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須臾浮生 肆

所謂年少時青澀的回憶，就如同張揚記憶里的黃小芳吧。

她最大的特點就是溫柔，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張揚傷心難過了，她就會安靜地陪伴在他身邊，默默聽他傾訴。

她只當張揚盛裝悲傷情緒的垃圾桶，卻從不在張揚面前抱怨自己的苦難。

高山流水遇知音，她就是張揚青春年少里的紅顏知己。

雖然張揚學習成績在前張莊無人能比，可是除了還滿以外，也只有黃小芳知道其實他并不喜歡學習，更不喜歡那種被長輩們高高捧起的感覺，因為在這種榮耀的背后，往往意味著失去同齡人的喜歡。

這導致他在村里從來沒有真心的朋友，大家對他和顏悅色都是表面上做給長輩們看的而已。

優秀而善良的人，總是孤獨的。

黃小芳不僅是他的知己，更是唯一一個知己。

可對于張揚來說這并不是什么愛情，他甚至不知道黃小芳為什么唯獨對他一個人這么好。

他一直覺得是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給了黃小芳一本書吧。

那是一本小說，講的主題是人生，如何去面對苦難的人生。

黃小芳坐在石橋上哭泣，任憑溪水從腳上流淌而過，紅色的布鞋慢慢掉色，一縷一縷紅色的水從她腳上憑空般地冒出來。

雖然孤兒院就在前張莊后面一千米不到的地方，可她很少離開孤兒院，這是她第一次來前張莊。

張揚抱著白色封面的書路過她身后，此時他才上六年級，看的書就比同齡孩子的書要深奧許多。

還滿慵懶地跟在他身后，待張揚停下后他也停了下來，坐在地上舔爪。

“同學，你在哭嗎？”

黃小芳一驚，這才發現身后多了一人一貓，連忙擦干淚水爬起來。

淚水是擦干凈了，但那紅腫的眼睛可不是一時半能消得下去的。

張揚仔細打量她，看見她的鞋子在往外滲水，紅色的水。

裙擺也濕了一些，滴滴答答在滴水。

“你鞋濕了，裙子也濕了。”

黃小芳抬頭愣了愣，盯著張揚看了幾秒，然后匆匆繞過他跑開。

張揚見黃小芳不說話，還以為她是電視里說的被拐賣的女孩兒，連忙跟上去詢問：“等等我，你家在哪兒啊？需不需要我幫你回家？”

黃小芳害怕生人，本不想停下理他，卻因為鞋子太滑摔了一跤，忍著疼痛爬起來的時候張揚已經站到了她面前。

張揚連忙從書包里拿出創可貼為她貼上，他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黃小芳的樣子瞬間讓黃小芳對他放松了警惕。

張揚盈盈笑了笑，說：“我叫張揚，揚帆的揚，你呢？”

黃小芳低著頭，弱弱地抬起眼皮瞄了瞄張揚，用極小的聲音說：“我叫黃小芳……”

“哪個fang？”

黃小芳沒上過學，可以說是當代及其稀少的文盲一枚，她不知道如何像張揚解釋“揚”字那樣解釋她名字里的“芳”，只能在空氣中一筆一劃地寫出來。

“哦，芬芳的芳，是嗎？”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家在哪兒？”

“我是……孤兒院的，我沒有家……”

聽她說完，張揚尷尬地笑了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是時看見黃小芳的鞋子沾滿泥土，于是找話題打破尷尬：“你鞋臟了，趕緊回去換一雙吧！”

黃小芳搖搖頭，往回走去，又在石橋上坐下來，連腳帶鞋伸進水中。

張揚疑惑地跟過來，彎著腰問她：“你在干嘛？”

“你不是說我鞋臟了嗎，我洗鞋……”

“可是這樣等會兒你一走路鞋還是會粘土啊！”

“那就再洗。”

“為什么不回去換一雙？”

“我只有這一雙鞋……”

張揚沉默了，他聽說過那家孤兒院辦得并不正規，待遇差強人意，沒想到竟然差到這種地步，連鞋子都只有一雙，黃小芳腳上的紅色布鞋明顯已經不合腳了嘛！！

“你……過得是不是很……不好？”

黃小芳看著溪水激起的浪花，用沉默表明了一切。

其實她過得不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能看見一些別看不見的東西，被人說成是不祥之物。

張揚低頭想了想，把書遞到黃小芳面前，溫言撫慰道：“這本書送給你看，它或許能教會你如何在苦難中生存。”

黃小芳慢慢接過書，輕輕撫了撫封面，然后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仰頭看張揚：“送我？”

張揚手撐在膝蓋上，對她點頭囅然而笑：“對啊，送你的，你有沒有夢想？”

“夢想？”

黃小芳哪兒有什么夢想，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活下去，夢想……哼，就連這兩個字她都不知道怎么寫……

“是啊，夢想，只要有夢想，你的每天都會過得很充實，就不會再去想太多自己悲慘的遭遇了。”

“你有夢想嗎？”

張揚聽黃小芳問自己的夢想，一瞬間心情澎湃起來，索性隨她一起在石橋邊坐下，把腳放在水里，不過他脫鞋了。

他把鞋子隨手放在還滿旁邊，熏得還滿一臉嫌棄地走開了。

“我當然有夢想！我想當一名作家！像魯迅那樣的作家！！”

黃小芳懵懵懂懂地聽他說，哪曉得魯迅是誰？！

張揚越說越帶勁：“這就是我的夢想，我要去大城市，去追尋我的夢想！！“

黃小芳根本不知道他說的夢想是什么感覺，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就如同一具尸體，要說唯一的感覺，就是每天早上那苦澀的米湯。

那本書，她自然看不懂，但是送她這本書的人，卻讓她永遠記住了，她也想向他那樣，有活著的理由，和活下去的愿望。

她將那本書翻過無數遍，把里面所有的“黃，小，芳，張，揚”這五個字全部用愛心符號標注出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生怕會有遺漏，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在無數張陌生的臉龐中尋找她熟悉的人。

她的生活依然很苦難，但她的心，卻慢慢有了溫度，起碼她從此以后有了一個向往的地方，為了去這個地方見到她想見到人，她的確忘記了很多煩惱，這就是所謂的充實吧。

那么，張揚就是她的夢想了。

黃小芳轉身走開，帶著滿心的悵然若失，她知道，自己的夢想，自己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已經死了……

張揚看著黃小芳離去的背影，突然感覺到她心里的悲傷，一條魚也沒有捉到，他也沒心情再捉魚了。

他在山下洛陽城中度過了三年高中時光，見過班里幾對小情侶恩恩愛愛的樣子，也見過他們分手時候哭泣的樣子，但他此刻所感覺到的愛情中的悲傷，是如此的強烈，他從未感受到過……

他望了望天，若有所思：火車票在明天下午四點，我早上再回去應該來得及。

他決定留下來再陪陪黃小芳，不是因為他愛她，可能只是他太善良，是一種不忍罷了。

黃小芳坐在張揚床邊，用整晚時間把他的模樣刻在記憶里，當明天張揚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他就會徹底離開她……

早晨陽光從山頭射過來，黃小芳的眼又紅又腫，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驚慌失措過，她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她越來越害怕張揚會怪她，她更害怕失去張揚的心啊！

還滿趴在她腳邊，忽然感覺有股殺氣慢慢逼近，貓毛不自覺地豎起，心控制不住地撲通撲通亂跳。

黃小芳也聽到了聲音，擦擦眼睛起身去到屋外，只見一個穿著怪異，年齡二十左右的男子站在門口。

那男子一頭及腰銀發披散，頭戴斗笠，身披紫色長袍，腳著長靴，再混搭著超級違和的牛仔褲，就像從時裝秀里走出來的模特！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托著的黑皮書，這黑皮書有新華字典那么厚，卻和教科書那么大，一般人看著就沉，但是在他手上，卻覺得像卡片那么輕。

那男子面資颯爽，沈腰潘鬢，還有幾分仙氣環繞，看著教人喜歡，但是他微微低著頭，眼睛隱藏在黑暗中，一副寂寞高人的樣子又教人卻步三尺。

黃小芳壯了壯膽，聲音有些顫抖地問：“你好，你找誰？”

其實她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這里荒無人煙，又是個荒廢的屋子，誰會來這里找人呢？

那男子緩緩抬起頭，嘴角微微一笑，有些故作和藹，但效果并不好，更讓黃小芳膽怯了。

“我是來找你的。”

他聲音喑啞，閉著眼睛聽還以為是個老巫婆，一點兒也不像二十左右男子的聲音。

黃小芳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問：“找我做什么？”

“我來告訴你如何讓你屋里的那個亡靈永遠陪你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