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睜開的時候,床頭有一盞光線溫柔的小燈照耀黑暗的空間。
我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額頭的燥熱感傳遍全身,這種中途醒來的感覺十分熟悉:渾身被烈火焚燒一般,皮膚下面滾燙的溫度令人渾渾噩噩,好像每一口空氣都在灼人。我不無煩躁的推開壓在身上的薄被,想盡快確知自己在哪兒。
“有人嗎?”
我走到房間門口,扶著門框向門外空曠的廳堂里發問。四周安安靜靜,沒有人回應我。我摸見墻上的電燈開關,結束眼前的黑暗。
顧不上懷疑自己在哪——一瞬間意識全被另一個想法取代,就是這里太漂亮了。漂亮到好像置身時尚畫冊,化身為生活在優裕空間里慵懶睡醒的女主人……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快平坦寬整的躍層。在房間里拾級而上,透視著看得到窗下人造泳池的大玻璃窗前,擺滿了一盆盆修剪的可愛茂盛的花草,在家中區隔出一個小型熱帶雨林;沒有小型茶幾座椅作慣常的擺設,而是平鋪了一塊碩大的羊毛毯,像常出現在西方電影里的那種,男女主人公席地而坐,望住星空的同時將手中紅酒輕碰,回頭嗅一朵身旁的時令鮮花……
這場景,我在新婚裝修家中時曾無數次幻想過,渴望過——
貪看了一會兒,我又仔細觀察起這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來。
腳下地板光滑舒適的質地相當不錯。我赤腳在房子里穿行著,恍如跌進奇異世界中的興奮感驅散了感冒的疲憊,我感到自己的雙頰在因興奮而通紅。環顧四周,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完備最上乘的用品安然靜放在屬于它們的角里,一眼看上去雜亂無章,可細看來卻全是精品。一朵幾可亂真的游云吊燈,在燈光照射下散發出淺綠色熒光的棉麻窗簾,窗簾的顏色又和阻隔在廳堂一面的古典半透明屏風上的花鳥圖案遙相呼應。越過屏風后頭,是一道直通樓下客廳的白橡木轉梯,另一側則是一間叫人移不開目光的書房。
我不住移動步子向這間陌生的書房里去——說是陌生,卻好像在夢境中走回過千百次了,比自己那間書房還要熟悉些。打開燈,眼前的一切令我難以置信。
我羨慕擁有這間書房的人。
這里的一物一件都符合我期待中書房應有的設計。這里的存在,令我意識到有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過著我想要過的生活,做出過我想要做出的選擇。但是,這種生活從一開始就不屬于我,那個選擇的按鈕從一開始就被人從我手中剝奪去了,只留給我“次之”的安排。
想到這兒,我感到了輕微的憤怒。占用這里的人,會像我一樣精心的護理那面北歐風格的老杉木書柜的玻璃門嗎?會像我一樣將手掌溫柔的按壓在實木書桌上嵌入的按摩槽嗎?會像我一樣懂得在飄窗前依著一棵仿真樹干吸煙、飲茶、望住外頭變幻的時光做長久消磨嗎?
一旦置身這樣完美的空間里,面對存在于這里并不完美,甚至十分粗糙的自己,轉而又生出無盡的自卑感——是的,或許是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世界。被高燒沸騰的身體游走其間,抬起頭,眼睛迎上那張令我貪戀住視線的書桌,上頭有一張字條。
居然現在還會有留字條的人啊……想起昏睡之前的林林總總,果不其然,是張嘆清秀飄逸的筆跡。
“我出去辦點事情,你好好休息。走之前給你量過體溫,還在發燒。床頭桌前有兩片感冒藥,醒來記得吃。”
這究竟是一場怎樣奇怪的際遇啊。突然來到一個完美世界,突然結識一個完美的人,突然交上好運。像庸常生活中亂入的童話片段。
不知道張嘆什么時候會回來。我看見書桌上有一張單人小照,上面是張嘆意氣風發的站在某風景前,笑容暖如春日。怎么沒擺有一張合照?出于某種心理,我將那張合照拿起來左看右看,背面亦無任何筆跡。
抽屜里呢?有沒有什么信件,只言片語?照片?光盤?我一個又一個的打開張嘆的抽屜,自己也不知究竟在尋找什么。全身為一種發狂的念頭所控制,是的,我相信自己是在被控制,探察一個陌生人的隱私說到底于我有什么意思呢。
可我分明停不下來。不多時,我發覺張嘆的書房已變了模樣。像剛剛遭過洗劫,地板上鋪陳了數不清的文件紙、被拆開的信封、檔案袋。
坐在其中,我恍然的睜大眼睛,忍不住想把那些剛剛翻檢出來的再全部塞回去,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咔啦啦”的開門聲。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向著樓梯的方向邁進。
躺在最初那張臥床上裝睡。我確信張嘆一定聽見了樓上不尋常的小跑聲。因為我諦聽著他上樓來的腳步,他沒有徑直來我的房間,而是先去了書房。
閉上眼睛,羞慚令我的臉比剛剛通紅的更兇,燃燒起來一樣。世界上怎么會有我這樣討厭的客人?張嘆不會原諒我亂翻他的東西的……果然,他走近臥室的腳步比之前速度要快。
踩著柔軟的拖鞋的腳步聲到我床邊,終于停下來。我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是繼續裝睡好,還是干脆坐起來跟他說實話道歉,是自己忍不住……
張嘆俯下身,一片陰影蓋在我半閉的眼前。我反射似的將眼睛牢牢閉住,同時,做好了他若有侵犯便反手給他一巴掌的準備。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他——他到底想對我做什么?
一雙修長的手輕輕放在我額頭上,只一陣,又輕飄飄的拿開了。我安下心情,愿意相信他或許是個好人。出于先前的羞慚,我主動扭轉過臉孔,呆呆的在房間里昏暗的光線中迎上他面孔,眼睛對著他的。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呢。”我問他。
“你不是生病了么,”他瞇起眼,親切地說:“燒的這么厲害還跑出來和我見面,我當然該負點責任。之前你昏昏沉沉,說不出家里的位置……我又臨時有事,沒辦法只好把你先送回我家。現在,你還有一點燒呢。”
“我……已經好多了。”低下頭,我撐著自己坐起來。
“看出來了。還有精力跑跑跳跳的。”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
他的這種既不過分熱情,也不十分冷淡的態度,尤其是不給我難堪的處事方式,對于現在的我來說異常地溫暖。我有種感動,忍不住想道歉,可……
“已經晚上了啊……”他像才知道時間似的感嘆一句。我再度警惕他話里的意思。
“我要回去了。”我照直說。
“不如在我這里先吃點什么再回去吧?”他笑著站起身,走出房間去開躍層下面放置的音響裝置,我記得僅擴音器就有三個,整齊排列在專門訂做的狹長家具里。
“先聽會兒音樂。我不會做什么,不過感冒的人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出點汗最舒服了。你喜歡吃香菇嗎?”
“喜歡。”我木訥的答道。
張嘆的眼中浮現出讓我感到困惑的溫柔神色。當他修長的身型慢慢從二樓往下面的廚房里去的時候,BobDylan令人心碎的滄桑男音開始流淌出來。
“Shetakesjustlikeawoman,
yes,shedoes
Shemakeslovejustlikeawoman,
yes,shedoes
Andsheachesjustlikeawoman
Butshebreaksjustlikealittlegirl……”
感覺似乎等了很長時間。在我的身體又一度從熾熱轉為寒冷的時刻,一碗熱氣騰騰的香菇菜面的確可以令瑟縮在拖鞋里一團冰涼的腳掌恢復熱溫。坐在一樓張嘆家中寬敞明亮的餐桌臺前,他一臉和善的站在桌臺正中,好廚師似的瞧著自己面前的食客。
看見我對著一碗家常面條不知如何下箸的模樣,他有點惶恐的問我是不是放了什么不喜歡的東西?我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太久沒這樣了。他再追問我沒有怎樣?我沒說話,閉著眼睛開動眼前的食物。發燒令我失去味覺,但仍保有心痛的感受。
那首歌還在一直放。我頭腦中,一直一直地提醒自己是個女人。
盡管如此,崩潰來臨的時候,還是做小孩子幸福些。
不是么?
吃到咽不下去,嘴角咧開一道苦澀的弧度。我抬起頭,含著眼淚朝他報以滿足的微笑。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將上面的發絲打濕,緊緊的貼在皮膚上。
他默不作聲瞧著我這副模樣,不知什么時候已走近到身前。他握上我漸漸回溫的,但仍有些冰冷的手,把我拉進他懷里。
突然而至的保護暈眩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房間里暖洋洋的,張嘆的胸口亦是一片火熱,仿佛來自夢境。長久來,在男女戀愛中飽受折磨四分無裂的身心終于得到片刻恢復——我懷疑,他懂得我。
“歇一歇吧,”他說,“看你的樣子,就像從來沒過過好日子似的。”說著,他轉身抽取餐桌上的紙巾給我拭淚。
這還是第一回,有男人為我擦眼淚。我恍然中警覺,盯著他柔軟的手指警覺,這樣的舉動比剛剛的擁抱還要危險不是嗎?我還沒有離婚,還愛著我的丈夫……可,現在從我眼中汩汩流出的淚水又是怎么回事?
暖光燈照在兩人之間,音樂傳來低低的旋律。殘羹冷炙還放在餐桌上,無人舍得理會。
“要回家嗎?我送你。“
張嘆的眼睛在玻璃鏡片的冷光下一抹嚴峻。聲音也陡然低沉起來:
“擔心時間太晚了,錯過老公的電話?”
“他不會給我打電話……”
剛說到這里,我的嘴唇就被他的嘴唇堵住了。張嘆沒有煙味的嘴唇很清爽。他冷靜的放開我,說出如下這段話:
“他不會給你打電話。不會再回家。更不會再這樣吻你。至于你的那個小情人,也不會再和你鴛夢重溫。你醒醒吧,別再一個人抱著幻想活著了。”
我終于痛感到了張嘆身份和來歷的不可思議。我驚異的發現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早已無可掩飾。憑他的能力,當然可以輕易的調查出我的一切,但問題是,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去花費心思調查呢?
我多么希望自己在這樣重要的時刻可以不再昏頭昏腦。但感冒的癥狀不容商量,我還是難以理智的判斷所處的環境,只能任由自己隨著張嘆的手和腳步,柔軟在他胸懷里,隨他在良夜里輕柔的蹣跚擁抱——慢慢的跳一支舞。
昏頭昏腦的聽著他在我耳邊,吻著我的耳垂,呢呢喃喃帶著催眠效果一般地,說:”跟著我,忘記之前的一切吧。我會保護你——任何時候。“
他的語氣已經跨越熟人的界限,完全變成了情人的口吻。
一天之間,我擁有了新的情人。
像從天而降,像無中生有,像——劫后余生。
“留在我身邊吧。念。”
他發出一聲疲憊嘆息,像只蒼老的豹子,乖順的埋首在我發間,搖搖晃晃的尋找著遺失歲月里的東西。我簡直不知,到底是自己病情加重產生的幻覺,還是張嘆被我傳染同病相憐,也處在不清不楚的昏沉中?
在我勾著他的脖子,由他抱著踏上樓梯到臥室去的那段路上,他和我一言不發,只專注的,且懷疑的凝視著彼此的瞳仁:似乎在進行艱難的確認,是面前的人嗎……張嘆在我身邊的位置上緩緩躺下去,于半睡半醒中我終于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世上沒有不摻一點雜色的顏色。摘下眼鏡后的他的黑眼珠里有一抹溫柔的淺灰。
這個細微的發現令我孩子氣的笑起來。但我還沒說出什么,眼前的新發現已經歸于靜夜的沉寂——張嘆回身關上了床頭的小燈。
同時我瞧著他看的眼睛也被輕柔的吻住了——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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