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寒緋樹下（中）

校園是少年們的伊甸園，而我已偷食禁果。雪在我和少年們之間豎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墻，墻從天而降，直插地底，令人無從攀越。怎么樣出來的，就能怎么樣返回，我想回去，卻已回不去了，因為我記不起自己關于少年的記憶和回去的路。

從劉海的沉默中，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頗有感想，都有些觸景生情了。天地間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似乎是從我眼前飄落的這片雪花上傳來。我想伸手接住下落的它，卻沒有出手，只是目送它落地。一片白色耀得人眼花，然后它就消失不見，一如雨落湖泊，卻又一點漣漪也不生。

“人總是會變的。你……不是也變了么？”我想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回答他，但聲音怎么聽怎么有種滄桑感，味道是苦是甜也分辨不出；心里也是涌現出對過去的依戀和對當下和未來的莫名迷茫——盡管我的過去是模糊不清的?；卮鸷苡械览恚埠苁菭繌?，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因為說出我的回答的自己心中還在自問思索著。

我以為他還會說些什么，卻是沒說。我看向他時，卻見他看著遠處。一向好動的劉海竟也如此安靜。好奇的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花園東角一棵樹下有一個學生，一身黑色，猶如一棵勁松般站立。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那棵樹是老櫻樹，寒緋品種，花期二月，在櫻樹里是屬于最早開花的。每到開花時候，很有可能會相伴有雪落下，就算沒有，它那很短的花期一過，那些看起來還在少年年紀的櫻花就會落下，跟下雪沒什么兩樣，真是美不勝收。我上高中的時候經常在這棵櫻樹下轉悠，所以知道的多。不知為何，我又會對一棵櫻樹記憶深刻，似乎其中還有什么我不記得的因由。

那個學生對著櫻樹靜靜地站著，似乎什么也沒做，這跟周圍打雪仗、溜冰、拍照、堆雪人等等熱鬧場景很不相符，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在我眼里，那個學生就好像這場雪的眼一樣。

看著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我看那個學生身材苗條，便猜測應該是個女生。我一邊尋思是那個年級的，一邊感嘆，“這個女學生以后說不定能成為模特。”

劉海聽了，突然俯身捂住肚子，嘴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好像肚子里有什么要出來了。詫異的我“關切”地詢問他是不是病犯了的時候，只見他裂開嘴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的，笑著還不忘指著我，一副古裝劇中大俠被最信任的人背后插刀而有話說不出的樣子。

裝神弄鬼的，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把戲。我雙手環(huán)抱胸前，靜靜地看著劉海。

終于，他笑夠了，他說，“那學生就是那個叫李洛的?！?/p>

我用懷疑的眼光看看他，又瞟了一眼那個學生，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這才重新望向那個學生。還別說，越看越像那個被我說服的李洛。原來是他，不知為何他看起來比以前瘦了。劉海趁機質問我說他犯什么病了，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只好投降認錯。

“你覺得這個學生怎么樣？”劉海對我口伐一通后，發(fā)問。

“是個學習的料。”

“這不廢話嘛，我問他這個人?！?/p>

“聰明，喜歡獨立思考問題，但有些愛鉆牛角尖，還有些偏執(zhí)?！蔽医Y合張姐給我講的關于李洛的事和我對他的接觸而對李洛這個學生進行點評。

談論學生可是我們當老師的一個普通話題。

“你有沒有覺得他也有些可愛？”劉海像看蘿莉一樣望著李洛，因為下雪的緣故，他的眼睛有些瞇著，語氣有些玩味。

我一愣，要問劉海有什么理由時，只聽教職工宿舍樓下有一個嫵媚的聲音在叫他。是團委書記田老師。劉海說他有關結婚的一些事還得找田老師幫忙，便快步朝田老師走去。沒走幾步，又回身提醒我別忘了請他下館子的事。

這小子就記得讓我放血的事了，我沒理他。

看著劉海和田老師進入宿舍樓內，離上課還早著，一時，我覺得沒有可去的地方，我便信馬由韁地到處轉轉，看看雪景，聽聽少年們的笑聲。

我看到有個男生趁伙伴不注意，猛然將剛玩過雪球的紅紅的手順著伙伴的衣后領塞了進去，伙伴在一陣殺豬般的叫聲中蹦得老高，然后就是一個憤怒著追擊，一個歡笑著逃亡。我能想象到那只手的冰冷，也能想象到受害者背部所受到的溫度上的差異是多么的劇烈，因為這樣的事我以前也沒少干，當然也沒少當受害者。冬日里，大家都具有了一項武藝，那就是“寒冰掌”。我開始回想起了我少年時相關的事，我也開始一絲絲恢復記憶，這一點發(fā)現，使我開心地笑了。青春真好，年輕真好。

少年們都有事做，相對而言，我就有些無所事事了。不過我倒樂的清閑。雪下，我漫步在少年之間，就好像漫步在青春時光里一樣，似乎自己也回到了少年時代。如果青春是一個無比黑暗無比幽森的深淵，那我愿意沉淪墮落其中，不自拔，也不要被救贖。這里，唯一能提醒我的就是胸牌上鮮艷欲滴的紅——學生胸牌是藍色，教師胸牌是紅色。

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離那顆櫻樹不遠，我的左前方就是李洛。瀏覽在此刻停止，賞玩追憶的心態(tài)轉變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有點像上山拜佛的世人，一路上歡天喜地的欣賞風景，談論世俗，可是一進入寺廟，就會一下子被佛堂那種肅穆莊嚴所感染，只能用沉默和輕手輕腳來表達自己對佛的尊重，而這是不自覺、不由己的。人都有氣場，而我眼前的這一片寧靜和靜止就是李洛一人帶來的，卻跟那么多學生所組成的喧囂和熱鬧對立而又統(tǒng)一，像太極圖中陰陽魚。此刻的我正好站在這個陰陽交接處，整個校園在我的腳下被分成了靜黑動白兩面，在雪中，緩緩周轉循環(huán)?；蛟S，這只是我的錯覺，或許，這就是寧靜可以以少勝多的力量。

雪是如此的熱情，落到李洛頭上肩上，以至于清癯的李洛看起來是如此的高大魁梧。帶帽風衣，牛仔褲，李洛依舊一身黑色。李洛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和表情，但我似乎可以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情，但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白雪在紛飛，在此刻，竟是如此的安靜緩慢，就像電影慢鏡頭，以至于我可以一一記住它們優(yōu)美的舞步和某種存在著優(yōu)雅成分的節(jié)奏。是的，好似有種節(jié)奏貫穿天地，時有時無，好像是首曲子，好像要向人傾訴什么似的。

隱隱約約中，那首曲子仿佛貼在我的耳畔響著，我似乎可以從這些雪花飄落的舞姿中感受到它們所要表達的意思，不知怎么地，我的傷心事被勾引起來，心為之一顫，鼻子有了一些酸意。

我這是怎么了，怎會有莫名的哀傷？我反應過來，看了看周圍，并沒有發(fā)現有什么異樣。我上前與李洛并肩，看到他閉著目，面上流露出沉醉和傷感，嘴角又微微凹陷。這樣豐富的心情便表示他不是在養(yǎng)神。是什么事令他如此？我想問，但沒問，我不想打擾他，因為我也不想讓他打擾我。

此刻的我怎么會對眼前這棵櫻樹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無法用言語表達，也不能用表情描述，是一種被流年撫平到從未有過的狀態(tài)，似乎是最初的什么。盡管我青春記憶模糊不全，但我能確定這不是因為我還是學生的時候，經常在這棵櫻樹下轉悠的原因，而是有著另外一些原因，似乎很重要。參加工作以來，我也經常在櫻樹下行走，也曾抬頭注意過它，也曾在它花期的時候多加留意，但我怎么沒有發(fā)現什么，為何直到現在才發(fā)現了什么。獲獎的興奮在這個時候如浮云般消散，我只想努力地回憶著是什么令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