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發去印尼前的一周時間,我住在這間漂亮的房子里,儼然女主人的身份。實質上我不過是張嘆的情人。我小心翼翼的在心里反復確認這件事的真實性,因為它來得太迅疾,也太撲朔迷離。
早晨,我開始規律的在七點鐘醒來,像過去為丈夫做早餐時的流程一樣,烤面包片,煎蛋,榨果汁。丈夫不喜歡喝甜的東西,習慣在早上喝紅茶。張嘆則不然,他對我簡單的手藝不僅贊不絕口,并且照單全收。我想,這應該不過是感情“蜜月期“間的不熟悉造成的。兩人之間都還有未填滿的縫隙,才擁有舉案齊眉。
盡管這種關系充盈不安全和疏離感,我仍然感激它出現在此時的生活里帶給我的益處——總算可以不必孤獨的度過長夜了。總算不必借助香煙和酒精了。總算作息規律,開始自我調整,有興致畫簡單的妝容,瀏覽時尚雜志……
張嘆甚至比我自己更先看到這些變化。明顯他更喜歡我現在的樣子。晚上下班回來后,見到我清爽利落的坐在躍層的毛毯上飲茶,他的笑容會很愉快:
“今天的裙子很好看。以后就這樣穿吧?”
女為悅己者容。他這樣說,我也不明所以。自己究竟是因為什么對生活重新煥發了熱情?因為愛上張嘆?不,我從不相信那種一見鐘情的戲碼。即使其中包含著感情,也絕不會是愛——
愛是互相了解后產生的永恒吸引。同樣的,我也不認為張嘆會愛上我。盡管他在所有細節上都做的盡善盡美,如果我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的話,大概會相信他就是真命天子。張嘆十分懂得女人,且尊重女性,品味不俗,有足夠能力掌控生活節奏,更兼之保養有術的相貌身材和年齡賦予的從容穩重——這些加在一起,令他成為一個完美男性形象。我怎敢相信,這樣一個男人會在世間孤清多年專恭候我來尋——一個被男人不斷拋棄,不斷憎惡的女人?
不。甚至想都不要想。能模模糊糊的在一起生活一陣已很好。想清楚一切帶來的恐怕只有自慚形穢和更加倍的失落感。
我不要知道他的心。只要短暫的,在和丈夫回歸正常生活前,搭住張嘆的手活過這一陣。
今天晚上,張嘆回來的比往常晚一些。我做了幾個菜,解下圍裙一面在餐桌邊等他一面看電視里的無聊節目。像極過去和丈夫生活的日常。所不同的只是面對電話和門口傳來的響動,不會再那樣驚心動魄的去在意了。這樣的狀態讓我感到很輕松,許久沒有的輕松。
是否沒有那么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日子過得反而容易些。
還沒往更深處想,門口已經傳來了張嘆開門的聲音。玄關處我開了一盞吊燈專等他回家——張嘆抬頭注意到了,再看到我身后桌上的飯菜,他臉上突然揚起一臉感激的笑意,與我漫不經心的回眸形成對比。
“回家能見到這樣的畫面,我真是太幸福了。”
“我也沒做什么特別的呀。”
張嘆換上拖鞋走近,將我的臉埋進他棉布襯衫輕柔的觸感間。在一餐溫馨的晚飯之后,我們共同在客廳里看一部有點拙劣老套的愛情電影。《Somewhereintime》,男女主人公的相識經歷七十年時間跨度,最后的團聚竟是死亡。我將身體陷在皮質沙發柔軟的凹陷中,亦陷在他懷里。
“對了,今天回來的有點晚,去做什么了?”我問。
他對我問的話有點疑惑。我也開始后悔。但很快張嘆從褲袋里掏出一本護照拿給我看,語氣如常:
“不替你辦這個,怎么去印尼呢?”
我突然很開心的仰臉瞧著他。那種開心勁明顯超過了之前溫馨的晚餐和互相依偎的觀影。我雙手緊緊攥著那本深紅色的小冊子,好像那上面果真印有金色的神諭——跟著它走就對了。
“你還在想著他。”
“很想……很想去印尼看看啊。“
我對張嘆突如其來的察覺笨拙的回答道。張嘆有一顆過分靈巧的心,這令他的觀察力很多時候令我感到超越女人的。說起來,在一起快一周了,我們還從來沒有談論過有關趙易,有關我的婚姻的事。我也就以為這一星期不過是張嘆的露水情緣,他只會關心我每天穿什么給他看,帶來什么愉快給他享受……再功成名就的生活都想享受一點名為愛情的感覺啊。那感覺可叫人返老還童,勝過一切靈丹妙藥心理醫生溫泉spa高爾夫名貴紅酒……
我的思緒又不知道飄到哪去。張嘆突然抓住我一只手臂,力道不重,但突如其來還是令我驚醒。不得已我對著他繼續說:
“趙易是在印尼出差……我想去看看他,見個面。好好聊聊我倆現在的處境,希望能讓他明白我的心。”
這些話可讓人覺得極為真實,也可將一顆愛慕的心打入地獄。我自信張嘆不會屬于后者,才肆無忌憚地講。
“這一趟,我可以陪你去的。”他說。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不過,不是在確認他話的真意,只是呆呆凝望他瞳仁中那道不明顯的淺灰色。我內心的某處正在指示我,接受張嘆的陪伴。但我還是更恐懼會失去丈夫原本就所剩無幾的信任——
我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不停的因為不能控制的心情在犯罪。
“好么?讓我陪著你……“
張嘆不知什么時候已將我牢牢收攏在他有力的臂彎里。在此種情況下,他的語氣更多的不是嫉妒,而是種莫名其妙的懇求,“有一個項目,我可以選擇去泰國或是去印尼。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想去印尼呀……我知道你很怕,不要緊,我會在你身邊陪著你處理那件事的。”
“處理什么事?”
我大驚失色。我感到這樣的對話過去在某個時空里已經發生過,現在這種驚恐的感覺十分熟悉:就像小時候媽媽通知我明天要搬家。突如其來的只能接受舊生活被拋棄的現實。那個身在舊生活里的自己也面臨被拋棄……不,我討厭所有改變,所有破壞我此刻握在手里的幸福感覺的改變。我喜歡生活一成不變,即使有些變動,也都是在大框架內的小浪花,比如堅固的婚姻關系中偶爾的親密往來……
偶爾的。暫時的。決不允許取代永恒和常態。
我集中了所有戒備觀察張嘆神情中的變化,此時此刻他任何有悖常理的舉措都不會叫我感動,只回叫我產生深入骨髓的恐懼。但過了一會兒,張嘆回應我的只是將手掌溫柔地摩挲過我的頭頂,表情惶恐的困惑的寂寞的笑。
“念。想到離婚……讓你這么恐懼嗎?”
“不。你想到了讓我離婚,這才讓我感到恐懼。”
“你還沒有喜歡上我?”他苦笑道。
對張嘆會這樣問我真是從心眼里感到糊涂。因為我覺得在自己目前的位置上能夠擁有自知之明應該是讓男人放心的事情,是懂事。男人不是都喜歡懂事的女人嗎?但張嘆言下之意是我的懂事讓他傷了心,也讓我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窘境。
“那就慢慢來吧。我們還有時間慢慢來對吧?只要你還愿意接受目前這種關系……我可以一直為你保持等候。”
“別開玩笑了。”
我有點生氣的轉過臉去,心想張嘆一定以為我還是他任教時一無所知的女學生,會對他這番含情脈脈的姿態照單全收。也許他希望我最好流點兒眼淚。這樣一想,我的眼眶反而干涸,面部線條也繃得緊緊的。
正如大多數男性會做的那樣,這個時候他輕輕地把我攬回身邊。他的胳膊和肩膀暖乎乎的,受了這種溫和的刺激,我還是感到好眷戀。也就有點后悔剛剛對他的無情。
“真的會一直陪著我嗎?”我給他臺階下。
張嘆輕輕地移著手指,像一個父親所做的那種,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發。這是我最喜歡的男性的撫愛。這個時候的張嘆有千種萬種臺詞可說來表忠心。但他只發了一個音節,以致我迷迷糊糊的就快睡著沒能聽清。
“會。”
我慢慢在他懷中打起瞌睡。努力抬眼看了一下墻上的鐘表,才夜里十點半。不知不覺一個禮拜的時間,竟然就可將人的作息調整回健康狀態。我心滿意足地仰在他懷里微笑,一半是為得到張嘆溫柔的收留,一半是為即將來到的和愛人的見面——在飄揚著熱帶海風的印度尼西亞。
“睡著的樣子就像個孩子。怎么醒來就變得那么傷人呢。”
他喃喃自語,我依稀聽得見。張嘆的氣息靠得越來越近,最后停留在我的額頭上留下輕柔的一個睡前吻。在恍惚中我任由自己身體移動,沒有哪一種睡眠比被喜歡的男人一路抱著最后安放在臥床上,像對待弱齡少女那樣更叫人心滿意足的了。
是的。我在恍惚中想。自己犯下的罪孽恐怕已失去資格要求任何一個人的原諒了。那些罪孽像電影中的插敘鏡頭似的在我眼前閃現,卻不會被身邊任何一個親密的人知曉一點:與顧還在酒吧里買醉的夜晚,第一次夜不歸宿為了報復趙易的冷落而出賣靈魂的夜晚……第一次出軌時自己就被顧還的情話輕易的迷惑了。所以現在面對張嘆的溫柔,我再也,再也不會讓自己沉陷。
在與顧還極致的歡愛中,我甚至發出過幸福的自白:誰來告訴我,我到底有什么錯?我只是想要一點愛,更多的一點愛而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生活里失去愛,那就等于一切都失去了。在這個紅塵世界中,說到底屬給女人的究竟是造物主怎樣的安排呢?是某種功績?是某樣道德?還是……某個最想要的男人的溫柔相待——當孤注一擲而無法得到時,她便只能陷入瘋狂。
“為什么要讓自己活得那樣卑微呢,不寄生在他人身上就無法生存嗎……如果一定要一個人永遠陪伴你,那個人就是我呀。你不必再尋找了,停止尋找……我的念……停止。”
睡前似乎聽見音色好似張嘆的綿綿不絕的咒語。
“不……不能停止。要找到那個人,能活在他身上的人。”
剛一說出這句回答,我便因意識崩散而完全墮入黑甜的睡夢中。
“昨晚……你后來跟我說過什么嗎?”
心不在焉的我,今早的煎蛋沒注意火候有點老了。和張嘆相對坐在清晨的餐臺前,這還是第一回他表現沉默,沒露出往常那種溫柔寵溺的笑意來。他一面切一口蛋黃凝固的煎蛋放進嘴里,一面若無其事地回應我:
“看完電影你就睡著了。隨后我抱你回床上休息。”
“那就是我夢里的你在說話了。”
“夢里的我對你說什么了?”
張嘆穿著一件淺灰色休閑襯衫和牛仔褲,工作看來更像他的消遣。他不經意地瞧一眼手上的腕表,微微加快進食的速度。在這個男人面前,我不能不相信昨晚他說的那些不合常理的話……是意外。出于負氣,便又有意想提醒他昨晚的事:
“不是在夢里的時候,你也對我說想一直陪著我。想跟我一起去印尼。”
“是呀。我現在還是這樣想。”
他抬起頭凝視著我。說出深情之語的臉像白紙一樣平和。
“你對所有女人……我是說你的所有情人,都這樣情深義重嗎?”
“你會自己找到答案的。“
說著,張嘆從椅子上離開,來到我身邊在面上留一個淺吻。這是不知哪個女人教給他的良好習慣,丈夫過去是我教給他的。男人清早洗漱一新的口腔帶有薄荷糖的氣味兒,是最好的親吻時間。不知為何,今早我對張嘆增添了一點戀戀不舍。
“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們一起走。”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印尼……”恐懼感又開始襲擾我。
“放心。我只是和你一起去機場。去泰國還是去印尼,我等你的選擇,直到最后一刻。這樣回答你能接受嗎?”
“張嘆……別對我這么好。”
他無可奈何的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往門口走。在他開門前,我呆呆地凝著這個男人離去前的背影。張嘆似乎心有靈犀,回頭同我四目相對:
“白天的時候還是花點時間把行李收理好。如果有閑麻煩幫我的也整理一下。該帶什么不該帶什么……你取舍好了。”
“對不起……”我突然站起身。
張嘆目光平靜地看著我。這一個星期,他對我的種種怪癖惡習都察覺到。我不開口,但我知道每天他回家后都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收整被我亂翻亂扔后擺錯位置的東西——那代表了我對男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他始終以沉默替我掩飾劣跡。這一道注視和他剛剛的話,都代表他始終了解。
“沒有怪你……還有電話用完,也記得放好。否則有時打手機找不到你,打家里電話也沒人接聽,怪著急的。”
“對不起……”
他終于露出那種熟悉的笑意。輕輕地搖頭,同時向我擺手說晚上見。聽著他離去時帶上的門響,我突然覺得很安心——第一重審判已經結束了。我得到了原諒。沒事了。
我像往常他離開后那樣將餐桌上的東西收整到廚房。之后給自己泡一壺茶,打開電腦等待開機。在這段時間里我走到電話機面前,從容而熟練地撥打一串號碼。聽話筒里傳來的忙音。很好聽。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即使猜到丈夫在異國一定換了臨時的手機號碼,我還是每日執著地撥打他在國內使用的號碼。每天早上五遍,中午五遍,張嘆回家前六遍。
即使趙易終歸對我失去了做夫妻的情分,我也要繼續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日日關心,時時關心,秒秒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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