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透著淺灰的水藍,云朵一塊塊蓬松的棉花糖擱淺在這藍中。
阿依的眼里,一條調皮的小魚一路在這些“棉花糖”中游進游出。
丫頭,快到生日了。半路上,阿爹突然慨嘆似的問。
阿依收回仰著頭的眼睛,看了阿爹眼,總感覺他今天一路上不對勁。阿依小心思琢磨一番,最終將罪魁禍首敲定為吳米提。
除了他還能是誰?難道會是阿爹自己?
于是她正式在心里發誓,這次絕不輕易原諒吳米提,否則就太對不起阿爹了。誰讓他今天突然對她出乎意料地兇,竟然拿眼瞪她。
叫你瞪我,叫你拿眼瞪我!
丫頭,你想什么呢?馬腿都快被你踢瘦了。耳邊傳來阿爹戲謔的聲音。
阿依一驚,連忙跳開了來,果然馬兒已被她踢得躁動不安。輕輕地撫摸著馬腿,一邊百般地說著安慰馬兒的話,
馬兒,馬兒,對不起啊,是我一不留心胡思亂想去了,你可千萬將瘦了的腿胖回來,否則阿爹就白白每天領你們吃著肥嫩的青草了。
阿爹哭笑不得地拍了她腦門一下,牽過馬韁往馬廄里走。后面的馬也成群地跟上來。
阿依跑著跳著追上阿爹,急忙問,阿爹,為什么這些馬都這么聽話啊?
因為阿爹厲害唄,
她知道絕不是這個原因,因為吳米提還有幾乎所有草原上的其他人都有這個本事。就連年紀只比她大兩歲的古麗也有在廣大草原上放整群羊兒的本事。只有她,只有她,每天除了學幾個漢字外,阿爹什么也不教她。
阿爹,你明天教我放馬吧。
阿爹系完頭馬,看著馬匹一個個排隊進了馬棚,將馬圈鎖好了,才領著她離開。
他踏著大而健碩的步子朝帳篷走去,阿依則忽左忽右纏在他旁近。
終于,被小女兒纏得無法的阿爹,深深地嘆息一聲,放下攪湯的大鐵勺,拍了拍女兒的小腦袋,妥協道,不過你要保證聽我的話。
阿依滿眼亮晶晶地點頭。
還有,阿爹將一碗羊骨頭湯放在她面前,補充道,今晚不學完那些生字,不準睡覺。
阿依立即打了霜的格桑花,耷拉著腦袋,連喜愛的羊骨頭湯也喝不下。
晚飯后教完阿依識字,阿爹又坐在帳篷前吹起笛子來。每晚相同的曲調,吹得她都煩了。
阿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照著阿爹的字跡慢慢臨摹,偏偏寫出來的每個字都歪扭得比吳米提奶奶滿臉的皺紋還丑。
字阿,字阿,你怎么就這么難寫,是哪個混搭發明你來為難我的?阿依對著一邊工整雋秀的漢字和另一邊丑陋不堪地直瞪眼。可是直到她瞪得眼睛發酸,那些丑不拉幾的字仍舊沒變好看一丁點,阿依不禁要懷疑阿爹當初要求她學漢字就是為了為難她。否則為何整個草原上就她要被迫學寫字?
她怒氣沖沖地去將腦袋埋進毛毯中,決定無視阿爹的淫威。
讓那些字都見鬼去吧,她要睡覺。
阿依睡夢中,仍聽到阿爹悲涼的調子響在草原的夜空中。
她又坐回到阿爹身邊,隨著那調子哼起來。
阿爹,這曲子有名嗎?她抱著雙膝,外頭問。
有啊,阿爹放下笛子,答道,叫送別。
送別?阿依左想右想,只覺得這兩個字格外熟悉,最終想破了腦袋也沒找出一星半點的線索。
阿爹好笑地拿笛子在阿依小腦袋上敲一下,斥道,笨丫頭,字都白學了。
她見阿爹并不像生氣,反倒爬上了他寬厚的背,貼著他的臉道,不笨不笨,會從一數到一百就夠了。我還會數一百五十呢。
這原是草原上尋常拿來安慰嫌棄自己小孩笨的家長的話,這里被她一用,連一向穩重自持的阿爹也大笑起來。
阿爹,送別是什么意思?阿依扭頭看著阿爹的側臉問。
送別啊,阿爹目光悠長地望著東邊,
她也順阿爹的目光看過去,突然一條靜謐的長河跳入她腦海中。仿佛聽到河面的濤聲和其上覆蓋的月光,一條頑皮的小魚正在這濤聲和月光下自在地游玩嬉戲。
送別就是從前有個美麗善感的女子,她有個窮困多才的戀人,由于母親反對他們在一起,他的戀人只能進京趕考,待考取了狀元再來迎娶她,于是她就送戀人離開,但是他們平日相聚的日子都少得可憐,如今又怎么舍得分別呢?于是那個多情的女子就長亭更短亭,一程程地送著戀人。最終實在無法,他們必須分開了,于是這女子脫口就唱出了這首歌。
真是兩個笨蛋,他們不知道逃跑嗎?要是我???阿依捏緊小拳頭,一臉決絕狀,突然發現阿爹正滿臉不贊同地看著自己,立即笑彎一雙眼睛,改口道,就一定不會丟下阿爹逃跑。
見阿爹臉色終于緩和,阿依才松了口氣,又好奇問,那后來呢?
什么后來?阿爹反倒不解地反問。
阿依著急得直跺腳,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樣子瞪著阿爹,道,后來女子是不是和她的戀人在一起了?
哪有什么后來,阿爹捻起笛子又開始反復吹那首曲子。
沒有后來?怎么會?故事怎會沒有后來?
阿依一晚上想著那所謂的后來,直到太陽出來,終于醒了過來。
果然沒有后來。夢里的東西哪有什么后來!
阿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早就將昨晚的夢拋到了九霄云外。她如今滿頭滿腦都是今天要學放馬的興奮。
阿爹終于被阿依一早上如影隨形的“瞪視”激怒了,他從埋首的早茶里抬起臉,立時覺得空氣都新鮮了許多,瞪了眼仍一片癡心不改地盯著自己的小女兒,阿爹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老天偏偏降生了這個小丫頭片子來降我,想當年自萬女從中過時,依然瀟灑自如,那時怎想得到竟會有這么一日,被個黃毛小丫頭片子盯了一早上就渾身不自在。
阿爹一口氣嘆出了聲,阿依卻依舊故我的瞪著他瞧,他狠狠瞪回一眼,怒問,一早上了,你還要瞪到什么時候。
阿依眨了下眼睛,果然認真想起來。
那要看你什么時候帶我出去放馬。阿依說完仍舊一瞬不瞬的盯著阿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個奇怪的特點,就是每次盯人看的時候,總喜歡瞪圓了眼睛,時刻盯在對方身上,長時間也不眨一下。這使得所有被她長久盯視的人都會感到如蛆附尸的恐怖。她自己卻一副不知而無畏的無辜樣,只瞪到你妥協為止。
阿爹揚頭對帳篷長嘆一聲,放下喝了一半的早茶,拍拍滿身的狼狽,向阿依伸手,來吧,小魔鬼。
阿依如聽到天神的召喚,眼睛立即亮晶晶起來,烏黑的眼珠溜溜轉了三圈,一聲歡天喜地的驚呼起,她一溜煙地就消失在帳篷中。
阿爹看了看隨風飄動的帳篷,再看看不尷不尬地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頓時有種被遺棄的失落。
帳篷間夾進來一個腦袋,它催促著,阿爹,你快點。
一閃間,一顆腦袋連同那雙靈動的眼睛就飄走了。
阿爹緩緩收回自己的那只無人問津的手,才不緊不慢地踱出了帳篷。他的身子剛自里面移出,就看到那雙大眼睛焦急地四下亂轉,然后他就被一陣風刮著走了。
一路上阿依沒完沒了地催促著,阿爹,你快點,快點啊。
可阿爹今天偏偏有意同自己作對一般,一定要慢吞吞地打著馬。
阿依心里氣得牙癢癢,若自己會騎馬就不用同阿爹共乘一騎了,她想本多快就多快,誰也管不著她。
阿依回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瞪著阿爹,道,阿爹,你是老了嗎?
出乎她意料的,阿爹竟真的認真想了想,摸了摸阿依的頭頂,深深嘆了口氣,點頭道,是啊,阿爹要老了。
這還是她那顛倒眾生的阿爹?
阿依不解地看著這樣陌生的阿爹,明明又一樣迷死人不償命的眼睛,一樣俊美的臉龐,甚至連身體也一樣健碩,阿爹怎么會就老了呢?
她突然看著阿爹,正色道,阿爹,我絕不會離開你的。
彼時她還不知道,人說“絕不”的時候就是正在向“會”的路上邁進的開始。
但這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阿爹被她逗笑了。聽著他爽朗的笑聲,阿依立即覺得剛才那個說自己老了的阿爹不過是一陣瞇了眼的風沙,立即就被吹走了。他還是自己那個年輕俊美的好阿爹。若他不再每晚逼自己學字就完美了。
阿依雙手疊好背在身后,下巴歪來歪曲地四下欣賞風景,就是不肯看一看河對面飲馬的吳米提。
哼,她才不理他呢。
阿依賞了許久風景,也沒惹來對方的注意,只覺得無趣。便在河邊蹲了下來。
她將雙腳放進初秋冰涼的水中,腳一先一后地提著水。不一會兒,她就沉浸在自己新發明的這項樂趣中,忘了還在同對面的家伙較勁呢。
可是,他偏偏在這是來惹她,好像就看不得她玩得開心。
要你管我,我早就不認識你了。阿依甩來他的手,又要往河邊跑去。
吳米提一聽她的話臉立即黑了下來,比阿爹生氣起來還嚴肅。阿依心里怕著,卻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樣子往前走。
下一刻,她就再也蹦跶不起來了,吳米提二話不說將她夾在腋下,往離河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盡管阿依絞盡腦汁咒罵,也沒惹來他半點反應。
阿依想著,世上怎會有這么討厭的人。偏偏還像個蒼蠅一樣趕也趕不走。
突然,吳米提停了下來,阿依趁機掙扎著伸出了一只手,一陣天翻地覆,就被橫著扔到了馬上。
她四肢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大叫起來,你要做什么?臭蒼蠅,死蒼蠅,快放我下來。
吳米提翻身上馬,剛碰到阿依的腰,就惹來她胡亂的掙扎,他費了大力才制住這具不安分的身子,將她面對自己放好坐著。
阿依終于正常地被坐在馬上,心里卻一點也不感激這個放她坐好的人,她習慣地瞪圓了雙眼狠狠盯著這個人,像要將吳米提臉上瞪出一個個洞洞。
吳米提嘆了口氣,道,看來我阿爸說的對極了,你就是頭不知好歹的蠻牛。縱然對你再好你照樣看不到。
他對她才不好呢!就仗著力氣大欺負她。阿依把臉撇向一邊。心里竟恨起吳米提那個阿爸起來。
傀儡,阿依不屑地嘟囔著。
你說什么?我知道你又在罵我。
阿依發現吳米提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傀儡,突然對阿爹每天逼她學字不那么反感了,得意哼哼地道,你阿爸說什么你就聽,不是傀儡是什么?你這個小傀儡,長大了就成了大傀儡。
難道你聽你阿爹的話也是小傀儡,長大了就成了大傀儡?吳米提雖然不知道什么是傀儡,不代表和阿依的戰爭中就會輸。
才不是呢!我阿爹怎么能一樣!阿依理所當然地反。
怎么不一樣?
她瞪眼,是啊,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一處確切的不同來,只好死乞白賴地答,他更帥氣。
阿依得意地想,哪里不一樣,反正就是不一樣。
吳米提不屑地哼起來,雙腳狠狠一踢馬腹,馬兒感受到主人的怒氣,立即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阿依的身子隨馬向前急速傾倒,仰頭的眼角瞥到疾馳欲飛的草地,騰空四灑的馬蹄,一股急趨下降的失重感緊緊扼住她的心臟,她只覺地從未有過的驚恐,阿依閉上眼,銳聲尖叫著。聲音刺破她的喉嚨在空中爆裂開來。
阿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足跌落的半空被救起,她雙手緊摟著吳米提的腰,腦袋靠在他堅硬的胸口,過度緊張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
吳米提,你就是個小人。卑鄙小人!阿依的聲音自覺小了起來,氣勢也比剛才弱了一大截,雙手卻不爭氣地緊緊抓著“小人”的腰,心里不禁想,小人也有這么結實堅挺的腰嗎?
頭頂上傳來“小人”爽朗的大笑,而后她聽到小人說,我是小人,你就是比小人還小的人。
她自“小人”懷中抬起頭,辯解道,才不是呢,小人才不是這個意思。
“小人”歡笑地看著她的一臉不滿,問,你說什么意思。
阿依覺得世上應該沒有笑起來如此好看的小人,所以他還算不上小人,頂多是個欺負她的大壞人。她鼓著眼,嘴巴緊緊閉住。
可是如果大壞人不再欺負她了還是大壞人嗎?
阿依煩惱起來。煩惱的結果是阿爹讓她看守的羊腿被看糊了。
啊,你個小人,阿依摸頭,跳轉身來,立即換了個大笑臉,阿爹???
剛喊完,頭上又遭了一記重敲,只聽阿爹責怪道,你才真是個沒用的小人,讓你看個火也能把東西看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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