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電視里早新聞在預報接下來一周的天氣。這一周的天氣冷暖交替，瞬息萬變，即便晴天出門也最好帶把傘——我不住地從紙巾盒里抽取紙張填在鼻子下頭，感冒在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里最難痊愈了。但此時我倒很希望能感冒的久一點，尤其是這種低燒的狀態，像酒精長時間的注射，曼妙的糊涂。

　　清早的那個奇怪的電話始終占據我的思考，我在想張嘆是誰？在我所有前任男友中沒有這樣一個名字，就是認識的人里也沒有。何以他親切的用老友的口吻同我說：

　　“陳念，我想見見你。很久以前，我就想見你了。”

　　于是我在心里確定自己一定認識他，至少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太模糊而忘記了。我決定同他見面，原因我自己心知肚明，哪里是什么好奇心。

　　不過是想給自己重新開鑿一個“樹洞”吧。陌生人，最合適了。

　　趙易始終未回復我。我撥了三個電話過去，都是用戶正忙。坐在過去兩人相偎依的長沙發上，我扭臉看天，想像丈夫眼中的風景是否也是高空中的湛藍？他應該已經出發了，山遙路遠，要收取他的信息比拽緊一根扶搖萬里的風箏線更困難。

　　再同他取得聯系，應是一月以后了吧。我安下心情，覺得這樣也不錯。我始終覺得丈夫在處理離婚一事上不夠冷靜，也沒有表露他的真實想法。我們的感情曾經那樣深厚堅固，怎會如此莫名其妙宣告終結？除非他有強有力的理由證明我不是個好妻子——

　　他找不出理由的。我悲哀的想起丈夫沉郁嚴峻的面孔，越發覺得他是個耍性子的小孩子。好吧，我就在家里耐心等候他回心轉意好了，印尼有美麗的沙灘，海浪，椰林，熱帶氣候……希望他能好好疏散心情，讓理智重回。

　　約定地點是距離我家不遠的一處咖啡店。有時我自己帶著電腦過去，在咖啡豆馥郁的香氣和偏暗的燈光下打兩個小時的文章。自得其樂。因為只抱有去見一個“樹洞”的心情，所以穿了簡單的黑色T恤牛仔褲。半長的黑頭發隨意綰到耳后，質地枯干，配合骨瘦的胳膊在袖管里蕩來黨去，一副現時難民模樣。

　　可不知為何，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輕松，且勇敢無懼。我先到了，在咖啡店里吸煙等人的時候，捏住香煙的手指在自我注視下神經質地抖：體溫在默不作聲的蹭蹭竄上去。

　　隔著尼古丁聚集的煙霧中觀察四周，亦是我的愛好。這倒真是個心情舒暢的下午。四周的座位上也有女性在吸煙，不過她們穿著白色的套裙，頭發也被燙出靜止的波紋，看來談笑自如，配合著對面實在不可恭維的猥瑣男性……眼皮越來越沉重了。閉了下眼睛，黑暗片刻后一個人影擋住我剛剛的視線。

　　一個男人坐在我面前的空椅子上。像一塊冷色的金屬。我艱難的領會著，將眼睛對焦在他的眼睛上：為什么他的眼睛黑黝到不摻一點雜色？他上衣是一件黑色襯衫，搭配用質地很輕薄的面料做成的深灰色西褲。襯衫領口開了最頂端兩個扣子，袖口上的扣子也解開了，將多余的衣料隨意而平整得重疊在肘部。露出手腕上銀質腕表的微光，看得見表盤是天青色的藍。

　　“抱歉，遲到了。”

　　這個男人說道：“看你的眼神，是對我完全想不起了？”

　　他一副文質彬彬的長相。我覺得作為男人他兩片單薄的嘴唇實在是太精致了，很有些愛好文藝的男子那種獨特的神經質感。他的眼睛在無框鏡片后得到修飾，否則似乎也太過陰柔秀美。他如果不是從事藝術工作，就很可能是品位怪異的富家子弟——不過看他的年齡在四十歲上下，應該也邁過胡鬧的門檻了吧。我一壁胡思亂想，惹出他寬和的一笑。

　　“過去沒見過你抽煙呢。”

　　他的眼神略過我夾著香煙的手指，神色不帶任何品評。我卻不好意思。

　　“對不起。你不喜歡煙味吧？“

　　我做出要將半截香煙夭折在煙灰缸里的樣子，他勸阻：

　　“沒事。在我面前，不必太客氣。”

　　他突然像釋放出青春活力那樣牢牢盯著我，“上中學的時候你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個時候你又矮又胖……不過很可愛。我總是喜歡提問你，當然是那些我確知你一定答得出來的問題。”

　　他進而在眼中散發出師長慈愛的深沉光線。無奈之下我只得怯怯得叫了他一聲“老師”。他見我如此，笑意更爽朗了。

　　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和那時節我貪戀的瞧住的那雙手仍然一致。后來我曾在一篇文章上袒露了少女時代對班上語文老師細膩朦朧的情愫，竟意外的得到許多回應。

　　“似乎是你寫過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呢。”就連一向少聯系的編輯也開口稱贊。

　　但眼前這個人……他是叫張嘆嗎？雖然初戀總是美好，但我真的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喜歡的人是眼前這張臉孔，身材，氣度……他不過是一個年輕平凡的中學老師，是一個只要度過青春期就可以輕易破除魔力的幻影。

　　這樣的人太多了。在蕓蕓眾生間一走過便過去。后來則俯拾皆是。

　　而眼前的男人，分明不是凡品。

　　我不明白為何會有這一番會晤。

　　“現在，你不想向我提問嗎？”

　　他仍溫和的問。我渾渾噩噩地開始同他談怎樣找到我，現在生活的如何，們共同居住在一座城市里真的是太巧了云云……

　　他無一不平靜耐心，使人信服的回應。不知不覺，我的脖頸和后背都已經濕漉漉的冒出了汗。臉上紅彤彤的郁熱，只能用手掌不住地蓋著降溫。

　　可手掌也是熱的，掌心一片汗濕。

　　他何以對自己這么親切，我終于明白了。這是因為他不知在何處看過我的小說，誤以為我是一個大有前途的寫作者。僅僅一個下午，我就對他的生活狀態有了全面大致的了解：張嘆，42歲，從教育界積累一定人脈資源后投身出版業，現在是一家行業內知名出版社的主編。生活優裕，工作節奏逐漸為自己掌控。離異。獨身主義者。名副其實的鉆石王老五。注重生活品質，精神享受，有幾個談得來的紅顏知己，情感不致無處安放。眼下無再婚打算。我在他眼中，是一枚熟絡故人里用得到的小棋子。

　　這樣倒能解釋他約我出來的目的。可對方是出版界的大人物，僅為了一篇閱讀量剛剛破萬的小文章與我面談，我實在還是敬畏。他的時間應比我寶貴百倍，即使像丈夫那樣在一間國企中中層干部的位置，尚且黑白顛倒，爭分奪秒，他卻慢條斯理的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同我喝咖啡，顯得既愉快而閑雅。

　　我想，這大概就是成功人士的好處吧。他隨便介紹給我的一個機會都能成為我所謂事業中的分水嶺，轉折點。但他似乎也看出眼下我志不在此。生活顛三倒四亂七八糟，情感狀態糊涂混亂。握著手里還殘存一點咖啡的白瓷杯，我再度感嘆老天爺的惡意——但凡有些判斷力的人都知道眼前是千載難逢的貴人，我卻巴不得他不過是個平凡的中學老師。

　　平凡到只做我混亂生活中的一次性樹洞。用后則棄。永不重逢。

　　張嘆停下他優美音色的敘述，凝神看著我：

　　“你不想給我們寫點什么？”

　　讓我多少抱有一點惋惜的話就在自己嘴邊。我好想就要聽見自己開口說狀態不佳，恐怕寫不出好稿子……然而，他接下來的話讓我懷疑對面的人要么長久來一直窺探我的生活，要么會神秘的讀心術：

　　“即使去印度尼西亞寫幾篇旅行消遣的稿子，也沒興趣？我們社最近在出一本由網絡上的人氣作家寫作的東南亞旅行日記合集。原定寫印尼的那位突然告知寫不成了。大家都忙著聯系其他下面的作者……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可以去印尼嗎？”

　　我毫不躊躇地問他。

　　“當然。周邊的國家你有余力也可以去看去寫，我們再刪選就是了。如果你安排的出時間的話……陳念，我實話實說，這個機會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握。”

　　“我寫得并不好。”

　　“上學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遇到考試前就一個勁說自己考不好，這次糟透了之類的。還記得么，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滿面愁容的你，我跟你說，一定行的。你后來還跑開了……真是小孩子。”

　　他笑得那么開心，令我許久沒有露出笑容的五官也舒展了開來，因回憶遙遠的往事而心情爽快——更因為這個張嘆許給我的，從天而降的機會。我在心里默默咬定，自己要去！要去！這是冥冥中注定，注定我要跟隨丈夫的腳步……也許，這就是轉機呢？想到丈夫在陌生的異域見到我的臉孔的驚喜感動樣子，我就決定了，為了挽救婚姻一定要去。

　　“我可以待一個月嗎？”我牢牢盯著他黑黝的眼睛。

　　“半個月。”

　　他答道，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男人這種動物，一旦涉及到商業利益都是這樣一種涇渭分明的表情：公是公，私是私。好像一旦混淆了公私的界限就削弱了他們理性的尊嚴似的。

　　男人和男人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們都是一樣冰冷無情的動物。

　　趙易、顧還還有眼前這個叫張嘆的男人。心里都有冰冷無情只為自我所占據的部分。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我根本找不見一個可與我傾心寄托的同類，感情，難道不該全部給出去？而是要細細的放一部分，再放一部分，試探獵物一樣的步步計算？我瞧不起那種感情……天啊，我又在胡言亂語了。

　　一手撐著高燒的腦袋，剛剛盯著他看的眼睛沉重的閉下去。

　　“生氣了？只有半個月是因為……”

　　“我感冒了。”

　　我突然這么一說，自己也覺得有點失禮。對方說到底不是什么親密的朋友，他原可以不向我解釋的。但我生硬的打斷他，語氣里還有負氣。

　　“那，我送你。”

　　張嘆站起身去柜臺前結賬。之后返回來到我身邊。我正詫異的仰起臉看他，就見他很為難似的瞧著我：

　　“你的事，其實我都知道……”

　　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果然，這次見面不止是安排工作這樣簡單。

　　“男人嘛，都是心狠的。女人要多包容一些……怎么說，我也是你的老師，你認為我在幫你也好，但我真心欣賞你的才氣，不忍心看你就這樣被生活拖下去……上學的時候，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呀。”

　　他竟然在說這樣的話。如果是上學時候的我聽見了，心里大概會開心到爆炸吧。但眼下，經歷過五年婚姻和失敗戀愛的我只有力氣禮貌的回個笑意。努力從座位上站起身，腦袋里嗡嗡的響，盡是些令人厭煩的想法。

　　我到底出過什么事？做過什么事？竟然都傳到張嘆的耳朵里了……好像我在與全世界隔絕，被關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里，供他們觀賞取樂，指指點點，而我自己渾然不知……

　　一站起身，我就昏在他雙臂里。

　　在張嘆的名駒里，我仰在真皮座椅上感受車窗外風景平靜的變化。他車廂里的氣味很好聞，舒緩淡雅，連播放的輕音樂都透露著主人淡然自在的氣質。張嘆開車很穩，紅燈時，還不忘幫我掖好在我身上蓋住的，他車上備有的羊毛毯子的一角。

　　睡意昏沉的視線中，眼前盡是張嘆的側臉。我一直未曾開口說出過方向，現在他是朝哪里去呢？他的臉孔十分白皙，線條挺闊，皺紋極少，看得出皮膚柔軟細膩。鬢角的頭發已微微銀白，增添了男人儒雅的分數。

　　真是個漂亮的男人啊。我閉著眼睛暈乎乎的想。趙易十年后會不會也養成這樣怡然從容的氣質呢？我實在不喜歡他每天總是為了工作奔忙的庸碌勁……如果身邊是丈夫，會在生病時怎樣照顧自己呢？我當然記得，初婚時也是一次重感冒，趙易一刻不停的在燥熱中守候我，拿冰毛巾蓋在額頭上不停的溫了又再拿去冰，走走停停的樣子。我偎在他堅實的懷里，像個小貓似的閉目嗅起綠豆湯從廚房里傳出的清新濃郁的香味……

　　“別走……”

　　車子的速度緩緩趨平，最終停下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在說話，還是身邊有其他人再跟我說話。身體好像不由自主的在移動，一步一挪地向前走著。據說高燒不退是會燒壞腦子的，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潰了么？不過精神崩潰的感覺還真好——恍如置身柔軟海洋之中，其中發散的洗衣液的清香也是家中的味道啊。

　　和綠豆湯耐心燉煮出的安穩感一樣的，是這種臥床上柔軟的陷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