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途中

北上的路途并未如同他們兩預(yù)料般的充滿趣味。

初始，兩人尚且沉浸在北上陜西拜師學(xué)藝的歡喜中，漸漸的那些許的歡喜都被旅途的枯燥磨光了。

“你說還有多久才能到陜西啊，天天坐馬車，我的屁股都快顛成兩半兒了。”小公子終究嬌生慣養(yǎng)，忍不住抱怨起來。

就連狗雜種這個一向以為吃慣了苦頭的人，也有些受不了整日行車。

出發(fā)至今已有七日，這一行人好似真有什么天大的急事，也不找個客棧下來休息，每日卯正出發(fā)，到酉時正停車過夜，連中午的午餐也是在馬車或馬背上完成的。

唯一的好處就是為他們省了住客棧的錢。

這日卯時，車隊(duì)正預(yù)備出發(fā)，姓劉的大漢來到最大的那輛馬車前，捏著最輕柔的嗓音問道：“姑娘，前頭有個大城鎮(zhèn)，我們不如今日就在該處投宿吧。兄弟們的馬兒都累壞了。”

不一會兒便從馬車?yán)飩鱽砟桥永浔幕卮穑徽f了一個“好”字，卻令該大漢欣喜不已。

接下來狗雜種都能從同行的鏢師臉上看都類似如釋重負(fù)神情。不得不說這確實(shí)是個令人歡慶的消息，連他和小公子臉上都有些精神。

這七日的行程中，狗雜種從未聽到過那馬車中女子說話的聲音，每次早晚用飯時，都是那名姓劉的大漢畢恭畢敬地送上去，晚上睡覺也在車上，七日過去，那輛最大的馬車卻是整個隊(duì)伍中最安靜的，若非今日這一聲“好”，他怕是要忍不住懷疑那車?yán)锏娜艘巡∷涝诹死镱^。

午食仍是在馬車上完成的，及至未時初，整個隊(duì)伍才終于到達(dá)劉姓大漢口中所說的大鎮(zhèn)。

整個隊(duì)伍里但凡喘口氣的生物都忍不住松了口氣。

早在一個半個時辰前，被派去先行安排住宿事宜的人回稟說諸事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他們下榻的客棧正是此鎮(zhèn)最大的客棧。

車隊(duì)在客棧的大門口一條長龍似的依次排開，那輛最大的馬車恰巧停在了客棧的門口。這樣大的排場很難不引得路人駐足觀看。

先有前后各五十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鏢師坐鎮(zhèn)，而后從隊(duì)伍中出來個彪形大漢，那大漢氣勢如虹，行止間便引來一陣地動山搖，更可怕的是那人滿眼殺氣騰騰。

小公子早已忍不住要先從馬車?yán)锾讼聛恚冯s種亦跟著下來了。

狗雜種見到隊(duì)伍首尾的鏢師無一人敢下馬，頓感局促，小公子卻四下張望起來，狠狠地舒展了下四肢，想來這七日的行程將他悶壞了。

這時姓劉的大漢已經(jīng)來到了主人家的馬車前，卻并未上前敲馬車的窗戶，而是將綁在車轅上的凳子取下，放在地上，隨后便恭恭敬敬地立在馬車的一步開外。

狗雜種見那凳子方方正正的，只有成年男子兩個巴掌大，高度也僅到他的膝蓋，偏偏也不知什么材質(zhì)，通體透亮，呈瑩瑩的碧青色。他想自己雖沒什么見識，卻也能猜出來這凳子不是凡品。

一旁的小公子卻懂點(diǎn)皮毛，雖不知這具體是什么材質(zhì)，也知道必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好寶物，目光不禁溜到馬車上，那馬車被裹上了綢緞，唯獨(dú)一扇雕花的窗戶露了出來，那木窗呈黃中帶綠色，其上金絲隱隱，如今被陽光一照，金絲浮現(xiàn)，閃爍的光芒比世間最華貴的綢緞還要富麗，而那日臨近窗前時他更聞到了一股淡雅的幽香，當(dāng)時只道是從馬車內(nèi)飄來的熏香，而今看來怕是那木頭天然散發(fā)的芬芳。

這令他心中升起了一個大膽大猜測：那馬車上鑲的雕花木窗便是由上品的金絲楠木制成。

阿爹曾說，它如美麗的云霞，像洶涌的波濤，似傳說中的海市蜃樓，魅力四射。

但是，如這等稀有的木料，不是只有皇室之人才可用嗎？升斗小民即使再如何富可敵國，卻不敢違制。

不過小公子的思緒立即被馬車?yán)飩鱽淼睦淠呐曮@醒了，眼前的迷霧瞬時間也散去了。

那發(fā)出聲音的人，明明生在錦繡堆中，旁的人僅僅是見了都要被那富貴鄉(xiāng)迷得暈頭轉(zhuǎn)向，而她卻偏偏自始至終都比旁人清醒。

“到了嗎？”只聞馬車?yán)锶藛枴?/p>

劉姓的大漢趕忙回道：“是的，姑娘，已經(jīng)到了客棧的門口了。是否要立即下車？”

馬車?yán)锏娜藥撞豢陕劦亍班拧绷艘宦暎谴鬂h忙不矢地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錦帕，小心翼翼地鋪在凳子上。那帕子初瞧是白，但一放在太陽底下便散發(fā)出五彩的光芒。

大漢立即又將車簾掀開，目光殷切小意地望著馬車?yán)铩?/p>

這一時，那馬車無疑承載了所有人的目光。

片刻間，那大漢自馬車?yán)锓龀鲆幻麥喩戆滓碌呐印?/p>

那女子半截身子被罩在一頂厚重的樊幕之后，獨(dú)露出素白的裙擺和衣袖，這已泄露了她所著衣裳的顏色。

小公子暗道，阿爹曾說，但凡在江湖上混的女子，尤其是混得極好的女子，要么是比男人能打，能令多數(shù)的男人敗在她的兵刃之下；要么就是擁有絕世的美貌，令武林大多數(shù)男人屈服的男人們，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前者嘛，要的是能吃苦、武功高強(qiáng)，而后者則需要擁有心機(jī)、野心和美貌。

這個女子甫一出現(xiàn)，他便感到了她同阿爹口中描述的江湖女子很不同。

小公子注意到她穿的是廣袖長裙，那截從袖子里伸出的素手，是比袖子更剔透無暇的白，真猶如由世間最珍貴的玉璧經(jīng)過最杰出的匠人悉心打磨出來的一般。你絕不能相信這樣一雙手沾染過世上任何污穢，更遑論血腥。

那女子自裙擺下抬起一只腳，那只腳被裹在一只小巧玲瓏的月白綢緞的繡鞋中，繡鞋只有五寸左右，其上繡著淡黃的菊花，菊花的花蕊上鑲嵌著黃豆大小的珍珠。如此一雙精致的繡鞋，可見其主人何等嬌貴，與從四人堆中走過的江湖客截然不同。

女子向那玉凳及其上鋪著的絹帕投去一眼，又見隊(duì)伍里出來兩人，正捧著一卷紅毯正從她腳底下往客棧里鋪，她突然收回了腳，道：“佛桑，難道你已忘了身在何處嗎？你越矩了。”

她的聲音仍舊冷冰冰的，這番話卻說得勢如千鈞。

旁人不解其中意味，那劉姓的大漢（或者該叫他佛桑）卻如遭雷擊，撲通一聲跪下，額頭抵在車轅上，口中告罪：“姑娘贖罪，佛桑再不敢錯。”

眾人見那大漢那般惶恐的姿態(tài)，真以為這主人家有苛待仆役的舊例，便為他捏了一把汗，不想那女子只輕飄飄地說了句，“下不為例吧。”

這邊佛桑正如蒙大赦地起身，那頭便瞧見那女子直接提著裙擺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自顧進(jìn)了客棧，她漂亮干凈的繡鞋每一步都踩在布滿灰塵的地上，寶貴的明珠立即蒙上了一層灰塵，然而這些都不值得她在意。

佛桑顯然被她的舉措嚇得魂飛魄散，卻又不敢阻止，雙眼緊盯著她的繡鞋，好似恨不得將自己的雙掌墊在地上，讓女子的每一步都踩著他的手過去。

混江湖的，說白了都是社會底層的小市民，縱然積累了些錢財，做的仍舊是刀口舔血的勾當(dāng)，除了在圈子里能排個幺二三四五六，出了這圈原先排了第一的，也未必能獲得社會的尊重。這和占山為王的性質(zhì)相同，王是自己人封的，在外人眼中你們?nèi)允且蝗荷劫\。所謂江湖草莽，莫不如是。

然而這個女子，血腥、好財、攬權(quán)，這些江湖人的通病仿佛都不存在。偏偏身上多了旁的江湖人所缺的傲氣。

這并不表明江湖中缺乏孤傲之人，那種傲氣指的是恃才傲物的傲，這同讀書人身上的傲是一個理，有所持才能傲得起來，同她身上渾然天成的傲氣并不同。

小公子滿心的困惑得不到解答，他發(fā)現(xiàn)江湖已不再是阿爹口中那個空洞的詞了，江湖中的水遠(yuǎn)比他想象的深。

狗雜種對那些東西的了解有限，至多一時被女子的排場震懾，熱鬧看完了，就該干嘛干嘛了。這應(yīng)是另一種的不知者無畏了吧。

這之前，狗雜種心中曾對富貴和權(quán)勢懷著極大的仇恨，正如那個快餓死的雪夜，他對遇到了白衣女子表示無盡的排斥。

不過此刻，他雖對那些表現(xiàn)出冷漠和不屑，也比當(dāng)初的滿懷恨意好多了。

小公子將他的表情看在眼底，說：“我覺的你身上仿佛有股不為富貴權(quán)勢折腰的傲氣，然而你并不憑借什么。”

狗雜種扯出個不屑的冷笑，問：“是這樣嗎？”

狗雜種雖配合小公子的談話，心中卻不以為然，說一個乞丐有傲氣，那不是詛咒他一輩子都討不來一文錢嗎？

傲氣？哪里有？早八百年被踩爛在他腳底下。

有沒有傲氣對狗雜種來說都無傷大雅，尊嚴(yán)、骨氣和臉面早已是離他遠(yuǎn)去之物，這么些年過去，也證明了沒有那些，他反而能過得更好。

“狗雜種，你幾歲了？”小公子突然心血來潮。

狗雜種正忙著吃飯，順帶翻了個白眼，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兩字：“十歲。”

小公子險些噴飯，仔細(xì)打量他一番，道：“我看你像個六歲的孩子，況且你的飯量也不小啊。”怎么這么矮，難怪我一直都以為你才六歲。

一頓能吃下三大海碗白米飯，飯量自然不小，他也不想想當(dāng)初做乞丐的時候能吃飽就不錯了。

狗雜種對他幼稚的言談直接無視，繼續(xù)埋頭苦吃，趁小公子發(fā)愣之際，一口一塊紅燒肉，吃得快且歡。

現(xiàn)在看來自己并沒有比狗雜種大，不過暫時仗了身高的優(yōu)勢，小公子憂傷地將注意力勉強(qiáng)放到飯桌上，發(fā)現(xiàn)中間那盤紅燒肉已經(jīng)被吃得剩最后一塊了。

狗雜種剔了剔牙縫里的肉絲，小肚子撐得圓鼓鼓的，吃飽的感覺真好。

這樣一想，便有幾分感謝對面的小公子，難得有興致問：“你叫什么名字？”

“蘇錦行，這個名字是阿娘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錦衣玉食富貴榮華地過完一生，不過阿爹卻不是這樣說的，他說錦衣和謹(jǐn)慎，兩個字同音，這告誡我江湖上步步殺機(jī)，因此要謹(jǐn)言慎行。”

狗雜種這會兒對這個叫蘇錦行的小公子既羨慕又頗有幾分不屑。羨慕的是他出生在那么一個美滿的家庭，不需要經(jīng)歷風(fēng)雨，就能懂得旁人在泥淖中摸爬滾打許久才能知曉的道理，擁有他一世也學(xué)不來的良好教養(yǎng)。其不屑的也正是他你會空談道理，整日阿爹阿娘的掛在嘴邊，像個沒斷奶的娃娃。

狗雜種心中五味雜陳，卻毫不吝嗇地奉上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夸贊道：“聽起來就是個很好的名字。”

然而此時，狗雜種存了種隱秘的想法，他隱約已經(jīng)知道，面向的新的未來，他和這個小公子是一樣的。至少蘇錦行的阿爹阿娘不能從他的言辭中跳出來幫他，他們以后是一樣要靠自己的人了。

因了這樣的想法，狗雜種豁然開朗起來，他渾身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這種斗志如一團(tuán)烈火在他胸口燒得他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