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男人的聲音很輕。
我在家中爛醉。說是爛醉意識里也有一線清醒,外頭天光如何,世界變化怎樣與我是真正無關了。仰在床上于百無聊賴中感受酒精的力量在體內漸漸膨脹,還是把手機拿到眼前,壯膽一樣的撥了電話。
酒醉后的世界里,只有通訊錄中寥寥幾個名字還與自己有牽連吧,也可以去牽連。我顫抖的手指幾次盤旋在趙易的名字上,終是放棄了。不知為什么,我越來越恐懼給丈夫打電話。
是怕他對我完全厭惡,還是怕他根本不會接呢。
但此時與我通話的這一個人,我完全有信心,無論如何,無論事情發展到哪一步,在他的手機屏幕上亮起陳念二字時,他都不會裝作沒看見。
實在不是我對兩人之間的交情有信心,只是對人性……稀薄的,靠不住的人性還有一點理性的判斷。顧還同我之間,歉意遠重于情分。可笑的是,人往往以為后者才危險,殊不知一旦挾持住歉意這種感情,再可怕的情分都能被醞釀。
我置身虛空中一般,以為自己在唱著歌。每個吐出口的單詞都走走停停,荒腔走板的跳躍。
“顧還……來看我呀?”
說出這句話時,顧還的聲音好像突然松口氣似得:
“就這事啊……好的,你在哪?”
他的狀態太輕松了,也就好像他初接我電話時負載了多可怕的壓力一樣。他過去屢屢狂熱的打電話過來,以命令的口吻要我過去,現在怎么能如此輕松,像接待一位不甚重要的客戶,偶然的騰挪時間給我呢?我不由得從床上努力坐起來,靠著一塊宜家買來的淺綠色抱枕。
“我剛才說了什么?”
“你喝酒了吧。在家?”
我環顧四周,是的,我在家里。給他打電話時的心情是想見面嗎?還是單純想找一個可能接通我電話的人……好像我已經一個人生活了太久太久,太需要找一個樹洞來徹底傾訴。顧還愿意做一個酒醉女人的樹洞嗎?
“在家里。事情是這樣……”
“得了,見面再說。我到了樓下給你電話,自己下樓沒問題吧?“
為傾訴的欲望所驅使,我甚至冷淡掉自身其他情緒的存在,顧還電話里的公事公辦帶給我并無多少傷心。作為回應,我像愿望得到滿足似的小孩子,深深吸一口氣:
“好的。我們見面談。”
生活在一個人擠人的地球上,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竟成恩惠。
顧還的車子如約停留在小區門口。我搖搖晃晃地向他所在的位置去,眼神鎖定在車門把手上。酒精的緣故,可以清楚聽到自身的心跳聲,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它在胸腔里因每走一步帶來的震顫而狠狠撞擊著,仿佛走在這條穿行小區花花草草的小路上,是一堂生動的教育課。主題叫作生命。
車子離我越來越近了,可以模糊的看見駕駛座上男人的側影。我張開嘴,想叫他下來扶我一把,腿不爭氣的軟下來。可原地坐了半晌,也只聽見車子近在咫尺的發動機聲響。它像一個呼哧呼哧喘粗氣的家伙,而我那顆瘋狂的心臟正在與它暗中對峙:
在活著呀。是的。現在千真萬確,還活著繼續著生活。顧還的車停留在熟悉的拐角,過往他停在那里的時候總是夜晚剛開始的時候。之后,駕車共同駛出小區的我們會度過一個美好的整個的夜晚……
而現在,見到他時顧還身上充盈了優越感。而我無疑是一個可憐兮兮的人。他在我拉開車門上車時握住我的手,詢問我現在酒醒了沒有?我點點頭。兩人沉默了一會,車內空氣完全沉靜下來。
顧還應是剛剛下班——不過他的工作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電視臺編導。我瞧著這個男人的側臉,八月盛夏,他臉部粗獷的線條上有汗珠流淌過的痕跡。頭發剪得短短的,亦是精心修剪過的發型。穿著價格不菲的休閑服飾,渾身散發著一股亢奮勁——努力工作的年輕人的狀態。
“離婚了么?”
他一上來就是這么一句。天色慢慢暗下來,他的車里,我被自身心臟砰砰的撞擊攪得渾噩不堪。見到渴望中的傾訴對象聽到這么一句時,完全不知如何組織語言。昏沉沉的腦袋里依稀浮現出過去顧還問出同樣一句話時語氣的反差。
“還沒呢……不會離婚的。”
我自言自語的說。又沉默了片刻,顧還才說:“那挺好的……這幾天,一想到我們的事心里就很不舒服。真怕破壞了你的生活。”
我不明白,或者說根本無法理解。說不出話,喘不上氣。像置身午夜癲狂的酒吧一樣,整個人被音量過大的音樂震撼得瞠目結舌。他開始一句一句的道歉,說自己如何不應該,好在沒有釀成大禍……
我愈發難以置信。目光呆滯,看見他的手背仍放在我的手背上,安然的躺在一起。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說,反正還有一整夜——突然,我緊緊摟住他的胳膊,把頭埋進他的懷里。他的衣服上散發著古龍香水的味道,用得太多了。我捏捏鼻子。
“我知道你還舍不得。我也是。希望以后我們還能是朋友?“說著,很熟練地他用另一只手抱住我的頭,”陳念,你就像個小孩子。真不像姐姐輩的人。”他用敷衍的溫柔揉揉我的頭發,視線在四周溜了一圈,聲音不再從我頭頂上方傳來,而是遙遠一些。他已經放開我。
“我們一會兒去哪?”我輕輕離開他說。
他看著我,溫和的微笑在一點點收縮,眉頭霎時皺緊了:
“我這次來是和你談分手的呀……來來回回不是談了很多遍了嗎?我不是開玩笑的,你也不要同我開玩笑。我還以為你都明白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顧還轉過頭去,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搖了好幾回頭。最后他直視前方,而前方是一片空蕩。方向盤上的喇叭鍵被他瘋狂的拍了幾下。他再轉臉看我,已經變成另外一人:
“你是個怪物。現在下車。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我被他推下了車。站在小區門口在夜里亮著一盞小燈的保安室前,像個搭錯車的女人。我不斷的向顧還揮手,他在后視鏡里應該看得到。
目送著他的車,我不是一無所知的。夜風吹拂下,似乎酒醒了大半。我知道,自己又一度被拋棄了,似乎活著就是不斷的到手,失去,再到手,再失去……口袋里的手機在室外調成正常模式,發出信息提示音。我拿出來看,是不知名商家發來的問候短信——
“您怎么不來光顧了?小店又上新了哦。我們一直在努力,等待您的再次光臨……”
和我一樣啊。望著亮起的手機屏幕,我自顧自笑道。
一直在努力,就會有光顧嗎?
自己不論對婚姻,還是對戀愛,都是再認真不過的一方啊。
一直在努力,為什么等來的,會是對方一直的逃避?
到底哪里出錯了——
我不允許關系結束。因為我還要繼續努力,只有繼續努力枯萎掉的關系就能重新綻放出生機,原本破碎了的衣服就能重新縫起歡歡喜喜的穿上……我不要放棄任何的努力,因為我根本無法接受“失去”一事帶來的失去。
我編輯短信發給丈夫:
易,在國外一定注意安全,別總是熬夜,煙也要少抽。
記得每晚打電話給我,不方便的話信息也行,發郵件也可以。我會每天在家里等待你回來。不過一個月你就回來了吧?不知道你會不會想我……我會的。每次你一出差我都會提心吊膽,老夫老妻了還不能適應你走。
對了。我不會同意離婚的。我們不要離婚,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們的婚姻到底有什么問題呀?我喜滋滋的想,自己這樣子不就是一個偶爾和丈夫之間發生矛盾,繼而得到諒解的小妻子嗎……這是生活的常態,不會有意外的,也出不了意外。我走過夜晚值班的保安室門口,朝門里不安望向我的保安禮貌的微笑。
他在不安什么?大家都喜歡大驚小怪。我因為心安理得,吐出一口酒氣,似乎忘記了回家后仍要面對的是沒有開燈的偌大的空房子。只有一點令我不滿,就是丈夫沒有立時回復我。
不過他一向忙,算了。
回到家,徑直走到書房門口。開了燈,把自己關在里頭。
我有一間漂亮的書房,這是我的堡壘。書房落地窗外的天空不知不覺的暗沉。我瞇著眼睛吐煙圈,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分秒起,第一盞路燈在空曠的衛星城馬路上開始工作。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馬路上車燈駛過,像黑色葉脈上有秩序行進的小型昆蟲,熒光型,不會飛只會爬。很快窗下成為一片熒光海洋,我則像舞臺中央被光芒照耀卻孤獨到失聲的巨星。
我也不會飛,只會爬。嬰兒般爬行在時間漫長的螺旋軌道上,似乎永遠學不會如何獨處,在寧靜心態中照顧自己一天。
能借助的只有煙酒這些東西,還有的,就是文字了。在與趙易剛剛結婚的時候,我不知收到了多少朋友的祝福,其中不止包含對趙易是個優秀男人的評價,更有對我在婚后能擁有一份輕松工作的羨慕。作為一名不溫不火的自由撰稿人,除了應付在網站上固定的連載更新,偶爾接一些小雜志的約稿,實在沒有可以稱為工作的事情了。但我喜歡寫,即使名不見經傳,寫作一事對我的意義就像找見了一個永遠不會拒絕我的“樹洞”。并且這個樹洞只是我的,任何時候我想使用,都不會被它拒絕。
正因為工作的清閑,我才有大把時間專注于丈夫。觀察他的行蹤,記錄他的好惡,事無巨細的去關心,試圖去參與他所在的一切……不說這些了,而今婚姻出現了問題,也同丈夫談過多次。在他眼中,任何工作都是有益的,只因為我自己用一副垂暮老人的態度對待工作,才吮吸榨盡了自我的活力。我每日在不固定的時間醒來,優哉游哉地讀完前日未看完的小說,泡一杯紅茶,漫無目的地瀏覽網頁,偶爾記述兩筆名曰素材。網站上對我連載的文章的反饋始終很平淡,沒有那些瘋狂催更的人,同編輯的聯系也冷淡得很。
大部分時間里,我都盡著一個主婦的職責。在領取每月微薄而不固定的收入至于,安心的采買家中用物,添置新東西,看最新的食譜,做隔天一做的清掃。有時也無可奈何的承認,自己快被熏染成家庭婦女了。
但只要能收獲丈夫的愛,獲得溫馨的家庭生活,此種犧牲,對我而言,甘之如飴。我愿意做那個等待的人,因為他太忙了,所以我要空出所有時間來等待他閑暇時與我相聚,而永遠不會錯過……
難道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嗎?難道愛不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嗎?
…………
不知在鍵盤上不休止地敲擊了多久,也不知是夜里哪一個時刻,人忽然昏昏沉沉的墮進了黑暗里。醒來時,書房半拉的窗簾后映出一大片森涼的綠色,在夏日明媚的天光中與藍天映照,分外可愛。像一幅油畫。我貪婪地看著,臉枕在胳膊上,還沒從書桌上爬起來。貼在胳膊上的臉的熱溫告訴我,是感冒了。
我迷迷糊糊的站起來,覺得頭重腳輕,另外嗓子里干渴的難受。便到冰箱里取了一瓶水熱烈的喝起來——家里忘記燒水了呀。真是越來越不像個家的樣子。我避免看去臥室床上的空落,低著微微發燒的腦袋來到洗漱臺前,有氣無力的按下牙膏的按壓鍵。沖著鏡子里一團模糊的畫面刷牙,我看不清自己的臉孔,但仍聽得見自己心里那個聲音的開關被打開,又一度的對鏡自語開始了。
“陳念渾渾噩噩。她發著低燒,應是因為昨夜打字太熬心血,幾夜休息不好,加上飲酒吸煙,身體抵抗力下降種種……任何病情都有個由頭,解釋的清,也就能對癥下藥,徐徐醫治。但心傷呢?她覺得世上沒有比自己更無辜的犯人了。她愛的人都給她判下了最重的刑罰:孤寂。難道她曾使他們中任何一個孤寂過嗎?她不是一直不遺余力地去愛,去給嗎?為什么,沒有原因的給她判了這樣重的刑,要將這女人壓垮了,壓垮到地縫里最深度的黑暗中去……”
心里的自語戛然而止。因為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
嚇得我突然從渾噩中醒來。抓著牙刷的手指使不上力,將它掉進洗手池里。鏡中人嘴邊還沾著白色的泡沫。
手機在家里從來都是靜音的。自己什么時候不小心調出聲音來了?
隨即而來的心情很快變成了明媚。和外頭的陽光一樣,甚至更為強烈的明媚。會是誰打電話來呢?媽媽?顧還?還是……趙易!我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慢慢向書房里走去,拿桌上的面巾紙擦凈了嘴巴。
接起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你嗎?”
是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我并不認識……卻又確定在某時某地聽見過。
“是我……等等,您找誰?”我疑惑地問。
“不是你一直在找我嗎,”那個人在電話那端溫和的笑了起來,音色帶有一種暖陽般的親切感,輕輕的撫過人記憶的琴弦:
“我是張嘆。有人告訴我,你一直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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