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半,便無論如何也睡不下了。
結果是一夜未眠。不知從哪一時刻起,睡蟲從頭腦深處一點點遠離觸角,最后完全地將人拋在床上,作徹夜的空想。床頭枕邊堆了小山似的一摞睡前書,然而失眠來襲它們一概無用,不是閱讀無用,而是在漫漫長夜里去習慣一個人冰冷機械的生活下去這一想法,讓再精妙的文字都失去撫慰效果——我冷眼瞧著那些裝幀精美的封皮,深知人生沒有“人生書”。沒有一本書打得了包票可拯救你的人生,我仍將冰冷機械的生活下去,長久與黑夜鏖戰,對手是空虛的魔,懷疑的鬼。
就算信手翻開一頁,上面好像神諭一般給我獨門的啟示:“陳念,會好起來的,下一步你只需……”我轉臉向窗外漸漸白起來的天空,安心得讓耳朵接受著鳥類互相問候早安的嘰喳聲,確認世間有了顏色和聲音。這比任何金科玉律都能讓我感覺好些。
而書呢?書上文字即使有些會是冥冥中的神諭,也未曾發過金光,吐露一聲溫柔的音色。文字是黑白,翻閱它們的手指帶過書頁亦靜謐無聲。長久的閱讀帶來的是恐是自我消耗——我選擇了放棄,不想再看一本書了,也不想再聽任何來自身外的,勸慰的話。
做出所有努力都是自我消耗。我不無消極的想,從臥室床上下來,夢游一般在間間空屋的居室里繞來繞去。最后止步在鏡子前面,細細端詳鏡中女人的臉孔,試圖以小說語言描繪她:
“年齡剛到二十九歲的陳念,一夜無眠后站在穿衣鏡前長久地向里望。她看到的的確是自己的臉,毫不陌生,完全確定。但正是這樣平靜的接受令她感到淡淡的絕望——當一個女人在年輕時候就已經接受自己在變老,那一定是因為,在她身上早有什么東西比肉身枯萎得更殘酷,更摧枯拉朽。很可能已經沒有——沒有了。陳念慌亂中用手捂住自己半張臉,像拒絕什么難聞的氣味那樣拒絕真相。
不止是臉孔,從頭到腳全身的皮膚都黯淡掉了。曾經在溫暖的熒光燈下閃爍著奶油色光澤的皮膚,細膩光潔,勾人去觸碰;而現在披在自己身上這一張皮,枯瘦成一截老樹。她細細地在手臂上摸,結果是摸見自己粗糙的皮膚紋理。蒼老來的很迅疾很刻意,如果你試著調整心情,規律下飲食和作息,化淡妝出門遮掩瑕疵,或許與從前不會有什么驚人的改換,起碼不會引起熟人的問詢——可眼下,陳念摸著摸著苦笑出來,如果自己正站在一排求神問卜的人龍中,大師瞧見她,定會驚愕地撇下眾人,搶先用符咒在她身上猛壓一塊——
自己不人不鬼,不死不活。誰來收留?“
搖搖頭,我有點恐懼似地從鏡子旁邊走開。抬頭看看客廳墻上的掛鐘,竟然早上八點鐘了,過去兩個小時。近來,我已發覺自己在越來越多的把時間消耗在和“自我“對話上。常常站在在鏡前,從不覺得時光難捱,反而鏡子像不堪忍受的生活中一輛能偶爾搭乘的逃避列車,我從中看得的不是生活的反面,而是另一種生活。像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生活,有時覺得過得這么糟糕也無可抱怨,在他人眼中,我這樣子癡癡傻傻還是故事呢,還是談資呢——
可離開鏡子后,我亦會長久的陷入絕望。為什么?為什么我竟拿自己作談資,拿自己的苦痛作調劑?人為什么這樣卑微可笑的活著……這樣卑微可笑,而仍然,活著?
丈夫開門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書房里打字。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恍然間我真以為這不過是個工作日里他下班回家的黃昏。停下手指在鍵盤上的跳躍,我倉促間想,現在關上書房的門已經來不及吧?
我恨自己沒有時間好好打扮一番。只能頂著蓬亂的頭發和枯槁蒼白的臉孔從書房里探出身來,看見他站在玄關換鞋子。與我的白T恤牛仔褲相比,趙易身上的是一件剪裁得體的休閑西裝,他的黑色皮鞋也一樣在胡亂擺放的鞋架中顯得沉穩可靠。包括他抬起頭看我的一張臉,也是同樣的規規矩矩的注視。
“給你打過電話,你沒接。我還以為你沒起來。”
趙易的身影站住不動,在狹窄的走廊上誰也沒往前大步流星的走開。彼此之間已經失去那種自然相處的氛圍,談離婚這件事已經兩個月了吧。
因為是周日,趙易或許回來取要用的東西。我想應是旅行包。我仍然關注他的一切可查詢到的信息,也就知道他即將被派往印尼出差。昨日睡前他問我下個月是否方便跟他去辦手續?那時他應已做好旅行歸來便同我一刀兩斷的準備。
我怎么可能接到他的電話呢。趙易同我生活五年,早知道我的一些毛病。一個人在家時,我的手機從來都是靜音狀態。為此他不知因聯系不上我,同我五年間吵過多少回。每當他兇巴巴的時候,我總是小貓一樣鉆進他懷里,用我擅長的語調可憐兮兮的向他解釋:
“我特別害怕突然響起的手機聲音。你是知道的。而且創作的時候,不能被聲音分心啊。”
感情好的那段時間,他會充滿愛憐地擁緊我,用一副無計可施的語氣對我再三叮嚀,后來則漸漸不會了。我也就一直沒能改變自己的習慣,現在和以后,或許再不會有人那樣關心我的行蹤了吧。
想到這里,我望著丈夫的眼睛又有些泛紅。他見我如此,更加躲避。他的反應,令我很快聯想到在他提出離婚之初自己一些難堪的舉措……那曾讓趙易對我避之不及,亦讓我在幾天之內看清在五年里未曾看清的他心。他對我的全部愛憐,不過是一層未破開的薄紙,薄紙下頭,是長久忍耐中積攢下的冰川一般堅實的漠然。
“你回來取東西呀?”我明知故問。
“是。取一個旅行包,還有幾本書。下個月,我在印尼出差。”
趙易在一家做大型機械的國企公司任銷售總監,忙碌時,每個星期都有出差計劃,大多是國內的項目,但一年中偶爾也會有幾次出國談判的機會。趙易身處的那個商業世界,長久來一直是我難以理解進入的領域。從我懷著戀慕的心情嫁給他,到最后徹底厭惡憎恨他的事業,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之后的婚姻生活,圍繞他因頻繁出差帶給我的種種生活上的冷落,我不知度過多少不堪忍受的歲月。因此,我才忍無可忍,以向趙易報復的姿態報復我們的婚姻——因為在過去,那的確是趙易真正在乎的事情。而現在,我不知道。
“你去忙吧。我自己找就好。”
他躊躇半刻,還是從我身邊走過去,像一陣微弱的冷風,令我平白的打了個寒噤。我失魂落魄的跟著他的影子走,站在臥室門口,衣柜前尋找背包的趙易的身后。他蹲下身時后背隆起的線條依然粗壯健美,可靠得讓人心刺。
過去握在手里的每一日流水般度過的幸福日子,怎么突然間就被收回了?過去對我百般包容疼愛的父親一般的丈夫,怎么突然間就冰冷無情,陌路人般的看著我?時間又被抽取了嗎……無論我如何努力,也想不起自己做過什么窮兇極惡的事,要引來這種懲罰。
“我再去別的房間找找……你不用一直在這陪著我。”
因為躲避,他的眼神甚至不敢在我身上逗留超過五秒的時間,更別提和我眼中的千言萬語對視。他對待我的樣子好像我在鏡前看待自己的樣子。一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渾身寫滿恐怖的預示的女人。她是不詳的,需要驅魔,需要隔離,需要被殘忍對待。
趙易毫不客氣地再度從我身邊走過去,甚至輕輕地撞了我一下。我楞在原地,心里盤算著還有幾分鐘他能留在這個家里?現在是倒計時嗎?還有五分鐘的話……這五分鐘是不是神諭呢?我應該去爭取,去試一試。我眼前似乎浮現出趙易為難的面容,喃喃地說,別這樣。可我將堅定地告訴他:
“我不會離開你。再也不會離開你。我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那樣說完以后,他會不會再度心軟,含情脈脈地凝視我呢?最后在上午愈來愈烈的陽光下,我倆將在露臺上,緊緊相擁,突破之前所有誤會心結,生活里的陰霾一掃而光。耳邊依然傳來丈夫低沉的富有磁性的溫柔聲音:
“我一直在等你這樣說。我是個大男人,總是要面子,一直在等你留我……對不起,念,對不起。原諒我之前。下個月,跟我一起出國去吧?”
…………
可當趙易熟悉的音色再響起來,我終于從自我幻想中蘇醒,發現丈夫早已撇下我在側臥找到了旅行包。他一手提起來,向門口走路的速度先是遲疑,而后越來越快。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叫他的名字,看他伸向鞋架取鞋子的手慢慢放下了。
“能再……陪陪我嗎。”
趙易好像受到了意外的沖擊,嘴唇不安地囁喏著。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他在我的眼神中似乎發生了折疊,高大的身形時而完整,時而殘缺。
說真的,寂夜中思念他是一回事,見面之后萌發出的另一種思念要遠遠更強烈。自上一次見面后,我每一日都活在與趙易仍有可能生活在一起的期待中。我將對他的全部熾熱的愛戀書寫在電腦文檔里,因為我總得找個出口……趙易拒絕做那個出口,我沒有忘記,他是如何冷酷地拒絕我熱烈的感情和滿含痛苦的道歉的。
他曾對我說,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
我們已經完了。徹底,結束了。
然而,趙易存在在我眼中的每一部分,他的頭發,五官,皮膚,空氣中的熟悉的他身上的煙草氣……所有他的一切都在向我傳遞一個命令,就是仍然愛他!愛他?!愛他!他那雙骨節分明且十指修長的手掌孩子一般膽怯地垂在褲線兩端,那雙手的觸感溫熱親切,帶有最好的鎮靜劑的藥效……我想忍住眼淚,可也忍不住想向他靠近,想重回他的懷抱的心情。
多么卑微可笑的。女人啊。
我心存僥幸,即使趙易對我再失望,也不會希望我過得不好吧。他是個品行端正的好男人,朋友眼中,父母眼中,同事眼中……他的品格不會讓他做出殘忍對待愛人的事來。
趙易膽怯的樣子,自矜的樣子,亦讓我再一次相信自己的幻想是可能成為真實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分明在和自己情感身處的矛盾對抗。他只是在等做錯事的妻子表達多一點誠意和溫柔的愛……每多一次嘗試,就能讓他從男人不可侵犯的尊嚴之塔上下落一點,最后落去女人等候已久的淚眼中,與她相擁……我確乎沒有拒絕幻想的誘惑,帶著哭腔靠近丈夫的懷抱:
“原諒我吧……求求你……別把我丟在這兒……”
趙易身上的衣料硬硬的,像一件滴不進眼淚的鎧甲:“你怎么又說這些,上次不是已經當著你母親的面說的很清楚了……”
徹底恢復了心狠本色的男人端正地將懷中的“前妻”扶正站好,令她能夠離開自己的手臂而不摔倒。我艱澀的解讀著他話里有多少負氣,多少真實,淚水也就不受控制旁若無人的在他面前掉。
“陳念,你必須學會調整自己的狀態。”
他突然恢復的些許溫柔似乎讓我看見一點光芒。而他好像也看見我眼中的光亮,卻像懼怕明火一樣懼怕它燃燒,轉臉不再看我。
“我愿意和你離婚后做朋友的前提,是我們之間的相處依然可以保持愉快。如果每次見面都這樣沉重,惹你哭個沒完……我也不想再出現在你的生活里了。”
“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我期待他連連搖頭,像過去我總是曲解他的話惹他生氣時說的“你怎么會這樣想”,但他卻點頭表示“是的”。
我剛想問為什么,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讓他如此厭……但想法還沒在腦袋里組織成連貫的句子,趙易已打開門去了。我張著嘴,不能判斷是應該對著空氣把問話問完,還是應該叫他的背影,說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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