般的女子整日想著生生死死的命題，然而一時他也找不出新的話。

他們仿佛誰都理解不了誰，一個人也說服不了另一個。

應劭索性直奔主題，道：“我知道，興許你不能理解我，也否定我，但你不能因此選擇離開。”

“錯了，小叔叔，”何音裊站起來說道，“太史公在《報任安書》中寫道，勇怯，勢也；強弱，形也。他將人生所有的痛苦和心中滿懷的憤慨都寫在了那里，這使我知道，人生并非如我想得那般簡單，世事也不是我一廂情愿的理所當然。而人無完人，便會犯錯，以致有了傷害，有了被害，接著或許就有冤屈、埋怨和不理解，然后就有了忍辱偷生的人們。人、世事，牽絆太多，并不該由一個不相干的人加以論斷。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了解然后包容。”

她道：“‘刑不上大夫，’太史公理想中便是做這樣一個人，但是這世間的悲劇太多，苦難太深，并非一己之力可對抗的，他不僅沒做到在刑罰降臨前自裁，待到刑罰加注到了他的身上，他成了個見到獄吏就點頭哈腰的俗人，然而，在這之后，他尚且不如一介卑賤的奴仆，生死不得自主。這便是個被世事鞭笞過的人，先是身不由己，而后心不由己。我不愿到達那樣可怖的境地，只能選擇在刑罰加身前，做個了斷。我離開，是讓一切變得簡單。而糾葛太深，容易傷。”

現在變成了應劭無言以對。

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思維。

前者想得是，爭才能解決麻煩，后者卻認為，唯有不爭方能避免麻煩。

爭論到最后，他們仍未說服對方。

話說到最后，仍是初始那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應劭怔了怔，恰在他發愣之際，何音裊突然毫無征兆地倒在地上。上前將人自地上抱起，他發現她才幾日功夫，已瘦了許多，原沒二兩肉的身體，如今入手更是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仿佛抱得是件衣裳，這使他情不禁越發小心翼翼起來。

三十年來，他的雙手抱過女人不可謂不多，他的胸膛靠過的女人更是不知凡幾，有的是主動投懷送抱的，她們主動靠過來的，有的卻是他一時興趣，瞬時抱進懷里的。不論哪種，都與今日感覺全然不同。

這是他第一次抱一個閉著眼睛的女人。

行動間的小心謹慎更顯得他不坦蕩起來，應劭將她放在床上躺好，自己也在床邊坐下來。

他望著何音裊那張露在錦被外白玉般的臉，胸口突然猛跳起來，他的手抬了起來，又醒悟般的被他強按了下去。

這張臉和記憶中的另一個女子的容顏融合，他在一瞬間竟有些分不清躺在面前終究是誰。

不過下一刻他便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小丫頭方才在他面前侃侃而談，一副好似看破紅塵的模樣。

他心里最清楚不過，若非他站在她的身后，便沒今日這段看破紅塵的戲，而正是因著有了他，這丫頭的一生都別想真的看破。

這么一想，應劭提了多日的心也放了下來。

但是另一邊的選拔卻已到了尾聲，一時幾家歡樂，幾家愁。

狗雜種被證明根骨奇差，并不適合習武，然而蘇錦行幾乎毫無懸念入選，問題只在明日武功比試的等級劃分了。

一同來的兩個人，人生在此處岔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