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不那么悶熱的空氣里,和雨村坐在路邊的豆腐腦攤前,等老板給我們一人來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
雨村毫不掩飾滿臉不情愿的神情,他從來不能理解我夏天依舊喝熱水,吃熱食的習(xí)慣。在他的世界里,冬天理所當(dāng)然屬于火鍋和燒烤,夏天的一切則毫無疑問都應(yīng)該和冰扯上關(guān)系。
即便這樣,等老板送上兩碗熱乎乎的豆腐腦時,雨村依然沒有忘記微笑地跟老板說一聲謝謝,還夸老板手藝好。雖然老板也清楚,這位夸自己手藝好的小哥兒根本就還不知道碗里的豆花時甜的還是咸的,不過夸獎總是受用,老板給我和雨村的豆腐腦數(shù)量一次比一次多。
喝完豆腐腦后,雨村說要回學(xué)校補補覺,昨晚四點多才睡,今早七點就被我拉起來了,三個小時的睡眠對于他這個四肢發(fā)達的人來說完全不夠。
盡管我說現(xiàn)在要去逛他最喜歡的書城,他也只是無奈地擺擺手,“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就算是天王老子要見我,也等我先上睡幾個小時再說。”
送走雨村后,我在公交站臺站了一會兒,沒有等到想等的公交,便轉(zhuǎn)身朝文星灣走去,想著既然沒有想去的地方,那就繞著江邊走兩個小時得了。說什么去雨村最喜歡的書城,也不過就是說說而已,梅姨在書城工作,所以我和雨村才喜歡去那里。但現(xiàn)在梅姨說了,如果我在她原諒我之前去找她,那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了。
雖然中秋節(jié)是國定假日,但是對于很多行業(yè)還是只放中秋節(jié)當(dāng)晚的,并不會在第二天依舊放假。估計梅姨要是酒醒了,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在書城工作了吧。
剛認(rèn)識梅姨的時候,她才是個剛從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的法學(xué)院的高材生,本來在市里的法院找了個相當(dāng)有前途的工作,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兩年后就辭職了,還帶著我搬家到郊區(qū),把我安頓在朝陽中學(xué)后,自己一頭扎進書城做出版和銷售,一做就是六年。
溫辰良說梅姨活該就是做出版的命,大學(xué)念法學(xué)是自作孽,折騰了六年,還不是乖乖回到出版業(yè),雖然現(xiàn)在也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虚g的那六年不是白白浪費了嘛。梅姨往往都會用“烏鴉笑豬黑”來回應(yīng)溫辰良的調(diào)侃,還說溫辰良要稍微有點覺悟的話,也不至于淪落到窩在家里做翻譯了……
剛開始進入梅姨和溫辰良的生活時,根本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畢竟他們自小就相識,有太多太多我無法涉足的過去。這已經(jīng)讓我足夠失落了,這種失落是無藥可救的,不管我花費多少時間,多少心思,都沒有辦法讓時光倒流,在她生命的前二十三年中,留下只言片語。
三年前,我初次意識到自己對梅姨的感情時,便開始對溫辰良抱有一種隱藏不住的敵意,私自覺得他是我和梅姨愛情之間最大的障礙,這種無根蒂的敵意直到半年前我過生日的那晚才消失。
那晚溫辰剛翻譯的一本西班牙暢銷小說被北京一家著名的出版社接手,說是能拿到不少翻譯費。便帶著我和梅姨去了商業(yè)街最繁華地段的一家西餐廳,說是隨便點,他請客。
吃完西餐后,又買了幾瓶白蘭地帶回家,雖然梅姨不贊成他買這么多酒,但是他說人生只有一個十八歲,要好好為我慶祝慶祝。
當(dāng)然,那時候我和梅姨都是不喝酒的,幾瓶白蘭地全仗著他一個人喝完。
以前他翻譯的書被出版業(yè)沒見他這么開心過,所以我有些納悶,便問梅姨,她說和這次翻譯的小說有關(guān)吧,畢竟那個故事和他的故事太像了。梅姨還說,他是哭著翻譯完那本小說的。我不知道溫辰良的故事,對他的眼淚和喜悅當(dāng)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還因為不得不陪著一個莫名其妙開心過度的男人喝酒有些不愉快。
根本聽不懂他和梅姨之間的對話,無聊之中的我自然便有些犯困了,正迷迷糊糊得打著瞌睡,突然感覺到身子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抱住,耳畔的氣息里傳來一個陌生的名字。
一睜眼便看見溫辰良過分貼近的臉,嚇得我從椅子上掉了下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梅姨憤怒的聲音,她端起酒杯把一整杯酒都潑在了溫辰良的臉上,然后跑過來扶起我,讓我趕緊回屋子里睡覺。帶著些許不明所以的驚恐,我看見溫辰良同樣有些失神地立在桌子前,看著我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歉意。
第二天早上一開門就看見溫辰良坐在沙發(fā)上朝我微笑,他為我做了早餐,并跟我道歉,說他從來沒有認(rèn)錯人,即便是喝了再多酒也不可能認(rèn)錯人,可能最近腦子有點混亂,讓我千萬不要把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當(dāng)然沒有再做其他任何多余的解釋,他說有些世界的大門我是沒有必要去開啟的,還說這個世界上如果帶著對單純的幸福有過多的信仰,那么就已經(jīng)偏離了通向幸福的軌道。
即便是這樣,我也在前一天晚上,通過一扇現(xiàn)實中的黑暗里的門,聽見了他和梅姨的對話,知道了他這十幾年來,一直喜歡著一個叫林炎的男人,一個大概十年前就從他的世界徹底消失了的男人。
想必溫辰良對幸福無可奈何的感覺,和我現(xiàn)在的心境多少有些相似吧。
沿著嘉陵江的河堤,看著悠悠的東去的江水,聞著江畔各種魚府里傳來的香氣,感覺這個世界,一半現(xiàn)實著,一半虛無著,而我在現(xiàn)實和虛無之間努力尋找可以安放我幸福的角落,我偏執(zhí)的相信,這樣的地方是存在的,哪怕只是為了我,也應(yīng)該存在。
第一次看見梅姨的時候,是我十歲那年。曾經(jīng)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些年接二連三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悲劇,我甚至在無數(shù)個夜晚聽見耳畔響起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的陰陽先生在葬禮上對舅舅說的話,他說爸爸媽媽都是被我克死的,如果不把我送走,還會繼續(xù)克死身邊的人。
在遙遠川西的小農(nóng)村里,舅舅還算得上是比較開明的人了,畢竟在成都念過師范大學(xué),是鎮(zhèn)上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完全沒有把陰陽先生的話放在心上不說,還立即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批評了陰陽先生,讓他不要亂說話,我還小,不應(yīng)該在自己父母的葬禮上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
那時候,我根本就不理解陰陽先生的話,也不知道他的話讓我受到了怎樣不公平的待遇,以至于舅舅居然發(fā)火。只是覺得,舅舅是我生命里的光,似乎只要跟在他身后,我就不會迷失。舅舅似乎也樂意把我?guī)г谏磉叄菚r候舅媽肚子里還懷著他們的孩子,我不知道那個孩子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只是聽舅舅說,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做哥哥了,還要我答應(yīng)他,一定要做個好哥哥。
舅媽性格開朗,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她總是表現(xiàn)得很喜歡我,經(jīng)常在我媽媽面前扭著我的臉,說麻子長大了肯定是十里八村最帥的。村子里有個傳統(tǒng),總覺得小孩子要起個賤名,說是好養(yǎng)。所以我兩歲的時候,舅媽見我長得白白凈凈的,就給我起名“麻子”,說是名字起得越丑,人才長得越帥。雖然那個名字在我遇見梅姨的時候就被拋棄了,但是我卻如同舅媽所言,長得還算可以,至少按照雨村的話來說,除了他自己,他還沒有見過比我長得更好看的男人。
從葬禮上聽了陰陽先生的話開始,舅媽就總是避開我,不太和我說話,也不正眼看我。這還不算糟糕的,畢竟有舅舅在,我就能感覺到我不是多余的那個人,早晨也有勇氣按時爬起來,跑到舅舅床前叫他起床。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不到一年,在表弟出生后的三個月,家里又辦了一場葬禮,舅媽在葬禮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也遠遠地站在幾百米以外的地方,默默地流著眼淚。
我哭不出聲音了,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為爸爸媽媽操辦葬禮的陰陽先生又來了,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我拉到舅舅的棺材面前,說舅舅是被我克死的,他的語言絲毫不假。舅媽舉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然后又舉起手,遲疑著打在了自己的臉上,她說麻子,你走吧,我求你了,現(xiàn)在你舅舅沒了。
即便舅媽不說,我也會走的。只是不知道該走那條路,才能和舅舅相遇,沒有了方向,我只有源源不斷的眼淚,以及從此無家可歸的絕望。
葬禮后大概半個月,梅姨出現(xiàn)了,她跟我說舅舅死于心臟病,可能是家族遺傳,和我沒有關(guān)系,陰陽先生說的話都是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根本立不住腳,讓我不要放在心上。那時她剛好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市法院工作,收入不錯,于是將被舅媽趕出家門的我收養(yǎng)了。
我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來自哪里,更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收養(yǎng)我。可我跟她走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那時候不管是誰牽著我的手,都能將我從黑色的死亡中拯救出來吧。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和梅姨之間建立了基本的信任后,我才開始了解到她的過去。
那個地方是叫天仙吧,梅姨說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家被群山包圍著,門前有一天百米寬的大河,不管從什么角度推開窗,映入眼簾的都只有一片蒼翠的綠,亦或是深沉的碧。我說想去那里看看,梅姨卻說可惜那里早就不是她的故鄉(xiāng)了,她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也是一個沒有親人的人。
“梅姨……”那一刻我的聲音想必充滿了失落,梅姨說她沒有親人的時候,就像是在委婉的拒絕我,讓我覺得很惶恐,似乎又要失去一些重要的人了,如同爸爸媽媽,如同舅舅,我怕再一次在夜幕時分被柔和的燈光拒之門外,怕一個人站在看不清周圍景物的世界里,無助地聽著天空中傳來的不知名的鳥叫。即便那個時候,我并沒有覺得漫長的生命中,非梅姨存在不可。
“當(dāng)然啦……”梅姨大概意識到我眼睛里的恐懼,捧著我的臉,親了親我的額頭,“現(xiàn)在你是我的親人了,唯一的親人哦,我們要好好珍惜對方,要相親相愛,不離不棄。”
海頌這個名字是梅姨送我去學(xué)校的時候給我起的,她還問我是繼續(xù)原來的姓,還是隨她姓梅。
原來的姓就像代表著不斷死亡的烙印,以及陰陽先生準(zhǔn)確無誤的語言,牽扯著我被潮濕的烏鴉雕啄著的神經(jīng),它讓我平靜的生活中總是散發(fā)著腐爛的氣息。
所以我跟梅姨說,我要隨她,姓梅。
那一刻開始,我便不斷地提醒自己,從今以后,世界上只有梅海頌,唯一只屬于梅行之的梅海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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