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度的高溫,將銀杏樹下的泥地曬出開了一道道張牙舞爪的裂縫。
我立在燕子山某一處的梧桐樹下,手里捏著一只吱吱吱叫著的蟬,拼命地睜大眼睛,瞪著樹上朝我咧嘴大笑的雪亂。
他完全不是第一次看見的邋里邋遢的樣子,也不是看見時沉默羞澀的樣子,而是一個十足的徹頭徹尾的欺負人的混蛋。
可他居然大言不慚自稱山神,哪里有山神天天跑到我家,總是騙吃騙喝不說,還總是搶走蘇幺老太給我的水果糖。
今天我把糖藏在衣服口袋里,生怕又被他搶走了。
趁蘇幺老太他們午休的時候,他又出現在我的面前。說帶我去燕子山捉蟬,還說能撿到許多蟬殼,可以拿到藥店按斤賣,賣了錢就能買水果糖,買冰淇淋。還多次強調,這是一起賺的錢,等我買了糖要分給他一半。
我信以為真,瞞著蘇幺老太偷偷溜出門,跟在雪亂身后朝燕子山走去。
雪亂的體溫很低,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不管是什么時候出門,我都感覺不到熱。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他停在一棵梧桐樹底下,仰起頭看了一會梧桐樹,跟我說樹上至少有三十個蟬殼,能賣好幾塊錢。
在心里將他口中的好幾塊錢兌換給一大把水果糖后,我急忙笑嘻嘻地讓他趕緊去把蟬殼揀下來,他卻皺了皺眉,不好意思地摸著后腦勺,道,“這棵樹太細了,恐怕承受不了我的重量。”
“可我不會爬樹啊。”
我一急,恨不得自己是猴子轉世,又想著要是燕羅也在就好了,他雖然才十歲,卻是爬樹的好手,不管什么樣的樹,都能三下五除二就爬上去。
雪亂想了想,道,“我在下面托著你,你爬到那根比較粗的枝椏上,在那里可見揀到十幾個蟬殼吧。”
“真的?”
我讓他趕緊把我抱起來,等我雙手吊在梧桐樹的枝椏上時,感覺一只手伸進了我衣服的口袋里,低頭一看,那只雪白的手竟異常熟悉。
恍然大悟的我扭過頭,看見雪亂正笑嘻嘻地把已經剝開的蘋果糖放進嘴里。末了,還不忘把糖紙放回我的衣服口袋里。
吊在梧桐枝上的我,沒有本事往上爬,也沒有膽量往下跳。只好胡亂踢著腿,罵著雪亂,要他還我的蘋果糖,還要他把我放下去,我不要蟬殼了,我要我的蘋果糖。
罵了一會兒,一雙手落在我的腰上,我便松開手,打算重新回到安全的地面后好好教訓雪亂,就算我吃不成蘋果糖了,也不要他吃舒服。
哪知道我落地,還沒轉身,身后的雪亂便飛起來,坐在剛才我拉著的梧桐枝椏上,一副二流子的氣勢,指著我笑道,“燕子,你個沒出息的,光瞪眼有什么用!有本事爬上樹來打我呀。爬不上樹吧,以后我還要搶你的糖吃,我要搶光你所有的糖,讓你看著我流口水,哈哈……”
我不服,仰起頭嚷道,“你下來!有本事你下來!”
“我就不,我偏不,你能拿我怎么著吧。”
說罷,雪亂起身,一踮腳尖,像風一樣飛到了梧桐樹最高的枝椏上。
陽光透過梧桐樹的枝葉,一閃一閃的,我不得不瞇起眼睛,模糊中看見雪亂似乎立在梧桐枝椏上,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時,我才突然發現,或許,雪亂的身體是沒有重量的。
無可奈何地愣在樹下的我掉了幾滴眼淚,便靠著梧桐樹坐下,摘了一片蒼耳葉,把青白色的蒼耳葉當成是樹頂的雪亂,一邊搓揉,一邊小聲地罵著,發誓以后再也不叫他雪哥兒了,他就是個騙子,是個強盜。
等我終于罵得累了的時候,炎熱的氣息中突然吹過一陣涼爽的風。我依然低著頭,看著落在眼前的穿著紅色人字拖的那雙腳。我知道是雪亂,可我還不想理他,只要他還要搶我的糖,我就不會再跟他說一個字。
“燕子,這個給你。”
我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氣息在向我靠近,變抬起頭,一捧拇指大小的蟬殼隨即映入眼簾。
“有十五個,可以換三四顆糖。”
“真的?”我盯著雪亂的臉,半信不信。
“真的,我知道附近的樹上還有很多,我們一起去找吧,說不定換來的錢能買三四十顆糖呢。”
說話間,雪亂拉起寬松得不合身的T恤,將蟬殼兜在衣服里,向我伸出手,繼續笑道,“走吧,我不騙你。”
雖然氣還沒有消完,我卻不爭氣地在他伸出手的時候,站起身,啪啪屁股上的灰塵,毫不猶豫地拉著他冰冷的手,問道,“真能換三四十顆糖?”
“真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很溫柔,道,“那我還是你的雪哥兒嗎?”
想著三四十顆糖,我樂得合不攏嘴,道,“當然是,你不說了嘛,你是我一個人的雪哥兒。沒有我,你就不是雪哥兒了。”
過了片刻,雪亂補充道,“你要記好,不要忘了。”
穿梭在時明時暗的樹林里,我一心只想著蟬殼和糖,雖然也聽清楚了雪亂的話,卻沒有看見他說這話時的表情。
如果我有看他的表情的話,說不定就能想到,沒有我,他不僅僅就不是雪哥兒了,沒有我,他不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名稱,任何一種事物。
他,將從這個世界徹底的消失了。
“雪哥兒……”
我一聲驚呼,從睡夢中醒過來,斜眼看了一眼窗外,太陽已經西垂,銀杏樹被太陽的余暉渡上了一層張揚的金黃。
不知什么時候,窗戶前,掛了一串銀色的風鈴。
下樓后,先到后院里洗了一把臉,看著青苔微生的井沿,想起了蘇幺老太。每次買回西瓜,她都會讓我們把西瓜放在從井里打起來的水中,說是冰過后的西瓜更好吃。
這口井有好幾十年的歷史了,從來沒讓燕家人缺過水,對此,蘇幺老太很是自豪,說這井是有靈性的,看過西游記后,便更加篤定,說井里住著井龍王。還說這口井的底部有一座水晶宮,還有一條通往大海的暗流,井龍王就是通過這條暗流來到燕家的這口古井的。
正想著,廚房里傳來一聲鳥叫,準確的說是燕羅學鳥叫的聲音。
走過去一看,他正立在抱著一個玻璃瓶子,立在案前,望著窗戶的方向。循著他的視線,我看見一只麻雀兒正低著頭,喝著它面前的碗里的東西。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燕羅的身后探出半個腦袋,盯著麻雀,輕聲道,“羅兒,這是你養的?”
盡管我的聲音很輕,麻雀還是在我剛開口的時候便撲楞著翅膀飛走了。
燕羅面露遺憾,端過碗,將剩下的液體倒進洗碗池里,道,“算是我養的吧,經常來廚房偷吃東西。”
“你喝酒嗎?”發現燕羅手中的玻璃瓶上寫著“汾酒”兩個字的時候,我一把搶過酒瓶子,嗅了嗅,道,“這真的是酒!”
“不是不是”,燕羅急忙擺手,解釋道,“是給麻雀喝,它喜歡得不得了。”
“麻雀?”
“嗯,剛才飛走的那只。”
“你糊弄我的嗎?”
語畢,燕羅把手中的空碗遞到我面前,道,“你聞聞這味兒是不是酒,剛才你看見它喝的吧。”
我一時語塞,抱著酒瓶子,愣愣得看著麻雀飛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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