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公子

（3）小公子

太陽難得露了個臉。

狗雜種從睡夢中醒來，神采奕奕地伸了個懶腰，才發現身上被蓋上了狐裘。

心道，原來不是棉絮是一件裘大衣，白得雪似的大衣。

他瞧了地上的白雪一眼，忽而就地抓兩把雪洗了臉。

然而，當他四下里一番張望，并未發現那女子蹤影。

狗雜種失望地垂下頭，再抬起頭來已恢復了正常表情，他面無表情地將狐裘整個包在懷中，卻發現那結拜的大裘上印著一個鮮明的臟手印，像是他昨晚睡覺有意按上去了。

他突然有些明白，想來她并非為了怕他著涼才將這身狐裘留下，而是嫌棄上頭的黑乎乎的印子，干脆扔給了自己吧。

他索然無味地抱著那件狐裘，眼前忽有金光閃過，他蹲身，只見腳邊落了一根三寸長的金針。

將那枚金針拾起，腦中響起那女子昨晚所說，又瞧了瞧懷內狐裘，心中無端茫然起來，臟兮兮的臉上也帶了幾分無措。

狗雜種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門趕。

昨夜不知何時停了雪，今早太陽如此之大，說不定此時城門就開了。

他沿途遇見淅淅瀝瀝的人流，那些人或擔著貨擔，或挎著籃子，想是同他抱著同樣僥幸的想頭，來城門口碰運氣吧。

臨近城門，遠遠可見擁擠在城門下一堆商販。狗雜種也不走近，遠遠等著那些人將城門口的積雪清理干凈。

臨近晌午，城門才緩緩打開。

狗雜種混在人群中入了城。

只是每每經過他身邊的人總會露出幾分怪異的神色，這讓他很不舒服。

直到進了慶城，那如影隨形的偷窺仍未消失。

狗雜種在城內隨意溜達了一圈，竟然一無所獲。他看著懷中這件狐裘，想著拿到典當行試試，興許能得不少錢。

下定決心便熟門熟路地往最近的典當行拐。

臨近某個巷口時，一塊布巾蒙住他的口鼻，狗雜種被粗暴地拖進深巷中。

一陣眩暈襲來，狗雜種明白這是遇上了人販子。

平日里，他一個乞兒，滿臉污穢地看不出模樣，自然不能被人販子看中，偏偏今早他鬼使神差地擦吧干凈了臉。

該死的，身為乞丐，這低到泥淖中的人，原該擁有一副丑陋不堪的相貌，才能匹配這卑賤的身份，然而他卻生了一副好相貌。

那個撿他回來的老乞丐曾感嘆，若他生在富貴鄉你，憑著這般樣貌，真不知要迷倒多少閨中的千金小姐。然而身為下賤，得了這好樣貌，也只是災禍。

這些你，他成日里一副臟兮兮的模樣在大街小巷混跡，將心和身都低到塵埃里，任人踐踏，早已忘了他還有一副招災的樣貌。

不想，今日一個無心之舉，竟然就真的招來了禍端。

乞丐雖是個卑賤的行當，處處受人冷眼，卻也好過落到了人販子手里頭，被販賣出去了，就成了奴仆，雖有口飯吃，主子一個不高興，隨時能要了你的小命。

既然都活得如此卑賤，狗雜種寧愿自在些。

狗雜種再次醒來時發現正身處一個昏暗潮濕的房間，他的四肢均被繩子捆束。這房中與他遭遇相同的小孩便有二十到三十個。其中有男孩亦有女孩，年齡從三歲直十歲不等。

房間的窗戶被封死了，大門也被反鎖，第一天過去，孩子們并未等來任何人。

初始他們中還有人因為害怕或饑餓哭鬧，漸漸的他們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因為在這里，他們分不清白天黑夜，也沒人好心替他們送個飯。那些人販子似乎已經將他們忘在了腦后。

不過狗雜種在墻角發現一個黃豆大的孔，每日太陽升起就會從那個洞口漏出一點光，狗雜種根據日光漏進來的次數判斷天數。但這個法子顯然只對晴天有效。

就在日光第三次消失在洞口，終于傳來了開門聲。

這一刻，滿室的孩子們即歡喜又忐忑。他們渴望能吃上一口飽飯，但有恐懼那等待他們的未來。

歡喜也好，忐忑也罷，室內充滿了孩子們的騷動。

狗雜種卻死死盯著唯一的那扇門。這時他感到手臂被撞了一下，狗雜種轉頭看向身側，黑乎乎的自然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不是計劃著逃跑？”身側人悄聲問。

狗雜種并未回應他。

那人似乎也不介意，接著道：“我們一起逃吧。我會使暗器。”

狗雜種想若僅憑他一人之力從這里逃脫，可謂難如登天，若他果真會使暗器，那多一人確實便利很多。

他想通后，身后的手一陣動作，那根綁著他手的繩子就悄無生氣地松了。黑暗中他再去摸索著解開了那人的繩子。

這一系列交流，用文字描述起來便顯得格外拖沓，然而他們兩真實操作中卻不過二十個呼吸間。

那門終于被打開，昏黃的日光射進來，耀眼得他們都閉上了眼。狗雜種也被刺激地雙眼流淚。

但是他立即就再次睜開眼，這次他只將眼睛開出兩條細縫，已足夠他看清現下的情況。

統共進來了兩個人，其中之一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走起路來妖妖嬈嬈，捏著一片絹帕，笑時總愛就此遮住一張嘴。另一個則是一枚體型彪悍的大漢。

那半老徐娘一壁拿帕子捂嘴，一壁將房中的孩子們打量了遍，最終將目光鎖定在女孩堆中，挑三揀四地評判起來。

而此時這兩人恰巧背對著狗雜種他們，他瞅準時機，迅速將腳上的繩子解了，脫下鞋，趁大家注意力都在一處，悄悄地往門的所在挪動。

這回他不得不贊嘆自己運氣奇佳，所在的便是離門最近之處，不過五步之遙，就蹭到了門口。

那頭半老徐娘已經勉為其難地挑了其中兩個七八歲左右的女娃。

狗雜種站了起來，強忍著急切和心中的忐忑盡量云淡風輕地跨出門檻，待他整個站在了門檻外時，飛快往墻壁處一閃，便不會被里面人轉頭時看到了。他平日雖為乞丐，也做過不少偷竊營生，更是悟得這落地無聲之法。

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后一直跟了個人，便是那個在房中同自己商量著逃跑的小孩。不由奇道，難道世上竟有另一個同他一樣悟得此法之人？遂細細打量起那孩子。

只見那男孩渾身臟兮兮的，卻仍能看出相貌之好，身上的衣裳原也是極好的料子，只是又臟又破。想來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那公子毫無芥蒂地沖他一笑，似乎并未責怪他方才單獨逃跑的行為，反倒對他悄聲道：“這是個三進的院落，而且我聽到他們是駕著馬車進了這一進的院落。”

雖疑惑這小公子如何得知這些，狗雜種不得不立即做出了判斷，三進的院落稱不上大，也絕不小了，按照他們這樣的體格，絕對逃不出去了，然而若是能跟隨那輛馬車出去就不一樣了。

“你知道那輛馬車停在何處？”這是狗雜種首次開口說話。

那男孩點點頭，兩人這次已不需那般小心謹慎了，拉著對方的手，盡量快地朝馬車的所在跑去。

“我們怎么出去？”小公子看著狗雜種詢問，一副唯他馬首是瞻的信賴模樣。

狗雜種也一壁喘氣一壁打量馬車，最終下結論道：“我們可以藏在馬車底下。”

小公子一臉懵懂，卻點頭如搗蒜。事實證明，市井混出來的乞丐和養尊處優的大家公子在行動能力上，全然是不能夠比的。

所以就在狗雜種數次示范如何整個人貼在馬車底部后，小公子仍舊手忙腳亂地從馬車底部摔了下來。

事實上，狗雜種也是初次這樣做，他好似天生就通曉這些一般。

最終狗雜種只好想了個法子，在馬車底部系了條繩索，讓小公子到時雙手抓著繩索，雙腳勾在車底的橫木上，也幸好他未將之前綁他手腳的繩索扔掉，

兩人便這般險而又險地逃了出來。

兩個臟兮兮的小男孩走在大街上，一個胸脯挺得高高，臉上興味滿滿，好似看什么都很有趣，全然沒有一個小乞丐該有的自覺。

另一個面對行人投來的目光下意識地點頭哈腰，做出一副乞者低人一等的姿態。

小公子終于對街道上的人和物失去了興趣，轉頭問狗雜種：“你有去處嗎？”

見狗雜種搖頭，小公子顯然很高興，忙道：“聽說食月教今年招收弟子，我正是為此逃出家的，不如你和我去試試？我聽阿爹說，三十年前，食月教乃武林第一大教派，當時厲害得幾乎要統一整個武林，后來據說因為中原武林人士說他們原乃西域異邦傳入中原的教派，教中修習的都是邪術，有為禍武林之嫌，于是那些中原人士花了二十年時間才將他們趕到玉門關外，據說他們過去的十年中在天山上建了總壇。不知為何如今竟然將分壇建在了陜西省，并且通知天下武林，開始公開招收弟子。”

狗雜種初始尚且抱著輕慢的態度，后來卻認真聽了進去，聽到最后不得不說已然心動，便問：“那若是成了他們的弟子，需要交錢嗎？”

小公子拍了拍狗雜種的肩膀，儼然一副過來人的架勢，道：“自然不用，陜西省只是他們臨時招收弟子的所在，但凡進了他們教的，之后都要回到總壇的。據說食月教總壇依山而建，自下而上一共建了三十二層，最下層的自然是武功最粗淺的弟子，依次往上，武功越高強，所居住的層次越高，第三十二層放的是食月教歷代武功最高強之人的牌位，教主住在三十層，四大護法則住在二十九層，往下武功排名前十的弟子住二十八層，往下的二十名弟子則住二十七層，依次往下。據說進了食月教前一百的弟子在江湖中就能算上中等高手，到了前十就是江湖中絕頂高手了，而他們教的四大護法的武功在整個武林眾人之上，至于教主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測，我的目標是能在二十五歲前成為弟子中前十的高手，然后三十歲之前成為四大護法之一的親傳弟子，到那時整個天下武林還不是任我逍遙。”

小公子說得越發起勁，一說起食月教便雙眼發亮，口中的說辭更是滔滔不絕奔涌而出，只差唾沫橫飛了，到最后更是一副大有睥睨天下的氣勢。好似他已經登泰山而能小天下了。

狗雜種將他的話聽在心里，激動自是不必提的，然而比起對方頭腦發熱式的崇拜，他更傾向于這件事實際是能夠給他帶來的益處，很顯然，即便做最底層的弟子也比如今朝不保夕的日子強，反正他原已是一無所有，與其繼續昏昏度日倒不如嘗試著借此機會改變他的生活。

因而小公子言語中的諸多益處并未將狗雜種的理智淹沒，他反而從中聽出一個無關緊要的漏洞，便問：“那第三十一層住的什么人？”

小公子果然被問住了，為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放心，待我成了四大護法的關門弟子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了。”

狗雜種對小公子天真的言辭只當童言無忌，默默地翻個白眼就放過，遇上這樣不靠譜的隊友，他表示自己責任重大，當下便道：“那你身上有銀兩嗎？還有你認識路嗎？”

對這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小公子都以一副不知所措撓頭的茫然表情來回應。

狗雜種只能連翻白眼，以示鄙視，不過他很想問句：兄臺，你這是想一夢到陜西嗎？

狗雜種在將這輩子的白眼都拋完了后，終于給出了一向可行性建議：“你身上就沒有件值錢的東西？我們可以當些銀子再籌劃別的。”

小公子果真從狗雜種的提議中得到啟示，一壁在衣裳中搜尋一壁道：“我記得阿娘在阿爹出門時常常叮囑他，出門在外若遇上急事，就剪開衣裳里的暗口袋，里頭放了救急的銀票，就是不知道阿娘是否也替我縫上一兩張。”

狗雜種一見他幾乎要表演當街脫衣的架勢，立即將他拖到一個巷子里。雖然對小公子已不抱希望，卻也難保，當街露富是最不可取的。

最終只能說是上蒼仁慈，竟然真在那件小破衣裳內找到了三個暗口袋，其中兩個各放一張五兩小額銀票，最后那個暗口袋竟然一下放了四張五兩的銀票。統共六張五兩即三十兩銀票。

狗雜種對著那些銀票咽了咽口水，要知此時的大肉包才一文錢一個，而素包一文錢能買兩個，他一頓兩個素包就穩飽，一兩銀子就是一千文，三十兩即三十萬文，也就是這么多銀子夠他吃上一輩子的素包了。

再看一旁小公子嫌棄的模樣，狗雜種恨不能鑿開他的腦袋，果真是不知人間疾苦啊。

小公子失望地撇嘴，揚著手中的銀票道：“我們先換身衣裳吧。”

其實狗雜種更愿意先找個食肆飽食一頓，只是鑒于從今而后這枚小公子已是自己的金主，他只能屁顛屁顛地跟在對方身后，笑得一臉狗腿，道：“遵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