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文課

“昝德輝，”語文課代表唐春鶯昨天對我說，“別忘了董科海老師前天要求咱們寫的作文，明天就得交上去了。”

今早，我凌晨四點鐘就醒了，耳畔忽然響起唐春鶯的話，像錐子一樣扎得我腦袋都疼。不，不是她尖聲尖氣的話令我頭痛，而是作文——你懂了吧？念完這個學期就要初二畢業，該上初三了，我那像擠牙膏似的，勉勉強強寫出來的作文，又要給我往下拉分了。后果很嚴重，考砸了倒不難，只是長此下去那興許會讓我連高中也考不上。那可砸鍋了，那該多辜負老媽的殷切期望。她拼死拼活打工掙錢供我上學，還指望她的兒子考上大學找個好營生，將來也好有個依靠，過上輕松一點的日子呢！大好前程卻很可能因我糟糕的作文成績而中道崩殂，真要如此，別說老媽，我都會傷心得想揍自己一頓。

老媽——我只是心里這么叫她，平常我一有機會就夸她年輕貌美。她懷疑，可還笑道：“你媽我為了你，同你爹離婚的那天起，一下子就老嘍……”老媽淚窩子淺，說著說著眼睛就濕了。我一時語塞。

想想我父母的離異，與我的作文還有一段淵源：剛念初二的頭一個月，我迷上了網絡游戲，每天晚上一撂下書包，戴上耳機就對著電腦屏幕拼命打游戲。父母忙著工作一開始沒把這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夜里父親喝得醉醺醺地從樓下走到樓上跨進家門，腳未站穩一個趔趄順勢倒在沙發上。屋里關著燈黒糊糊的，只有電腦屏幕閃爍著彩色光。我戴著耳機正坐在電腦前打游戲打得不亦樂乎。突然耳機被父親一下子扯下來摔在地上，踩了個稀爛，沒等我反應過來，又將我從座位上拽翻在地，連踢帶踹，鉆心的疼痛瞬間一陣陣向我襲來。老媽從睡夢中驚醒，忙打開電燈，跑下床看個究竟。就見父親正在打我，我臉上淌著鼻血，上身的衣服撕裂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老媽忙把父親拉到沙發上摁住，問：“你無緣無故打孩子干啥！”

“你看看……你看看，”父親醉醺醺地左手拿著一張寫著字的稿紙，右手指著老媽，“這都是你生下的好兒子寫的作文。”

老媽一把扯過父親手上的作文，見上面七扭八歪寫著幾十個字，組成的句子意思倒表述明了，只是怎么看都像比我還小的孩子寫的，最大錯誤則在于這篇名為“太陽花”的文字，文不對題。語文老師董科海在上面用紅紅的墨水，畫了個大大的零蛋。老媽看罷拿著作文，質問還在地板躺著的遍體鱗傷的我：“這是你寫的作文！”

我忍著傷痛默認了。老媽把那篇作文撕得粉碎摔在我臉上。老媽平時老愛在父親面前幫我護短，比如貪玩，老媽說那是孩子的天性；沉迷于“魂斗羅”之類的網絡游戲，老媽說那是興趣愛好；沒事老愛低頭看手機，被老媽說成習慣使然。父親看我有毛病就來氣要管，老媽總站出來替我開脫罪責。時間一長，我把父親的指責當耳旁風，老媽的教導也并未放在心上。念初一的時候，我的數理化學得優異。我們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寬裕，父母關系和睦，我則被他們看成希望大大的有，見人就夸我數學又得了高分，聰明伶俐。在親友們印象中，我們家里每個成員應該永遠萬事如意，滿面春風。

然而，回想此后的一堂作文課實在把給我害慘了。那天上作文課，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董科海正好被文學愛好者，業余熱心“爬格子”的孟垚找去辦出版的事，留下一道作文題目就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幾個平時愛在沒有監管的情況下在課堂上胡鬧的學生，由鄔云峰帶頭跳起了街舞，洋相百出，引得教室里哄笑迭起。吵得我本來就沒心思寫作文，經這么一鬧騰更心猿意馬，索性將手機音樂放得聲挺大，跟唱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

眼看著一堂課的時間過半，語文課代表唐春鶯站起來，大聲說：“哎哎，你們這是干什么呢！這是在上課，不服天朝管了是吧？昝德輝把手機關了，說你呢，你們幾個跳街舞的，要跳去外邊跳去。”唐春鶯的聲音本來就尖，加上她幾乎是喊著說的，震得坐在她前面的我耳朵里都發癢，我裝沒聽見，繼續聽媽媽的話……

“昝德輝，你聾啊！小心老師找你家長，現在一打電話他們就到，收拾不死你！”一提到家長，教室里立時靜下來。唐春鶯見這話果然苦口良藥，又來一句，“董老師臨走時交代，這堂課一完就讓我把你們的作文都斂了交上去呢。我的話講完了，現在你們該玩的玩該鬧的鬧，只是后果自負啊。”

我首先乖乖關了手機，不聽“媽媽的話”，她唐春鶯的話倒比老娘的話還管用。而那篇作文開始令我犯難，瞅瞅全班同學除了唐春鶯及平常愛舞文弄墨的，跳街舞的鄔云峰和我面對白紙表情都像啞巴吃了黃連。作文題目自行擬定，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就是以一種花的名字為題寫一篇五百字以內的作文。扶桑、仙人掌、玫瑰、百合的花，甚至狗尾巴花，反正隨便什么花都行。但可是，可但是我從小在鋼筋水泥筑就的城里長大，五谷不分，除了與電有關的機器設備，其他什么花啊草啊的一概疏忽，或者說視而不見。眼下就愣讓我寫花，它們在我印象里早成了干癟的標本。我左思右想絞盡腦汁，手上拿的筆似乎變成了手術刀，就是無法落下。倒想起美國女作家斯泰因的一句：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這句無限循環小數似的話，蚊子般令我腦電短路；壞了壞了，拉美特利有本書叫《人是機器》，當下我這脖子上的機器運轉失靈成了生銹的鐵坨子，筆如千斤。下課的時間快到了，我總不能交白卷吧。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校園里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寫在丟棄廢紙上的的幾句：

西邊天上飄著的朵朵白云，變成紅彤彤的晚霞。從東山上升起的太陽到西山就要落啦！

一天中太陽做了多少好事，它照亮了大地，它把金光往鮮花上灑，它把小樹往高處拔。

它陪著小朋友在海邊戲水，看他們揚起歡樂的浪花。

太陽就要落山了，它要去哪啊？

我那可憐的記憶力現在只能想起這幾句了，我竟鬼使神差地將其寫在紙面一個個方格子里，題為“太陽花”。下課鈴響，剛好寫完最后一個字。

人要是倒了霉，喝涼水都塞牙。萬萬沒想到這篇作文竟引起了軒然大波。

第二天，董科海老師把我的那篇作文作為反面教材，通著全班幾十名同學的面高聲念完后，唐春鶯先就樂得喘不過氣來。鄔云峰笑道：“我覺著自己的作文寫得就夠砸的了，沒想到我后面有人。昝德輝寫的是兒歌吧，還挺押韻的嘿，真給咱逗悶子！”我的臉臊得通紅，心嗵嗵直跳，低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由此我才發現，光顧著跟虛擬世界里的動漫人物較勁了。玩物喪志，荒廢了學業。竟連我曾引以為傲的數理化，成績早已滑坡。但下課后，我那厚臉皮起了作用，又寬慰自己，一篇天知道是哪個荒唐小崽子寫的玩意兒，與我何干？我又沒當作家的愿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說以我的聰明勁只要加點油就趕上去了。遂昂起頭，對唐春鶯、鄔云峰等人的譏笑，嗤之以鼻。盡管在她們的目光中透出“你個差等生神氣什么！”

我把這點芝麻大的小事命名為“太陽花事件”，沒放在心上，本以為它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很快會飄散得無影無蹤。哪知它正持續發酵，產生了多米諾骨牌效應，直到今天還影響著我。那天董老師打電話給我父親，讓他來學校一趟。見面后，董老師把那篇作文給父親看了，然后語重心長地說：“你兒子寫的作文暫且拋開莫論，只講講他對學習的態度，態度非常重要,你現在不懂，以后也一定要弄明白。以前他是個好學生，我承認。可自從上了初二，搖身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天天心不在焉，應付了事。你們做家長的對此就無動于衷？你們也許可以，但是他學習的好壞，直接影響到了我們班期末考試的總成績。我查了查初二上半學期的期末總成績，昝德輝的數理化得分勉強及格，語文太次，作文最差就算沒得分，恰恰是他的作文分數拉了全班總成績的后腿，我們班的名次排在了其他同年級班組的最后。這樣下去，我這個班主任很可能拿不到年終獎。這倒事小，我年歲大了，好歹也能混個退休落個清閑自在。我教了一輩子書，作為班主任我有責任把他教好，可眼下的他，你怎么批評，過幾天他又我行我素了。是我無能拿他沒轍，依我看他最好休學再留級。你說呢？”

我父親聽了這話，猶如晴天霹靂。董老師的意思是要把我開除，忙好說歹說把他拉到飯店，點了十多個菜，都喝得爛醉，董老師喝得舌頭都短了：“你……你放心……咱的什么回來著，對了，昝德輝，名字起得好。昝德輝在我那你放心，我當一天班主任，他……就穩如泰山坐在那，孩子嘛，得有耐心調教。當然最終還得看他有沒有心勁，你我都為了他好，他上進咱們高興……高興。”

我那天回家吃過老媽親手做的蛋炒飯，沒跟她談作文的事，撂下碗筷早把功課及那篇作文引發的后果忘到二門后去了。興致勃勃打網絡游戲，直到父親夜半歸來，一進家醉眼朦朧中見我咧著大嘴還正沖電腦屏幕傻笑呢，猛然將我掀翻在地一頓狠揍。

梨樹開花，必有結果。我哪有好果子吃了，父親酒后醒來，見我眼眶子發青嘴唇又厚又紫，以為我和誰打架了。老媽一邊往我傷口上抹清水浸過的新諾明消炎，一邊責怪他打得太狠，這幅模樣還怎么上學？父親這才想起昨晚的事，倒朝我瞪眼：“從今天起再讓我看到你打電子游戲，老低頭看手機,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還有你媽，成天護著你寵著你，慣子如殺子，結果把他給毀了吧！哎，我算沒指望了。”放在以前，老媽還能替我頂幾句嘴，此時卻顯出點愧疚，一聲未吭。

老媽在我們家的社會地位自從那天早晨起一落千丈，父親突然變得愛嘮叨老媽的缺點了，總繞著彎把話題引到是她把我慣壞的事情上去。“太陽花事件”發生的第五天，我還一瘸一拐地沒能上學。午餐中間，父親說老媽包的餃子太淡沒滋味，數落她飯也做不好，話也說得越來越難聽，連孩子都慣得成了學校里的渣滓；作文寫得離題萬里，也就董老師在他的好酒好菜款待下，還沖人家陪著笑臉一再道歉，才肯收留我。

“都怪你”父親指責老媽，“生了這么個沒心沒肺的孩子。”

“你近來長能耐了是吧？我們娘倆縱有天大的錯，磨叨幾句也就算了，看你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沒完沒了了你還。再說沒你，”老媽高聲反駁，“我一個人能把他生下來！”

以前父母關系特融洽，臉都沒紅過，如今發生齟齬的次數屢屢上升。我被父親打個半死之后，在家養傷整整一個星期，哪敢再打網絡游戲，連手機都被父母繳械。懸崖勒馬，我才幡然醒悟。套用雷鋒的話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游戲世界是無限的；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游戲世界中去。沒事總低頭看手機也是毛病，那阻礙了我與他人的正常溝通，忽略了身邊事物。聽說有個女孩就因為走路也盯著手機看，掉進水塘淹死了。打游戲看手機，最好適可而止，否則太過癡迷那就成了深淵，無底洞。

課程耽誤了好多，本就落后的我學起來更吃力了。好在唐春鶯時常幫我溫習落下的課程，刀子嘴豆腐心的她瞪著大眼睛，見我這如失寵的貴妃被打進冷宮的狼狽相，心生惻隱，主動援助，我的各門功課成績才有點提高。只是作文寫得依舊沒起色，我搜索枯腸，文思雖仿佛得了腸梗阻，但至少沒南轅北轍。也算亡羊補牢，我對語文基礎知識一頓惡補，從句子的主、謂、賓、定、狀、補開始復習，再重新了解修辭，前后照應等等。把書上的文章一讀再讀，有幾篇干脆囫圇吞棗背了下來。經過這么好陣折騰，加上向唐春鶯虛心求教，作文總算還勉強說得過去。

事態的發展正朝向風平浪靜，我大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而有一天又上作文課，授課中間董科海將唐春鶯的作文，作為范例朗讀，念完時忽然從她的作文本里掉下一張紙條。董老師快六十歲了，帶方框眼鏡，頭發花白，或許一時犯糊涂，竟撿起來念道：

唐春鶯我早就喜歡上你了，只是憋在心里沒敢說。今晚就讓我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好嗎？等待你準時赴約。署名：鄔云峰替昝德輝轉交。

班里頓時鴉雀無聲，那幾句語焉不詳的話，我還沒聽明白啥意思，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就一起沖我射來。在校早戀，這可是“兵家大忌”，董科海一再強調嚴令禁止。董老師面沉似水，大家全都莫名驚詫。幸好下課的鈴聲響起，才給這尷尬的場面解了圍。董老師也許對父親的那頓盛情款待，猶懷感激，對我網開一面。單把鄔云峰叫到辦公室，好久他才從那低頭耷拉腦地回到班上。下午，董老師讓鄔云峰念他費了一帽頭子汗才寫成的檢討：

上午的事錯全在我，其實是我偷偷喜歡上了唐春鶯。想接近她，卻難找到機會。就偷偷寫了那張紙條，夾在唐春鶯的作文本里……

原來鄔云峰那小子心里凈彎彎繞，他想和唐春鶯約會卻把我牽連上了。結果弄成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只怪他文筆差勁，引用失當，又缺乏嚴謹，就這點功底還想耍筆桿子泡妞？

第二天，課間休息，唐春鶯因短箋的事問我：“你到底喜歡過我沒有？”

怎么回答，現在作為痛改前非以學業為重的我感覺都欠妥帖，支支吾吾地應付：“有還是沒有？”

“我問你呢？”

“喜歡你？那都是鄔云峰搞的惡作劇，他也許覺著好玩才那么干的。事實早澄清了……” 話沒聽完，唐春鶯就跑遠了。望著她穿裙子的背影，我想女生的心思真叵測——卻感覺那話說得唐突。正自懊惱，突然我肩膀被誰拍了一下，嚇得我一機靈，猛回頭見鄔云峰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后，他人高馬大似笑非笑。惹得我很煩：“干什么呀你這是？”

“你惹唐春鶯不高興了？”鄔云峰質問。

“她高不高興與你何干？”

“這事我偏管定了。近些日子，你老纏著唐春鶯，我看著就來氣。”

“就算我纏著她，你在旁邊生什么氣，誠心找茬兒是吧？”

“這可是你說的啊，還用得著寫檢討嗎？”鄔云峰雙手叉腰盯著我，嘴角沾著一絲哂笑。

“你想怎么著吧，沒事我走了。”我想繞開他趕快一走了事，他卻一把拉住我胳膊，我順勢將他甩了個趔趄，他扭身一拳打得我頭痛眼花。我們的情緒瞬間失控，拳腳并用打在一起。學生們將我倆團團圍住，唐春鶯氣喘吁吁鉆進人群，費了好大勁才將我倆拉開。這下婁子捅大了，在課堂上挨了董科海的一頓痛批，以儆效尤。這事又讓我父親知道了。

落落寡歡的我，情緒更一落千丈。屋漏偏遭連陰雨。近幾天本就煩心的事頻頻發生，老媽下崗，父親經商受騙虧空了一大筆。父母火氣見長，無處發泄，就互相攻訐埋怨，夾在中間的我被吵鬧得腦袋都要炸開了。連我都意外的是，自己越來越對“太陽花事件”耿耿于懷。設想如果那堂作文課，我能寫得精彩，興許此后一連串的事件都成了無稽之談。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小小短文竟造成了本該和諧美滿之家的一個漏洞，溫馨的港灣因此變成浸在陰霾風雨里的即將崩潰的堤壩。我想盡力挽回，再次歸航抵達以前的安樂窩。就刻舟求劍，以為只要堵住那個漏洞，父母就能停止內戰重修舊好，國泰民安。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發現，事實上，我們對待事物往往先以“唯心”的方式認知，并一廂情愿地希望按主觀意志左右其走向，而后卻以“唯物”的觀點，縱容其缺乏理性地失控似的發展存在。盡管如此我還發現，理智與情感一旦更多介入，大大增加了力挽狂瀾的幾率。

我確定父親是在我寫完“太陽花”并打了我之后，才開始酗酒的。他的心思我猜不透，也許他對我的希望和愛比母親還多還大，一旦那點亮光變得微弱，就恨鐵不成鋼，再加上經商失敗夫妻失和，更心灰意冷任自己墮落。反正他一個人自斟自飲或同他人喝酒喝到大半夜才踉蹌而歸的次數愈多，我愈感心神難安。

就在這么陰風慘慘的大背景下，又發生了我和鄔云峰打架的事。那天夜里我心事重重好容易入睡，朦朧中聽見父親又醉酒后踏著樓梯東搖西晃地走上樓來，忙下了床開門。父親推開家門一見我就醉醺醺地說：“你在學校是……不是……同一個叫鄔云什么來著……打仗了？還和一個姓唐的女生有關？什么亂七八糟的，你你……你凈給我丟臉，嫌乎事少是不是啊！”

“沒有啊，”我壯著膽子說，“你聽誰說的？”

“沒有，”父親搖晃著身子，直勾勾地盯著我，“你在學校成績一塌胡涂混日子也就罷了，還破罐子破摔，學會為了女孩子打架還撒謊，你這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了。你再說個沒有！”

我聲音顫顫地又說：“沒有……”話音未落，父親的拳頭就雨點般傾瀉下來，我實在忍受不住他的毆打，將他推倒在地。他爬起身大喊：“你個不孝順的東西，兒子打老子了，兒子打老子啦……”他瞬間變得魔鬼附體般瘋狂暴躁，跑進廚房砸碎了所有能摸到的餐具，那稀里嘩啦的響聲，在深夜響起特別恐怖。他邊砸邊嚷嚷，這日子沒法過啦，沒法過啦……老媽嚇醒驚恐地跑進廚房，跪在地下求他別砸了，他卻大罵：“要不是你慣著他寵著他，德輝好好的孩子，能變成這樣嗎？你個敗家娘們……”一腳將她踹倒，又連踢了幾下。

我清晰記得父母之間感情破裂，也是從我寫了那篇糟糕透頂的作文開始的；因為此前，父親喝酒從未醉過，和老媽說話也和氣得很。那就像好模好樣的突然感染了炭疽桿菌，盡管微小近似虛無，而忽視其存在，更難阻止它引發的急劇惡化。老媽在醫院住了三天，出院后考慮到我該有個安靜的環境以利于讀書，就痛下決心和父親離了婚。離婚的當天，父母和我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飯店吃的，吃到最后我們都哭了。從飯店出來，我挽著老媽還在因悲傷微微顫抖的手，望著滿臉淚痕的她，突然發現剛到四十歲，鬢發表層卻生出幾根長長的白頭發。“老媽”這個概念，被初秋的一股混合了路邊蛐蛐叫聲的涼風裹挾著吹來鉆進我腦海。

此后為我們一家三口遮風擋雨的大廈傾頹了。我跟隨老媽，搬出了屬于父親的樓房，住進了租來的低矮的平房。她為了養活我供我念書，到城里四處找活計，附近實在沒活干了。她就聯系到南方的一戶人家當保姆，從北方到南方要跨越多么遙遠的距離！我送她去坐火車的那天傍晚，在小站的站臺上，老媽見列車飛馳趕來，母子倆就要天各一方，腿一軟竟跪在雪地上失聲痛哭。

老媽的哭聲仿佛余音未泯，我悲從中來。從租住的平房窗子望出去，紛紛揚揚的雪花在黑黑的夜色里飄落著，寂靜得瘆人。冷冷清清的臥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就著燈光，我打開作文本，從對過去的回憶里收回神來，仔細草擬修改寫作到天光大亮。

下午的作文課上，董老師單把我的作文拿出來念給大家聽，破天荒表揚我寫得尤其富有感情。寫作重要嗎？董老師問大家。好久沒人回答。

“孟垚前天離開了人世，”董老師說，“我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出版一本他寫的書，而我最終沒能幫他實現那個愿望！他寫的書我看了，我認為很好，那至少證明他存在過，認真生活求索過。雖然他默默無聞，但是在寫作上，你們——當然也包括我在內，要達到他那樣的水平，尚需時日。”

如果沒有董老師的介紹，我對孟垚幾乎一無所知。但就在一年后，考上高中的第二天早晨，我一個人從城里走出來，朝著郊外緩緩上升的荒野高坡走了好久。小城遠在腳下，太陽高懸頭頂了，才找到孟垚的墳墓，獻上了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