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珠簾后的女子——第三日

到了第三日，狗雜種興沖沖地來到馬車上，原以為經過昨日的一番交談，兩人的關系已漸入佳境。

不料進來許久，珠簾那頭的人始終未發一言。

狗雜種暗道：我偏不信你還能忍著一句話不說。

跪坐在屬于他的小方榻上，初始時他還能勉強做到正襟危坐，漸漸的渾身就跟長了上百只虱子似的，從脖子到腳跟都開始發癢。

他嘗試著動動胳膊腿，并未受到那頭人的阻攔，又開始扭動脖子，之后又將十指扳得“嘎嘣嘎嘣”響。

見這樣都為惹來對方的注意，狗雜種感到一陣氣餒。

心道：反正我該得的賞錢也拿到了手，你不理我也罷。

在他看來昨日得了那樣多的錢已是天上掉餡餅，再不能比這更多了。

最后他干脆側躺下來，一手撐在腦勺后，一條腿架在另一條上，一只腳翹在空中隨著節奏一晃一晃的，狗雜種漸漸晃出了感覺，口中不覺哼起了討飯歌。

這時他才看到馬車兩個角上分別安了兩顆鴿子蛋大的珠子，此時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珠子，卻憑猜測知道定然很是名貴。

他停下了口中的哼唱，伸長脖子，瞪著雙眼意欲將那兩顆高高在上的珠子看清楚些，最終將脖子伸痛了，眼睛瞪酸了也沒看出個就究竟來。狗雜種于是放棄這種無謂的觀察，扭了扭泛酸的脖子，換了一條腿架高，腳晃晃悠悠起來，繼續哼他的歌。

他口中唱得發干，目光不禁落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里面有紫色的美酒、碧青的葡萄汁、鮮紅的番茄汁等等，更有驢打滾、栗子糕、水晶糕諸如此類的糕點。狗雜種此刻一樣也不認識，偏偏每樣都令他頗有食欲。他咽了咽干唾沫，摸了摸干癟的肚子。心下一陣哀嚎，能看不能吃，天下最不幸的事就在這里。

狗雜種心里已經懊惱得打了十幾個來回的滾。

“你唱的什么？”

這時他聽到一把清凌凌的聲音自珠簾那頭傳來，那聲音又如自天外傳來的，頓時將他從各種臆想中拽了回來。

他突然意識到對面坐了個惹不起的大人物。

狗雜種下意識朝聲音源頭看去，便見從珠簾那頭伸出一只修長纖細的手，那手輕輕撥開珠簾的一角，將里面的情景露了出來。

是時，陽光從雕花木窗漏了進來，投在對面的馬車壁上，那墻壁原本是樹木的黃，此時那黃中透著一層淺綠，并隱約可見金絲，那車壁在陽光的映照之下，一時竟好似鋪上了一層名貴的絲綢，絲綢上金絲交錯，發出閃閃的金光，而此時，整個馬車都籠罩在這層金色的光暈中，漸漸的，又好似升騰起一陣霧氣，那霧氣中紅橙黃綠藍五色閃耀著，一時間竟好恍然若進了蓬萊仙境。

“你在看什么？”

恍然間，狗雜種聽到一把清冷的女聲，這女聲恰如一桶冰水澆到他頭頂，令他登時清醒過來。

他循著聲音看過去：但見簾內的女子此時正一壁挽起半卷珠簾，一壁向自己看來，偏巧那半卷垂落的珠簾于日光下散發出五彩的華光，那華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便成了夏日清晨里開放在水塘里最嬌嫩的一朵白蓮，那簾子上透明的珠子恰是那個早上掛在蓮瓣上的一顆顆露珠兒；光暈也映照進她的雙眸，那雙眸子白的白，黑的黑，流轉間卻好似揉進了一抹月亮的光華。

另一半的簾子正握在她的手心，日光照耀下，但見白的似雪，紅的、橙的、黃的、綠的和藍的又在那似雪的白上頭交相輝映。

狗雜種呆了呆，只以為看到了九天下凡的仙女兒。他艱難地咽了咽口中的唾沫，卻發現口中早已干了，下意識從身旁撈起一個杯子，作喝水狀。才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狗雜種撓撓頭，一時又記起了自己的處境，慌忙并腿起身做成一個標準的跪坐姿勢。

女子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虛指了一下他，道：“將方才唱的歌兒再唱一遍。”

她抬手冷冰冰地一吩咐，就令人心甘情愿按照她說的去做，狗雜種亦是如此，他慌忙又唱了遍。

女子倚在車壁上，也不知想著什么，忽而又問：“當真如你說的一般可憐？”

狗雜種唯恐她不相信，立即點頭如搗蒜，道：“自然，更有比這歌里頭唱的可憐的呢?！?/p>

又道：“你還要聽嗎？我這還有不同的。”

女子卻放下了珠簾，冷清如孤鶴般的聲音傳來，“不必了。”

狗雜種呆了呆，心道：這人好無情啊，怎的說翻臉就翻臉。

卻仍舊不甘心地有意高聲沖著珠簾喊道：“可是我又餓又渴。估計今日就要死在你的馬車上了，哎，歹命！”

狗雜種裝模作樣地長長嘆了口。

果然聽女子回道：“桌子上有糕點和酒水，你自己吃喝便是。”

狗雜種又道：“吃的喝的都放在格子里，這格子又窄又深，我的手可伸不進去?！?/p>

那頭女子便道：“桌子邊沿上依著格子的次序都有一個搖手，，你想吃什么，只需將豎排的格子要起來便能吃到了。”

聽了這話，狗雜種果然發現那一排袖珍的搖手，每個人的指頭大小，他嘗試著順著力道搖了搖最左邊的那個，果真見那最左的一豎列吃食連帶著盤子自格子里升了起來。

嘗到了甜頭，他索性將整座的吃食都搖了起來，一頓地大吃大喝起來。

吃得肚子鼓鼓的，再也不能容納一滴果汁了，狗雜種才意猶未盡地放下，舔了舔五指上的點心沫子，隨口便問：“為何這馬車絲毫感不到顛簸，你這馬車上可是裝了什么稀罕東西？”

“不過雕蟲小技。”那女子冷冰冰的聲音傳了過來。

意思是，這不過是最微末的伎倆，尚且不配她提上一提。

狗雜種翻了個白眼，心道：你說雕蟲小技就是嗎？看來你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他自然不會傻到將這話說出口，變換了個話題，道：“你這馬車壁上的格子中裝的什么，怎么看不到鎖眼？”

女子答道：“你拉一下車壁最左邊的那個銅環便能打開了。”

狗雜種果然在兩壁馬車上的左邊各看到了一個以細繩吊著的環。他心中頗為不信，便隨意拉了下其中的一個，正是右面車壁上的那一個。

霎時間那一壁的格子都自己張開了口，露出了里頭的東西來。

狗雜種一陣目瞪口呆，看了過去。

見那格子大大小小的，放的東西各不相同，但衣食住行所需的東西都涉及到了，而里頭的東西更是無一不精巧。

狗雜種贊嘆道：“真是個好格子！不知怎么樣的天才造出來的?！?/p>

不知是否同他作對，那女子此時卻說：“這東西很不好，不僅不好，還給我添了和那造出來的人添了不少麻煩?？上莻€造出這格子的人，至今只解決了麻煩中的一個，可見是個庸才?！?/p>

狗雜種撇撇嘴，爭辯道：“怎么不是個難得的天才，你難道就造得出這樣的好東西？”

女子便道：“我是不會機關術，更造不出你口中說的好東西，只是我卻能一一將它的不好之處列出來?！?/p>

狗雜種也好奇，便道：“那你說說看。”

“第一，那拉環看上去雖比一個個地將格子鎖起來方便，只是取用時卻麻煩多了，你要打開一個格子，便把這一壁的都打開了，若馬車行走時不慎顛簸得厲害，豈不是將滿壁的東西都抖了下來，相反，卻只會抖落其中一個格子的東西，收拾起來就方便多了。”

“第二，憑著一根繩子將所有的格子一起打開，雖暫時不知背后使了什么機關，但僅憑一根繩子將所有格子相連的機關打開，所以拉開之時必然須得不小的力氣，同時繩子和拉環磨損很嚴重?！?/p>

狗雜種搓了搓手，雖然這會兒即便不想承認也不得不佩服他所說的這兩點一點也不錯。

可見這世上很多的東西復雜又龐大不過是看上去嚇人，真論起來卻未必比循規蹈矩的東西來得好。

這第三日便輕巧地自他吃喝間溜了過去，這之后，佛桑再未喚他們中的哪一個上去那輛馬車。初始兩人還時時念叨，丟開去卻也很快。因而行程的后七日，兩人又過上了之前互相娛樂的日子。

只狗雜種心里存個想頭：那女子他仿佛哪處見過。

只是一想到那般神仙似的人物，他又怎能見得到呢？這樣一來，沒過幾日，他便將這個想頭拋在了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