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任涎

　　魯人有公孫綽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人問其故，對曰：“我固能治偏枯，今我倍所以為偏枯之藥，則可以起死人矣。”壺公曰：是真實語。有藥可治偏枯，于起死人何有？

　　主父偃學(xué)長短縱橫術(shù)，為諸儒生排擯，家貧假貸，無所得。北游燕趙、中山，皆大困。元光中，西入關(guān)，以諫伐匈奴，得幸天子，遷中大夫。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或說偃曰：“太橫。”偃曰：“臣結(jié)發(fā)游學(xué)四十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厄日久矣。丈夫生不五鼎食，則五鼎烹身。吾日暮途遠(yuǎn)，故倒行暴施之。”壺公曰：卒售其志。

　　東方朔豪縱不羈。嘗醉入殿，至小遺殿上。壺公曰：無謂。

　　平恩侯許伯，嘗酌蓋寬饒。寬饒曰：“毋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曰：“次公醒而狂，何必酒也。”壺公曰：次公必不得免。

　　阮宣子性簡任，不涉人事，尤不喜見俗人。遇便舍去。意有所思，率爾褰裳，不避晨夕，及至，或又無言，伹欣然相對耳。恒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陶然酣暢，而家無擔(dān)石之儲。壺公曰：油油自得。

　　謝澹任俠，不營當(dāng)世，與名士范泰為云霞交。嘗侍武帝宴，酣飲，大言無所屈。執(zhí)法欲按之，帝以為方外士，不問。壺公曰：在方外則可，在朝內(nèi)則不可。

　　李業(yè)興每語人云：“但道我好，雖知妄言，故勝道惡。”壺公曰：妄言惡可耐，妄言好斷不可耐。

　　劉晝自謂奇才，每言：“我數(shù)十卷書，使行于世，不易齊景公千駟。”壺公曰：數(shù)十卷書行世，談何容易！

　　裴遠(yuǎn)放情琴酒，無拘檢。每出返家，人問有何消息，答云：“無所聞，縱聞亦不解。”壺公曰：洗耳者應(yīng)拜下風(fēng)。

　　張遠(yuǎn)游在齊文宣時合九轉(zhuǎn)金丹，丹成以獻(xiàn)。文宣置之玉匣，謂云：“我貪世間樂，未能即飛上天。待臨死時取服。”壺公曰：文宣酷暴，此一言絕高。

　　崔儦字岐叔，性嗜書，自負(fù)才地，忽略世人，大署其戶曰：“不讀五千卷書，不得入此室。”壺公曰：人人卻步矣。何清樂如之。

　　唐臨嘗自署其考曰：“形如死灰，心若鐵石。”

　　扈蒙好釋典，戒殺，不言人是非，而有笑疾，雖在上前，每不能自禁。壺公曰：得士龍衣缽。

　　蘇舜欽、石延年輩有名曰：“鬼飲、了飲、囚飲、鱉飲、鶴飲。”鬼飲者，夜不燒燭；了飲者，飲次挽歌，哭泣而飲；囚飲者，露頭圍坐；鱉飲者，以毛席自裹其身，伸頭出，飲畢復(fù)縮之；鶴飲者，一杯復(fù)登樹，下再飲耳。壺公曰：不堪與竹林作奴。

　　江南宋齊丘，智謀之士也。自以謂江南有精兵三十萬：士卒十萬，大江當(dāng)十萬，而己當(dāng)十萬。壺公曰：面有鐵甲十萬。

　　胡旦少有俊才，尚氣凌物。嘗語人曰：“應(yīng)舉不作狀元，仕宦不作宰相，虛生也。”壺公曰：作宰相，似著新靴。

　　郭恕先時與役夫小民入市肆飲食，曰：“吾所與飲，皆子類也。”壺公曰：與此輩飲，省多少是非，占多少便宜。

　　郭恕先放曠不羈，尤不與俗人伍。宋太宗聞其名，召赴闕，館于內(nèi)侍竇神興舍。恕先長髯而美，一日忽盡去之，神興問其故，曰：“聊以效顰。”壺公曰：可兒。

　　鄭泉臨卒時，語同輩曰：“必葬我陶家之側(cè)，庶百歲之后化而成土，幸見取為酒壺，實獲竊心矣。”壺公曰：是知味之人。

　　陶靖節(jié)在家，郡將侯陶，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fù)著之。壺公曰：妙于濡首。

　　顏延之不能取容當(dāng)世，宋文帝傳詔召之，頻不肯詣。常日但入酒店，裸袒挽歌，了不應(yīng)對。他日醉醒，入見帝，帝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毚得臣義，躍得臣酒。”何尚之因問：“誰得卿狂？”答曰：“其狂不可及矣。”壺公曰：顏氏危矣。

　　袁尹疎放好酒，嘗步屧白楊郊野間，道遇一士人，便呼與酣飲。明日，此人謂被知遇，詣門求通，袁曰：“昨日飲酒無偶，聊相邀爾。勿復(fù)為煩。”壺公曰：豪氣可掬。又曰：逢人呼飲，全為自家作計。

　　謝長史性通脫，會意便行。嘗預(yù)樂游苑宴，不得醉而還。因詣道邊酒壚，停車褰幔，與車前三騶對飲。觀者如堵，謝處之自若。

　　和州士人杜默，累舉不成名，性英儻不羈。因過烏江，入謁項王廟。時正被酒沽醉，才炷香拜訖，徑升偶坐，據(jù)神頸，拊其首而慟，大聲語曰：“大王有相虧者，英雄如大王而不能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進(jìn)取不得官！”語畢又大慟，淚如迸泉。廟祝畏其獲罪，扶掖以出，秉燭檢視神像，垂淚亦未已。壺公曰：能動木偶之項籍，真英物！

　　唐殷安，翼州人，謂薛黃門曰：“自古圣賢，數(shù)不過五人。伏羲八卦，窮天地之旨，一也。”乃屈一指。“神農(nóng)植百谷，濟(jì)萬人之命，二也。”乃屈二指。“周公制禮作樂，百代常行，三也。”乃屈三指。“孔子前知無窮，后知無極，拔乎其萃，出乎其類，四也。”乃屈四指。自此之后，無屈得指者。良久，乃曰：“并我五也。”遂屈五指，而疏籍卿相。男微諫曰：“卿相尊重，大人稍敬之。”安曰：“汝亦堪為宰相。”微曰：“小子何敢？”安曰：“汝肥頭大面，不識今古，噇食無意智，不作宰相而何？”其輕物也皆此類。壺公曰：末語有味。

　　劉淵材迂闊好怪，嘗蓄兩鶴，客至，指以夸曰：“此仙禽也，凡禽卵生，而此胎生。”語未卒，園丁報曰：“此鶴夜產(chǎn)一卵，大如梨。”淵材面赤，訶曰：“敢謗鶴也！”卒去，鶴輒兩展其脛伏地。淵材訝之，以杖驚使起，忽誕一卵。淵材嗟咨曰：“鶴亦敗道，吾乃為劉禹錫佳話所誤。自今除佛、老子、孔子之語，余皆勘驗。”壺公曰：近羽客示一蛟卵現(xiàn)在者，尤難勘驗。

　　劉淵材嘗曰：“吾平生無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問其故，淵材斂目不言，久之曰：“吾論不入時聽，恐汝曹輕易之。”問者力請說，乃答曰：“第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桔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聞?wù)叽笮Γ鴾Y材瞠目曰：“諸子果輕吾言也。”壺公曰：五恨冷峭，不宜向汝曹說。

　　劉捷卿續(xù)詩、書、禮、樂、春秋五說，既成，語人曰：“天下滔滔，知我者希。”終不以示人。壺公曰：文中子續(xù)經(jīng)，今人罪之曰：“僭政好藏拙。”

　　袁悅有口才，能長短說。始作謝玄參軍，后丁艱，服除還都，惟赍戰(zhàn)國策而已。語人曰：“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dāng)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止有戰(zhàn)國策。”壺公曰：讀國策病痛不了。

　　張?zhí)戾a在北，數(shù)游宴園池，頗廢政事。時有諫者，天錫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觀朝榮，則敬才秀之士；培芝蘭，則愛德行之臣；睹松竹，則思貞操之賢；臨清流，則貴廉潔之行；覽蔓草，則賤貪穢之吏；逢飆風(fēng)，則惡兇狡之徒。若引申觸類，庶無遺漏矣。”壺公曰：天錫笨，那得此佳思2

　　曹景宗既貴，謂所親曰：“我昔在鄉(xiāng)里，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shù)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麞，數(shù)肋射之，飲其血，食其胃，甜如甘露漿。覺耳后風(fēng)生，鼻頭火出，此樂使人忘死。今來揚(yáng)州作貴人，動轉(zhuǎn)不得。路行開車幔，小人輒言不可。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念此邑邑，使人氣盡。”壺公曰：咄咄曹生，猶不忘本。又曰：閉煞此輩，快甚！

　　慕容儼少見潘樂，長揖而已。或勸屈節(jié)，儼攘袂曰：“吾狀貌如此，望人拜，豈能拜人？”

　　方儲為郎中，章帝使文郎居左，武郎居右。儲正居中，曰：“臣文武兼?zhèn)洌谒┯谩！鄙霞纹洳牛苑眮y絲付儲使理，儲拔佩刀三斷之，對曰：“反經(jīng)任勢，臨事亦然。”壺公曰：斬絲非奇，居中癡絕。

　　裴植自言人門不后王肅，怏怏朝廷處之不高。及為尚書，志意頗滿，欲以政事為己任。謂人曰：“非我須尚書，尚書亦須我。”壺公曰：今輦上人多作此語。

　　陳暄文才俊逸，而沉湎過度。兄子秀致書止之，暄答曰：“速營糟丘，吾將老焉。”壺公曰：政使人自遠(yuǎn)。

　　齊神武欲用李元忠為仆射，文襄言其常醉，不可委以臺閣。其子搔聞之，請元忠節(jié)飲。元忠曰：“我言作仆射，不勝飲酒樂；爾愛仆射，宜勿飲酒。”壺公曰：神武時是何仆射？惜此子不愛父。

　　張思光居常嘆曰：“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壺公曰：胸破萬卷，此我見古人；下筆有神，此古人見我。

　　喻明仲妙于長笛，持節(jié)數(shù)郡，每出按行，至山水佳處，馬上臨風(fēng)，輒快作數(shù)弄。壺公曰：按部有此風(fēng)神，其品可知。

　　元文遙子行恭，少頗驕恣，文遙令與范陽盧思道游。文遙嘗謂思道云：“小兒比日微有所知，是大弟之力。然白擲劇飲，甚得師風(fēng)。”思道答云：“郎辭情俊邁，自是克荷堂構(gòu)；白擲劇飲，亦天性所得。”壺公曰：白擲劇飲，為蠢物寫照。

　　楊鐵崖晚年臥起小蓬臺，不復(fù)下。直榜于門曰：“客至不下樓，恕老懶；見客不答禮，恕老病；客問事不對，恕老默；發(fā)言無所避，恕老迂；飲酒不輟樂，恕老狂。”其誕情傲世如此。壺公曰：老鐵頗有光景，文不如詩，詩不如人。

　　吳與弼兩召不起，曰：“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治，難矣！必除之，吾可入。”人笑其迂。壺公曰：寧曳尾于途中。

　　楊用修在瀘州，嘗醉，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怍。人謂此君故自污。王元美曰：“特是壯心不堪牢落，故磨耗之耳。”壺公曰：用修先生狂而蕩。

　　桑民懌好為大言。時銓次古人，以孟軻自況，更非薄韓愈，曰：“此小兒號嗄，何傳？”問：“翰林文今為誰？”曰：“虛無人，舉天下惟懌，其次祝允明，又次羅玘。”壺公曰：僻。

　　王廷陳削秩歸，益自放。達(dá)官貴人求見者，多蓬首垢足，囚服應(yīng)之。間衣紅苧窄衫，跨馬或騎牛，嘯歌田野間，人多望而避者。壺公曰：譎。

　　楊君謙每以文示人。其人曰“佳”，即掩卷曰：“何處佳？”其人卒不能答，便去不復(fù)別。壺公曰：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