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緊趕慢趕的,他們已經行了一月有余。
過了最開始的新鮮和刺激,行路無疑是件最無聊的事情。然而我們這些活在塵世中的男女們,無不是在行路中。
正如各自懷揣這對未來熱情的狗雜種和蘇錦行,現實意義上的趕路,抵達陜西省,不過才是他們為了達到人生理想而跋涉的最開始。
為了心中所想,他們要行動的路還很長很遠,其中又豈止枯燥這般簡單。
說到底,人一生最艱難的跋涉,恰是那條漫漫的人生路,從生到死的行路。
比起蘇錦行無數次感嘆行程的枯燥無聊,狗雜種顯然淡定許多。
半個月過后,蘇錦行徹底受不了了,他變得嘮叨起來,口中無時無刻不在念叨曾經同他阿娘的趣事及阿爹對他的教導之言。
很多時候,他往往一件事或一段話的重復講述。直到三遍以后他才可能反應過來這些方才已經講過了。
狗雜種漸漸也沾染了這種焦躁。但他另一面又清醒地知曉比起曾經,迎接他而來的不會更糟。
他們內心的焦躁何嘗僅是這旅途的枯燥引起的,更多的是對未來的不確定。
為了轉移蘇錦行的注意力,狗雜種拿出他做乞丐時說樂逗趣的本事,講一兩個笑話,或妙語連珠,或表情豐富怪異,或故事本身暗藏心機令人明白過后捧腹大笑。
蘇錦行果然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也開始同他講一些從他阿爹那聽來的江湖傳聞。
兩人你來我往的,一個心中焦躁漸漸平復,另一個也增加了對江湖的認識。
比如,狗雜種問他,“屋中那么多人,為何當初你偏選和我一同逃出來。”
蘇錦行道:“當時滿屋子的小孩,我就見你年齡雖小,卻最是鎮定,后來我發現你常往角落里瞧,原來那里有個極小的洞,雖不知道你看它做什么,可見你是個很細心的人。與其找個只知道哭哭啼啼壞事的人,我自然更愿意找你做幫手了,況且但憑我一人之力,難以逃脫,只是不知你竟然會解繩索,又會扒車,出逃的如此順利。”
狗雜種明記得當時屋子黑洞洞的,根本不能視物。
蘇錦行便同他解釋,江湖中的功夫分兩種,一種是外功,也就是肉眼可見的拳腳功夫或兵器招式;另一種叫內功,他練得是內息,憑借這種休習,人的五感會變得靈敏,內功修習得越深,人的感官便會變得越靈敏,內外功配合起來的威力也越大。
蘇錦行同時說,由于他剛開始修習內功,功力薄弱,因而只能做到五感比常人靈敏,使用起來威力有限。
蘇錦行又忍不住想狗雜種傾訴他內心的慌亂,狗雜種便勸慰道:“你阿爹不是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空乏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雖然不知道往后會怎樣,但可想不會更壞。”
蘇錦行哈哈大笑,道:“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笑完后,蘇錦行恢復往日模樣,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來:“這是《孟子》中的篇,全文是??????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剛剛你提到的那句是我阿爹往常最喜歡的,被他單獨寫下來裱在了書房里,這句話的意思是上天將要向這樣的人委以重任,在此之前,一定會先是他們的內心痛苦,身體受累,經常挨餓,經歷貧困之苦,并使他們做事不順,以此來驚動他們的心,使性格堅強起來,從而增加所不具備的才能,做到他們以前做不到的事。”
兩人一路行來,嬉笑怒罵,談天說地的,竟給這漫長枯燥的旅途增添了許多趣味,后來連跟在他馬車后的鏢師也有些忍不住加入其中。他們往往被狗雜種的奇言妙語逗得哈哈大笑,為蘇錦行小小年紀卻滿嘴的大道理所折服,同時他們講出來的江湖趣事,又將這兩個初涉江湖的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這個行程得后半個月也因此變得充滿趣味。
這日車隊行路前,佛桑至車前,喚蘇錦行出,稱有事相詢,直至日落車隊擇一處密林休憩過夜,狗雜種方見蘇錦行歸,連續三日如此,狗雜種曾問因由,只說佛桑不愿旁人知曉。
至第四日卯時,佛桑再臨車前,卻將狗雜種喚出,耐心囑托他,“不可冒犯姑娘,切不可口出市井之言,若哄得姑娘一笑,賞十金。”
又叮囑他,姑娘性子冷清,尤其討厭同陌生人親近,因而必須坐在設好的位置上,不能隨意挪動。
諸如此類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條。
狗雜種聽得眼冒金星,見佛桑反復叮囑不可將市井陋習帶來,不許口出市井粗話之類,面上一律點頭,心下卻道,我原就是個市井中最粗俗之人,不準我說市井話,我還能與你家姑娘談書論畫嗎?
不過一想那十金的賞賜,又躍躍欲試起來,雖不知道十金具體是多少,只一聽金子,就知道是個值錢得不得了的玩意兒。
上天竟然賜給他狗雜種這樣千載難逢的發財良機。
臨上馬車時,他整個人仍舊輕飄飄的。
突然,佛桑在他肩膀上落下一掌,囑咐道:“機靈點,快進去吧。”
狗雜種一個機靈,從他的“黃金夢”中醒了過來,只覺得被拍的整個左邊身子已經麻木了。這時他又想道,是了前幾日蘇錦行也說過禍福相依的故事,他的這個主子,冷冰冰的,一看就難伺候得很,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我未必能得到金子的賞賜,卻很有可能一不小心觸怒了她,到時說不定小命難保。
這樣一看,佛桑臨前羅里吧嗦的那一堆話并非虛言。
狗雜種又突然想到蘇錦行前幾日也被接連叫出去,莫不是也被叫到此處。這會兒改叫他,怕是前幾日蘇錦行并未得他家主子的歡心,只好令他來試試。當初二人中選蘇錦行而棄他,想來佛桑怕他言行舉止粗鄙,沖撞了他家姑娘,才有了此次的反復囑托。
想到這些,狗雜種心中憤憤不平起來,然而隨著他真的進了那間大馬車,行止間不自覺變得小心拘謹。
馬車很大,不比尋常人家的寢房小多少,卻做得比居住的寢房偏狹長,最中間以一卷珠簾隔開,珠簾那頭坐著此間的主人。
狗雜種坐在簾子這頭。
這頭擺了張四方的小榻,榻上鋪了塊緞面的坐墊,狗雜種坐在上頭,軟綿綿的,舒服得很。小方榻前擺著張高出十來寸的長形木桌,那木桌上挖了一個個大小各異的凹槽,一應吃的喝的玩的都那碟子類的器皿稱好放在凹槽中。那器皿的大小和形狀同凹槽的大小形狀恰好相合,就是這樣精巧復雜的東西誰耐煩來用,放的時候既不能放錯了位子,又要十分的小心精準。
有錢人就是令人費解!狗雜種暗自撇嘴。
狗雜種謹記佛桑的叮囑,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跪坐在屬于他的小方榻上,雖然很想嘗嘗面前的奇怪桌子里的吃食,卻始終不敢造次,只能一壁看一壁吞口水。
漸漸的,狗雜種的精神不復初始的緊繃,坐姿也開始扭曲,他聞到一股幽香在馬車里流淌。精神也逐漸放松下來,身體在滿室的馨香中舒展開。
當狗雜種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那方小榻上睡著了,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他竟白白睡了半日。榻上還留下了一串口水印子。
臨下車前他朝簾子那頭偷覷了一眼,可惜一無所獲,那頭的人仿佛一整天都保持著那個動作,又好似挪了點地。
狗雜種舒服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那輛馬車。
興許由于白日睡得多了,狗雜種晚上到了子時仍舊翻來覆去睡不著,偏巧聽到那頭蘇錦行幾度翻身的聲響。
推了推蘇錦行的肩頭,狗雜種問:“阿錦,今日佛桑讓我上了那輛最大的馬車,去之前叮嚀囑咐,我還以為他的主人多么嚴厲,不成想????哎。”
狗雜種雙手墊在后腦勺,翹著個二郎腿,百無聊賴地嘆了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果然,蘇錦行頗有幾分急切地推了推狗雜種,問:“她長什么樣啊?”
狗雜種搖搖頭,道:“我哪知道!我就在那里坐了一會兒,而后就睡著了,直到傍晚才醒。”
蘇錦行失望地“哦”一聲,便躺回被窩,聽到狗雜種問,“你也沒看到嗎?”
蘇錦行略作思索,頗有幾分為難地道:“她很安靜,第一日,除了用飯,我便在那里靜坐了一整日,她也未主動說過一句話,第二日,我直截了當地問她是否需要聽我講個好笑的故事,我說自己的任務便是陪她聊天,”
狗雜種忙問:“她說話了嗎?”
蘇錦行點頭道:“這一次她說話了,她說愿意聽我的故事,但不保證一定會笑。故事講完后,我并未聽到笑聲,她告訴這個故事并不好笑。”
狗雜種驚詫地“阿”了一聲,隨即安慰道:“你還不錯,她都搭理你了,我這日整個睡過去了。不過拿馬車上的熏香好好聞啊,是叫熏香吧,我見許多有錢人家都用這個。沒聞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應當并非熏香吧,我猜如她那樣的人,不屑于以香熏屋子。”蘇錦行帶著幾分不確定地說道,臉上浮起向往的神色。
狗雜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此刻他并不懂蘇錦行口中所說的“那樣的人”又是哪種人。在他眼里世上只有兩種人:窮人和有錢人。
又聽蘇錦行道:“而后那一整日我再難提起勇氣主動說話。到了第三日,起先我在車內坐了一上午,她也未曾主動開口。那時我猜測,她往常必然總是不會主動找誰說話,卻也不會失禮得不回應他人的話。”
這時,狗雜種坐了起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繼而一臉若有所思。
就聽蘇錦行繼續說道:“終于到用完晌午飯,我忍不住同她坦白說自己呆在車上很無聊,希望她能替我找個東西解悶,其實我心中所想的是她能陪我談會天,”
“她難道未理會你?”見蘇錦行一臉失望,狗雜種忍不住問道。
“她自然不會做出這般失禮之事。不過也并未如我所期盼的一般同我談上一句半句的,她卻遞給我一個九連環,讓我解著玩,說若我能在一炷香時間將九個全解開,就將那個九連環送給我。那樣的九連環我在家時便玩過,往往七個往后我便再難解開了。那日我也不知和誰堵著一口氣似的,竟然解下了八個,之后便再不能夠了。我只能認輸,心下卻很是不服氣,因為我小姨和大姑家的表哥表弟們都只能解下五個。而我六歲時第一次玩時,就解開了四個,八歲的時候就能解下七個,此后,我也只能解下七個了,我在家中兄弟姐妹中算不得最大的,已不是最小,卻一直是解開九連環個數最多的,因而我對她說,我雖沒有全解開,卻絕不該被認為是個不聰明的人。況且我今日比昨日多解開了一個,這個九連環便應當送給我。”
狗雜種立即問:“那九連環是什么做的?”
蘇錦行小心翼翼地從他的包袱里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
狗雜種朝那盒子看了眼,見那九連環既不是金的也不是銀的,便再無興趣看第二眼了。幸好蘇錦行已經繼續講下去了,他便聽了起來。
“她拿出另一個九連環給我看,那個九連環每個大的環里結了個小的,那個連環看上去仍是九連環的樣子,實際上卻要解開十八個,那種我見阿爹玩過一次,全部解開花了一個時辰,解完后,他渾身如同剛從水中撈出一般,腦門上的汗,一粒粒比黃豆還大。阿娘便說我阿爹這是找罪受。”
狗雜種心道:這可不就是找罪受嗎?吃飽了沒事好好的去費那個勁頭。
“可是,她卻只花了十幾個呼吸間,就將那個連環全部解開并重新裝回去。當時我的心情已不能以震驚來形容,才真正明白阿爹所說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而這世上果真有天賦異稟之人存在。”
蘇錦行滿臉崇拜,一時仍不能從當時的情境中跳出來。
狗雜種卻從盒子中挑出一個九連環,恰巧就是蘇錦行方才口中所說的要解十八個的連環,他將那連環在手中顛了顛,最終可有可無地下了結論:是挺厲害的。
蘇錦行終于清醒過來,劈手將連環自狗雜種手中奪下來,道:“是玉的,一摔就碎。”
見他一副緊張得不得了地模樣,狗雜種出于好奇,便問:“很值錢嗎?”
蘇錦行已經將連環小心地放回盒中,并珍而重之的將盒子放回包袱中,道:“這可不是值錢與否的問題。不過這玉水頭不錯,應當不便宜。”
狗雜種立即被調動了興致,忙問:“能值一兩嗎?”
心下卻道:這么小一個東西,能值個十文就不錯了。
蘇錦行卻謹慎地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會估價,不過我阿娘有個玉鐲子,水頭還不及這個,便花了四十兩。”
狗雜種心肝隨著顫了顫,撲上去搶蘇錦行的包袱,偏這回對方說什么也不讓。狗雜種只能抱著棉被滿馬車打滾。
他心下想:天啊,比四十兩還多,夠他白吃白喝一輩子了。他不能再干坐著了,既然她不愛說話卻很有教養,那我就找著她說。說不定她一高興,賜我一個玉元寶玉連環什么的,他從此便不用再為餓肚子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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