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便^子大哥屈尊為七七掀起了馬車的簾子。

　　七七跳了上去，“咚”！馬車震蕩了一下。

　　鉤子緊接著也爬了上去——鉤子和七七，老練的殺手和初來乍到的新手，同輦而行。

　　“你這時候為什么不……”鉤子想了一下，似乎難以用詞來形容七七的情態，“沉著了?！?/p>

　　“你指的是我為什么不慢悠悠地嗎？”七七的眼睫毛很長，她眨巴著眼睛，睫毛忽閃忽閃地，只是沒有少女的可愛俏皮，唯有一種久經磨礪的冷峻。

　　“是?！便^子不自在地偏過頭去。身為殺手，他一直都在和冷峻的人打交道，不如自己冷的，比自己更冷的，遇到這些人，他都不曾感到過難受——一種被人完全洞察時的難受，就好像數九隆冬的砭骨寒風貫徹全身，把觸角伸向每一寸肌膚，留下一串串雞皮疙瘩，還有痛?，F在為什么這樣不爽，他說不清，也許，是這個女孩的冷和他所接觸過的冷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吧。那些人的冷，是沉得住氣，準確的說，是殺人的經驗帶來的，是多樣的經歷帶來的；而七七的冷，是與生俱來的，唯有她的冷，來自肌體深處，唯有她的情態表現，可以真正給“冷峻”下一個定義，跟她的冷比起來，那些人的冷，都是裝的，虛假而不堪一擊。仿佛他們的冷，都只是青面獠牙的怪獸披上的畫皮，七七的冷，才是與血肉相連的真皮膚；他們的冷，都只是一個鬼魅的影子，七七的冷，才是有著尖爪利牙的妖鬼；他們的冷，都只是一個早已被禿鷲掏空了的軀殼，七七的冷，才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身體?？膳碌难绢^，鉤子咽了一口口水。

　　“因為他們對你帶走我憤憤不平，我不希望他們認為我慢悠悠地故弄玄虛，我怕他們因此而討厭我?！?/p>

　　“你也知道有討厭?！?/p>

　　“不，我并不懂什么叫討厭，討厭是什么感覺。我只知道，當人們那樣表現的時候，帶著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其實很丑惡的表情的時候，嘴里說著不堪的話語的時候，處心積慮地陷害、開始添枝加葉的時候，虛偽地突出自己的圣潔的時候，他們是在討厭，討厭他們所詆毀的對象。”女孩玩著一綹頭發，細細軟軟的發絲，帶著健康的光澤，只是女孩的臉，蒼白到有些恐怖。

　　鉤子轉了過來，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驚異，自稱不懂得討厭的人，卻把討厭解釋得這樣透徹，什么是討厭？恨到虛偽就是。鉤子沉默地低下了頭。

　　“我們要去哪里？”說著，七七掀起了簾子。

　　“等等，你不能知道走過的路。”鉤子把七七的手推開，想要擠出一絲邪魅的笑，笑到一半，不成形的表情，卻在臉上凝固——七七的手，冰涼若霜雪。

　　七七的眼睛無所顧忌地直盯著鉤子，絕世的冷酷，是一種逼迫，強大的壓力，無法抗拒。鉤子感到自己錯了，帶走這個女孩，就等于是在接受她一刻不息的挑戰，要么自己的心靈勝出，要么被她自帶的逼人寒氣所震懾。

　　“我們要去……落塵山?！便^子努力地提高嗓音，驅散壓抑的氣氛，“那是我們落塵教的地盤?！?/p>

　　“落塵？怎么解？”

　　“不落俗塵嗎？我沒有仔細想過。”他沒有預見到，七七會又出難題。

　　“不落俗塵……難道不是盡落俗塵嗎？墜落于塵世，卻不墮落，融于市井，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滾滾紅塵之中，不染一絲塵?！拧谩！?/p>

　　鉤子暗暗吃驚：“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p>

　　比自己年輕十二歲，想的東西，卻比自己前進了十二年。鉤子的眼睛變得深沉了，他忍受住難受，直視著七七：“你怎么會想到這些?！?/p>

　　“就像我自然而然地認為，高興、快樂就是會揚揚眉毛，瞇瞇眼睛，提提嘴角一揚。”看似單純的話語，仿若參禪。

　　“對了，你們殺的是什么人？九年前，六年前，這一次?！?/p>

　　“嗯——，說來也……奇怪，這三次生意，出錢的都是同一個人。是個女人，也有三十幾歲了吧，長得……很好看?！便^子有些尷尬，臉頰有些燙，心虛地以為，七七應該會發現他怪異的姐弟情結。

　　然而他錯了，七七不知道。不是因為太年輕，而是因為……不知道愛，或許，就可以稱之為無情。

　　“她叫葉緩言。奇怪的是，她每次要殺的，都是很普通的人，農民啊，乞丐啊，一些平民百姓。我們一開始以為會是些深藏不露的練家子。一接觸才知道，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而且……她每一次都會付很多錢，要求要派一些厲害的家伙去。真的……不懂她?！便^子接著說完了。

　　“哦，原來如此。我也不懂。”七七第一次像個小女孩一樣答話。

　　鉤子不禁放松地笑了：“怎么，那么冷酷的你，也會有疑問？”

　　“不，我不知道什么叫疑問，疑問就是問問題嗎？我對于任何事都沒有懷疑，我只知道要知道我該知道的，免得日后受損?！?/p>

　　是的，也許她才是合格的殺手，有著殺手的功利與敏感。殺手無情，不會多問，也不會無知。七七，你真的是在拷問我的心嗎？鉤子短暫的輕松心情，結束了。

　　一連幾日的顛簸之后，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落塵山，一座方圓很廣的矮山。山麓上橫著幾座村莊，秋日的艷陽下，完全不似那城郊的荒村，凄風苦雨中落魄慘淡。一座座老舊卻不破爛的屋子，掩映在葉子金黃的銀杏樹之間，不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也算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了。

　　“桃花源么……”七七喃喃著，有些失神，忽然感到勞困。

　　“嗯……染血的桃花源?！便^子訥訥地應著，在冷面的女孩旁邊，他沒辦法開心。

　　一行人無聲地往前走著，走過村莊，一座座演武堂便映入眼簾。低處的，是一些徒弟和剛入門的殺手在習武；高處的，是一些高手在切磋技藝。七七機械性地不停轉動著腦袋，將四面八方的景象，映入腦海。鉤子悄悄地打量著她，年輕的臉，過于蒼白，映襯著一頭黑發，一如當年初出茅廬的自己，只是那時的自己真正單純無知，而眼前的少女，仿佛已歷經萬載、千錘百煉。

　　翻過一座山頭，山坳里，落塵教的中心到了。高大的殿堂，不是碧瓦飛甍，而是紫瓦藍墻。屋角檐頭，雕刻的不是盤龍，不是金雞，不是小人，是貔貅和赑屃。七七的勞困更深了，她揉了揉太陽穴：“嗯……閻羅殿么？”

　　鉤子打了個寒戰。殺手整日正言談生死，玩笑提閻王，今日一聞閻羅殿，竟是莫名地心慌。

　　“這里……不危險么？”雖是欲言又止，七七還是說了出來。

　　“危險？”他想不明白，年輕的少女，為何張口閉口的陰暗。

　　“我說的是地勢。”

　　“不要小瞧了山坳，山坳這個位置，表面委屈，實則善后發制人，可以破解敵人的先下手為強，可以張揚自己的先入為主，可以……”鉤子詞窮。

　　出乎意料，七七連冷笑都不會：“哦，這樣啊。畢竟事實上受制于人，置死地而后生、絕地反擊，談何容易？殺手做的是性命生意，命為至上，本不該投機?！?/p>

　　鉤子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讓冷冷的語氣偏偏伴著輕輕泠泠的嗓音——若一首江南小調被洞簫演繹——流入自己的耳朵。魔性，確實魔性，面前的女孩，心已成魔。

　　默默無言，鉤子帶著七七來到了大殿前。篆體的鎏金大字，書著“落塵殿”。殿前的黑衣侍衛揮揮手，他們無聲地入了偏殿。

　　“喲，池兄弟。”四面八方，傳來一個亦真亦幻的女聲，柔媚到詭異，酥軟到魅惑。

　　七七四下里張望著，紫霧濃濃，帶著淡淡的霉味，只是不見一人。

　　鉤子早已彎腰行禮：“屬下參見左護法。”尊右卑左，離教主還差幾級。

　　七七漠然地學著他的樣子行禮，只是無話可說。

　　“做干凈了？”女人的聲音再次從虛空傳來。

　　“做干凈了?！便^子的聲音有些變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難以忍受霉味。

　　“這是你帶回來的徒弟？”迷霧中，兩根手指伸出，捏了捏七七的臉。

　　一陣酥麻，七七本能地后退，然而蔥根一般的纖纖玉指開始用力，紫黑色的長指甲慢慢地陷入肉里。七七用雙手抱住眼前唯一能見的半只手，行動不快不慢，眼神淡漠。

　　女人的半只手沒有動，卻散出一股無形的波，撬開七七的十根手指，她的手，失控地懸著，不住地亂抖。

　　“這就是你帶來的徒弟?！迸说穆曇舯?，卻魅惑不減。

　　“左護法……”鉤子想要解釋。

　　“散魂手，不認識么？”女人打斷了他，把七七一把拉到了面前。

　　微弱的燈光下，七七看見一張紅潤飽滿的臉上，長著精致的眉毛，勾人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傲慢，狐疑，專注……這張臉上的表情無時無刻不在微變，只是都存在于妖媚的基調之下。

　　一只手，涼涼的，輕撫過七七緊閉的嘴唇?！昂檬菪〉墓媚??！?/p>

　　“她……”鉤子又被打斷。

　　“我知道你帶回她來自有你的原因，不到能打敗你的程度，不要讓我再看見她?！?/p>

　　是不滿意么？是生氣么？是故意刁難么？七七快速地在心里問著自己，只是答案，她并不想知道。

　　“按照套路，你親自教她。從劍法，到拳法、腿法。不要讓我失望?！迸藫]了揮手，紫霧更濃。

　　鉤子行了個禮，帶著七七退下了。

　　走離了偏殿好遠，鉤子緊繃的臉才開始恢復正常?！八鷼饬?？”

　　“誰？左護法？”七七說問句，從來不用疑問的語氣。

　　“是的，因為她不了解你，覺得你不行?！?/p>

　　“子非我，安知我能力幾何？”

　　“咚”地一下，鉤子壯著膽子，給七七吃了一個毛栗子：“以后我就是你師傅了，現在開始訓練你，尊敬師傅，不許胡說八道！”

　　“容我再胡說一句?！逼咂咚坪蹩赐噶算^子半開玩笑之下的緊張，“我認為從劍法，到拳法、腿法的習武順序不對?！?/p>

　　“初學者想要學習拳法、腿法，難以達到可以自衛、傷人的高度，只有輔之以武器，才可以輕松入門，而劍，是武器中最常見的，佩戴的人最多，最易得。所以，熟練了劍法，再至拳法、腿法，以至于氣功、神制，便如傾壺飲水，自然天成?！苯K于，鉤子沒有被七七給問住。

　　“初學者如果沒有武器，便與常人無異，那么談何自衛、傷人？人是自然之物，本身不親武器。當先初識拳法、腿功，在逐步過渡至劍術、刀法，以至于融于外界，或取一碎石擊人，或執一磚瓦防身，最后拋開一切累贅拙物，雖赤手空拳，也攻守自如，不畏勁敵?！迸⑸裆匀?，似是在念舊時童謠。

　　鉤子沉吟了半晌，仰頭作笑：“原來你不是快木頭，還知道這些話不能在左護法面前說?！笨膳碌呐?，一雙不大的眼睛，似是只能容下春花秋月，事實上，卻洞察一切。七七，三界之間，傳說七星輪回之時，即有絕花鳥魚蟲之好、無男女之需的人誕生，是否，你是那個謎？

　　“唉——”真真切切的一聲嘆息，“我真的不是能夠體悟，若能如此，我也滿足?？上?，我只是明白罷了。牢牢地記得不能說惡了別人的話，不能因為一張討人嫌惡的嘴而葬送了自己。”殺手惜命，惜命應如七七。

　　“哼，別裝！”鉤子夸張地撇了撇嘴，在七七面前，他暴露得像個孩童，“左護法連你的年齡、名字都沒有問，說明她看不上你?；厝ズ煤镁?，早點讓她刮目相看。聽見沒！”

　　“殺手冷漠，冷漠在心不亂……”七七低聲念叨著。

　　“你說什么？”雖然聽不清，鉤子還是感覺到了玄機。

　　“嗯，我是說……弟子又要胡說了：左護法不問我的名字、年齡，我可不可以問問她的呢？”

　　鉤子“噗嗤”一聲笑了：“可以，那個老妖婆，哦不！不是很老，叫葉慢語，慢慢地說話的意思，不過教主好像叫她鰻魚來著。至于她的年齡么……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恐怕也只有教主知道了吧?！笨吹絾渭兞艘蝗f倍的七七，想到人前冷艷，人后和教主曖昧不清的左護法，鉤子偷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