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章

　　夜幕降臨，整座雍城已經褪去當日的繁花似錦，在月色的籠罩下已變成另一番蒼涼的景象。錦離告別方寧后獨自走在花園里，她除了要避開巡邏的衛士，還要盡量小心當值的宮人。

　　遠處清澈的湖面在月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宛若皓天明鏡，岸邊翠綠的垂柳已于天邊混同一種顏色。錦離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后欣喜地一路飛奔過去，等到岸旁望著腳下一汪清澈的湖水，她又謹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才把帽子摘下來，一頭烏黑的秀發瞬間散落兩側，在月光的映襯下猶如一只夜間行走的精靈。

　　她身材嬌小，寬大的太監服穿在身上極不合身，無奈挽起袖袍，彎下腰挽起褲腿管才不至于被水濡濕。她又向前移步蹲下清洗秀發，不知不覺中哼起了小時候的歌謠：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她并不知道這首歌謠里的意思，只是小時候睡不著覺，洛老爺就會哼唱，聽得次數多了也就學了過來。

　　錦離梳洗完畢，起身將帽子戴好方才邁開步子向櫟陽宮的方向走去，渾然不覺假山后一雙犀利的目光。

　　櫟陽宮雖沒有蘄年宮的富麗堂皇，甚至連其他宮殿也及不上，但無論是從建筑風格上還是廳內擺設無一不是從各國精挑細選送過來的。當初趙太后和嫪毐行茍且之事怕被發現，才找了個‘適合靜養’的借口搬至行宮，從此整座宮殿夜夜笙簫，也是在那一年，倆人又密謀篡位，想要他們的私生子取而代之。

　　那場宮變的確讓嬴政恨之入骨，他不能原諒嫪毐等人的罪行，更不能原諒趙太后的背叛，以及那兩個讓他感到恥辱的孽種，所以他開始大開殺戒，并且親手結束了他們的性命。他不是沒有想過饒了兩個無辜的孩子，當他將兩個襁褓中的嬰孩高舉過頭頂時，兩個嬰孩粉妝玉琢的小臉甚是可愛，漆黑澄明的眸子與他頗有些相似。所以他有過一瞬間的停滯，只是當他看到趙太后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時，心中的仁慈瞬間被暴戾代替，他使出渾身的氣力將兩個孩子向前擲去。他明明是她唯一的兒子，卻為了兩個來路不正的孽種對他痛下毒手，這讓他如何寬解？

　　嫪毐被施以極刑，夷其三族，而與此事有關的人也被從嚴處理，或是斬殺或是驅逐流放，丞相呂不韋最后也未能逃脫干系。趙太后被他囚禁在這座宮殿里，后來李斯等人多次上折請旨都無濟于事，還是嬴氏族長抬出祖制才讓他下旨命侍衛接她回去。那時候他一直忙于戰事無暇顧及，最終趙太后走了，他連最后一面也未能見到，再后來這座宮殿也就成了禁宮。

　　好好的宮殿竟然荒廢成這個樣子。錦離一邊惋惜著一邊對著書案上的灰塵吹了口氣，只見那案幾上的灰塵立刻在昏暗燭光下打著旋，嗆得她連連后退幾步。她又撣了撣軟榻上的灰塵，好一陣兒才精疲力竭倒頭睡去。

　　天初亮，太陽還沒有從云層里跳出來，當值的侍衛剛交完班，中車府令趙高等一行人一早準備好了御用鑾駕。根據鹵薄制度，當以金根車為皇帝御輦，因著秦人崇尚水德，水主黑，所以每輛車前都升起一面皂毓，又因大駕鹵薄屬于八十一乘，除金根車外還有五色安車、五色立車、耕車、戎車、獵車等以示天子的尊貴身份，以及安國富強，國泰民安之意。

　　盡管外面人聲鼎沸，櫟陽宮里依舊清冷寂然，錦離極不規矩地趴在榻檐上睡的正香，直到感覺胳膊被壓的酸痛才極不情愿地翻了個身，不料動作有些過大，猝不及防間也就跌下地來。這一摔倒也摔得精神了，她起身后揉揉惺忪眼睛，本想再爬回去，忽然想到今日是方寧回都城的日子，她也該回去了。想到這里，她趕緊整整衣袍，戴好帽子方才出了殿門。

　　剛一出門便看到一張熟悉且清俊的面容，望著坐在石凳上的人，錦離驚詫地張了張嘴，最終只喊了句：“政！”方寧和同鄉都說櫟陽宮是座廢棄的宮殿，一般沒人會來，可接連兩次都巧遇嬴政，她到底生出一絲疑惑。

　　嬴政坐在石凳上并未起身，定定地望了她好一會兒，錦離她打了個呵欠立馬用手掩住，他問：“你昨夜睡在這兒？”

　　“啊！不是。”錦離怕露出破綻急忙擺手辯解：“我是特意過來打掃的，總覺得好端端的荒廢了甚是可惜。”日頭漸露，血色的光暈在臉上顯襯的格外精神。

　　“可是掃完了？”嬴政起身大踏著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修長的身姿剛好將照在她臉上的光遮去一半。出于本能錦離向后退了退，又怕他不相信，伸出右手拉過他織錦黑色袖袍，道：“不信你自個兒檢查。”說完暗自慶幸昨夜里打掃了一番，不然真該露出破綻來了。

　　嬴政清冷的眸子掃過被她拽起的青蔥玉手，腳步只停頓一下便跟了上去，只是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頓時襲來，似乎要將整個頭顱炸裂才肯罷休。最終在同殿門還有一步之遙時他忍受不住這種噬人心骨的痛意甩開她的手腕，聲音冰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是趕快離開的好。”說罷將手背至身后轉身大踏著步子離去，剛走幾步又停了下來，背對著錦離道：“待會該起程了，既然是都城來的，趕緊收拾好出去等著回宮。”

　　錦離望著已漸走遠的嬴政，不禁嘟囔了句：“真是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