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狗雜種早早便等在那里。佛桑并未因他的期盼更早片刻,在昨日同樣的時刻再次將昨日的話叮囑一番。
狗雜種滿口答應(yīng),眼里的興奮叫人遠遠就瞧得分明。
他如昨日般正襟危坐,目光卻已忍不住四處逡巡。此時,他心中少了昨日的憤憤不平和過度緊張,便有興致打量這輛馬車,也因此看到了許多昨日未曾注意到的事。
今日他這處仍是一張小方榻面前擺著布滿凹槽的桌子,凹槽內(nèi)擺放各色吃食。卻仍舊能看不能吃。
馬車中間以一排珠簾隔開,那珠簾由一顆顆黃豆大小的透明珠子串成,每串約莫上百個珠子,這一排吊了二三十串這樣的珠子。
透過簾子的空隙,狗雜種綽約間瞧見了一截素色裙擺,那裙擺是一色的白,并未繡任何花紋。
馬車兩壁上安了大小不同的格子,這些格子都用一塊大小合適的木板關(guān)著,不見鎖眼,也不知怎么打開。
珠簾微微晃了晃,狗雜種恰巧朝里頭窺了一眼,可惜未曾見到那女子的相貌,只是見到了一截自袖口中漏出來的手腕,那腕子真如冰雪堆砌美玉雕琢而成的,白皙似雪,光澤類玉。
這時,狗雜種方醒悟過來,原來馬車已經(jīng)行走多時。
只是這馬車不知怎的竟然絲毫未有顛簸之感,如履平地,并且這上頭的榻、桌子類的東西竟分毫不動,也不知裝了什么機關(guān)。
想起今日的目的,狗雜種決定先開口,他一本正經(jīng)地清了清嗓子,可惜并未引來珠簾那邊得注意,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壯志,他張口便煞有介事地說起來,“從前,有個秀才,好吃懶做,家里窮得叮當響,有一天,他在草堆里撿到一個雞蛋,很高興地跑回家跟妻子說,‘我發(fā)財了’”
狗雜種說到“我發(fā)財了”這句,突然歡喜地從榻上跳了起來,做出一副極其高興之態(tài),意圖引來簾子之后人的注意,只可惜他一時忘了這是在馬車上,便將頭撞在了馬車頂上,疼得倒抽氣,他索性大聲喊起疼來,同時有用另一只眼睛偷覷簾子那頭的情景,然而并未引得對方掀簾子看過來,他只好放下揉腦袋地手,老老實實地繼續(xù)講起來:“妻子問哪里發(fā)財了,秀才拿出雞蛋說,‘你看,就是這個雞蛋。不出十年,我們家肯定能富起來。’”
講到此處,狗雜種刻意停了停,雖然知道看不清那頭的情景,卻忍不住朝簾子看了一眼,他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對方問話,自己倒忍不住先開口問:“你難道不好奇嗎?他憑著一個偷來的雞蛋發(fā)財。”
簾子那頭的人終于開口說話了,“我不好奇,因為沒人能憑借一個雞蛋真的發(fā)財。”
狗雜種翻了個白眼,道:“我當然知道這不是真的,否則我早就發(fā)財了。不過這是個笑話,笑話就是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真的好笑。”
這次,簾子那頭卻始終未傳來聲音,狗雜種雖然失望,卻也只好繼續(xù)往下講,“妻子問怎么致富,秀才把他的發(fā)財大計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我用這個雞蛋,借鄰居家的母雞孵出小雞,然后從它家的小雞中挑一只母雞,在家里養(yǎng)著生蛋,一個月可得十五只雞,雞又生雞,兩年之后,差不多有五百之雞,就可以換十兩金子。我用十兩金子換五頭母羊,羊又生羊,再過三年,可以得五十頭羊,可以換一百兩金子。然后我用著一百兩金子放高利貸,再過三年就能賺到一千兩金子。我用六百金賣房賣地,用400兩金子買妾買仆,我和你就可以快快樂樂了,你說好嗎?’妻子一聽他要買妾,勃然大怒,一把將雞蛋摔碎了。歲才非常生氣,把妻子打了一頓不說,還有把妻子休了。妻子不服,告到縣衙。縣官問秀才為什么要休妻,秀才便有把他的計劃說了一遍,從拾得一個雞蛋說起,一直說到買且為止。縣官說:‘這么大的一筆財富,讓這個惡婦一下就毀了,確實該休妻’縣官一排驚堂木就要宣判。這是你猜怎么著?”
狗雜種一掌“啪”一聲擊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朝珠簾看去,停在那處,靜等里面的回答。
果然里面人開口的,問的卻是:“那秀才妻子為何不讓他試著去孵蛋,要知秀才撿來的很可能是個孵不出來小雞的蛋。”
狗雜種被問得一呆,果然如此,并不是所有雞蛋都能孵出小雞,只要孵不出小雞,后來的事便不會發(fā)生了。不過他反應(yīng)靈敏,立即答道:“故事就是這樣的,也許他兩人都一時未想到這個問題也是有的。畢竟世上并非都是如你我二人般聰明之人。”
他狡辯到最后,實在忍不住,便順帶將自己夸了一夸。接著不待對方反應(yīng)過來,便繼續(xù)講了起來,“接下來,妻子大叫‘我丈夫說的都是沒有做的事,不能算我錯。’縣官說,‘你丈夫說買妾,也是還沒做的事,你為什么嫉妒?’妻子說,‘雖然如此,我也只是想早點出掉禍根罷了。’縣官笑了笑,就宣判休妻無效。”
狗雜種甫一講完,便豎起兩只耳朵聽珠簾后的動靜,他等了又等,也未聽到預(yù)料中的笑聲,忍不住詢問:“你怎么不笑?”
“并不好笑。”那頭答。
狗雜種呆了呆,突然靈機一動,便道:“我這里有個故事十分好笑,只是我不能看到你,只能聽你的聲音,若你偷著笑了,又告訴我不好笑,那我豈不是虧了,這樣,你我各講一個笑話,如果誰將另一個人講笑了,這個笑了的人就要給對方五十兩銀子,若是雙方都笑了,這五十兩就扯平了,但若是雙方都沒笑,就評一評哪個更好笑,那個故事更好笑的就能獲得五十兩銀子。”
狗雜種心道:不論你講什么,我都不會笑的。
狗雜種左等右等,也沒等到那頭的回答,便道:“你不會怕了吧?你怕輸還是拿不出五十兩?要不就是你也覺的你所有看過的故事中好笑的都比不上我的好笑。”
簾子那邊的女子終于答道:“依你所言,我既不怕輸,又恰好有這五十兩銀子,也自認為有個好笑的故事,便要同你打這個賭?”
狗雜種腦袋不笨,立即便聽明白那女子的意思,便又想了想,道:“自然不是,相反,我是個窮光蛋,身上別說五十兩,連五文也無,隨時可能餓死街頭,這冰寒地凍的,也沒有棉衣穿,很可冷就凍死了,最終尸首也被仍在雪地里。這樣人的魂魄鬼差都不愿收,只能成為孤魂野鬼了。老一輩的乞兒說,餓死鬼若有幸投胎,下輩子也只能做個討飯的乞兒。”
簾子那頭的人不語。
狗雜種便半真半假地啼哭起來,哭了片刻,見并未有人上前安慰自己,便越發(fā)大聲地哭起來,心下卻暗恨:好狠心的人,難道我這樣的情景不令人同情嗎?
果然便聞那邊的女子開口,問得卻是:“你為何啼哭?”
狗雜種見目的達到了,便收了淚,反問:“你不覺得我可憐嗎?”
接著又將前頭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又問:“你說我這樣是不是可憐極了?”
不想那女子似是默了默,卻道:“你總是要死的,又有什么可憐?而下一世的事終是渺茫。你若為了這些傷心哭泣,我勸你還是不要。”
狗雜種一怒之下,不禁拍案而起,一時又想到自己正身處他人的馬車,便悻悻然作罷,語氣中余怒未消,說道:“你怎是個冷心冷肺之人,有人要死了你難道不該為他傷心嗎?”
那女子便道:“我傷心了,死的人便能活過來嗎?況且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正如春花冬雪,沒有一樣脫離得了它該有的道理。你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不是今日他死,就是明日你死,世人總歸逃不脫一個死字。我今日不為他人的死傷心,那一日我也死了,別個人的傷心我也是不需要的。”
這番話說得很是有道理,卻著實冷血了些,只曉得她的這番話若被生養(yǎng)她的父母知道了,是不是會活活氣死。即便她的父母親早死了,底下有之,聽了這話,怕是也要氣活過來,從地里跳起來找她算賬。
按說任何一個普通人縱然性子冷清了些,卻也難說出這樣一番絕情的話來。
這女子要么是真的冷心冷血,要么便是不懂這世間的感情了。無論哪種,可見她平日里活得并不快樂,身邊也沒真正關(guān)心愛護她的人。
狗雜種聽不明白那些死不死的大道理,終究也辯不過了,索性刷漆賴,他盤腿坐著,道:
“我不過要同你打個賭罷了,你卻要說出這樣多的道理來,一句話賭是不賭。”
他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卻分明蠻不講理,賭約乃是她先起得頭,又羅里吧嗦的一堆道理,偏就不許旁人分辨了?待他的道理窮了,便又是那人的不是了。
那女子便道:“這次我又愿意同你賭了,同前頭的那些卻沒絲毫關(guān)系。”
她的意思很分明,便是開頭說了那么多,不過是她不樂意打那個賭,卻又不愿白白當個受人玩弄的傻子,而此時愿意,只是她自己愿意罷了,并不是受了他的欺騙。
由此可見,這女子性子著實有些古怪,不僅整個人冷冰冰的,卻也很是聰明,又喜怒無常。
狗雜種卻管不了這些,立即道:“那這次你先講。”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那頭傳來了個冷冷清清的聲音,“古時有一縣官,讓管家去買三瓶酒,卻寫成了‘三平’。”
這時,狗雜種突然問:“‘三平’怎么寫,兩個平字有區(qū)別嗎?”
女子答道:“自然是兩個大不相同的字,偏巧那縣官沒讀多少書,隨便寫了個代替。”
狗雜種似懂非懂地點頭,道:“后來呢?”
那女子便繼續(xù)講了下去,“管家說:‘老爺,不是這個‘平’字。縣官提筆在‘’平’字下加了一鉤,說,‘三乎也罷。’”
狗雜種又問:“為何一個管家尚且比縣官懂得多,兩人是不是應(yīng)當換一換,讓管家當縣官,縣官當管家。”
女子似乎略想了想,才道:“你說的不錯,不過并不是這管家懂得多,而是這縣官太無用。”
后面的狗雜種聽得云里霧里的全沒聽懂,便道:“你的這個故事一點也不好笑,現(xiàn)在輪到我講了。”
他信心滿滿地拍了拍胸脯,道:“這次一定令你笑破肚皮。”
說完便開始講起了故事,不過這次因為急于看到女子反應(yīng),狗雜種難得沒有問東問西,一口氣講故事講到底,他講的故事如是:憨憨和秀才是鄰居,平時來往不多,一天,憨憨的妻子閑著沒事,去秀才家串門,只有秀才他娘子一人在家,憨憨妻子看見秀才娘子繡的手絹,一個勁的夸她做得好,秀才娘子不好意思地說:“哪里,做的不好,是晚上做的,要是白天會做得更好。”憨憨妻子回了家,夸秀才娘子謙虛、會說話,憨憨記在了心中。第二日,秀才回訪,只憨憨一人在家,秀才看到憨憨的兒子便說:“這孩子長得可真好,”憨憨謙虛地道:“哪里,長得不好,都是晚上做的,要是白天會做得更好。”
故事才說完,狗雜種先哈哈大笑起來,他在榻上滾了滾,再坐起來時,才想起來對方未曾笑一聲,心道:如此好笑的故事,怎么沒聽到她的笑聲?
便問:“怎么沒聽到你的笑聲?你可是偷偷躲在簾子后頭笑?”
女子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絲毫不像剛笑過的樣子,那女子說:“好笑就是好笑,不好笑就是不好笑,我何必躲在一旁偷笑,你這個故事我看不出哪里好笑,便不笑。”
狗雜種原想同她好好解釋一番這故事的好笑之處,一定要叫她笑上兩聲來,不過想到今日佛桑的囑托,便住了口,心想:也幸虧她沒聽出來,不然怕是要惱了。
這時,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立即道:“既然我們都覺的對方的不好笑,也無法比較出哪個更好笑。不如就來比誰的故事獲得的笑聲多。你的故事講完,你我都沒笑,我的故事講完,你雖然還是沒笑,我卻差點笑破了肚皮,這樣看來還是我贏了。”
簾子那頭靜了靜,狗雜種唯恐對方不同意,自榻上跳了起來,道:“愿賭服輸,你想賴賬不成?”
狗雜種話音剛落,便聽到簾子之后傳來一聲輕笑,之后便聽那女子道:“你這番關(guān)于輸贏的話倒是比前面兩個故事要好笑。”
只是那女子的聲音仍舊冷冰冰的,絲毫不像正笑著的人。
狗雜種卻呆了呆,心道:世上竟有人笑起來也這樣冷冰冰的,倒不如不笑。她果然冷血。
他這日贏了五十兩銀子外加十兩金子的賞錢,晚上便將這一日的事吹噓給蘇錦行聽了,臨睡前,卻突然想起她最后冷冰冰的聲音。心道:真不知這么個冷清的人長得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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