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生活了整整九個年頭,卻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來這里每年六月份如期而至的梅雨,以及梅雨期過后持續不減的炎熱。總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某座火山噴涌而出的隱形的巖漿覆蓋著,眾生的形體和思想都在氤氳的熱氣中扭曲得有些畸形,有些難以把持。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缺乏繼續活下去念頭,隱約感覺自己的心變老了,不是老得與世無爭情愿遁世,而是覺得生命活到此時,已經足夠了。夜晚在月亮的溫柔中睡去,忍不住暗自祈禱明天不要再到來。
這種對死亡的期待,倒是一點都不可怕。
接下來的七月也從來不是我喜歡的季節,但它依然會按時到訪,就像我拒絕明天,明天卻從不缺席。當七月的手指敲響時間之門的琴鍵時,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兩個月都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日記本上將再度面臨一片凄慘的空白。
平時總是跟在前后嘰嘰喳喳吵著的學生都回家了,練習室里的畫紙和顏料在寂靜中被灰塵覆蓋,桌子上的石膏靜穆得讓人心生恐懼,情不自禁的想到鬼城酆都。
留著微卷長發和絡腮胡子的阿魏,上課時間總是吊兒郎當的,但現在大概刮掉胡子,扎起馬尾,正背著畫具朝一些風景優美的免遭屠戮的圣山圣水趕去吧。
我沏了一杯茶紅茶,靜靜地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時而看著畫架上沒有畫完的畫,時而看著從云層里傾瀉下來的雨,心里竟覺得有些舒暢,似乎,早就該下這樣的一場雨。
東山先生說我的畫有些含蓄,我應該再野一點,哪怕是一點點都好,如此便能賦予畫更多的張力。但我從最初接觸的就是國畫,后來去京都跟著東山先生學了兩年日本畫,現在偶爾也畫畫水粉畫,出版了一些適合于小孩子睡前閱讀的繪本,畫風卻從來介于國畫和日本畫之間,對東山先生的風景畫也是頗為崇拜,免不了在作畫的時候,帶著些模仿的味道。
加之父親是鎮上中學的語文教師,喜穿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書塾先生映像般的青布長袍,院子旁邊有一間閑置的小房間,父親將其整理后作為書房,除了在學校教書,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書房里讀線裝的書,或者讓我幫忙磨墨,寫一幅字,畫一方山水,閑下來時總念一些之乎者也的話給我聽。
母親是鎮上古典樂器行的唯一一名教古箏的老師,生性溫婉和順,信仰立地成佛,認為擔水砍柴,莫非妙道,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長大的我,性格內斂也是在所難免的。
畫嘛,總覺得能讓我感覺到救贖就可以了,我所追求的藝術也不過就是救贖二字罷了。因此對于東山先生的教誨,我也只能說是聽聽即可。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時雨已經停了,偶爾還能聽見窗臺傳來的滴雨聲,空氣里的風帶著竹子的清香和漂浮的水汽拂面而來。
校園開始變得空蕩蕩的,每晚出去跑步的時候,我都反常地期待著能遇見一兩個可以打招呼的人,哪怕是有契機搭訕的人也可以。雖然我平時話并不多,現在也正盡情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安靜,并把它當做上天的恩賜,但我依然希望上天能在這片冷清孤寂之中,額外賜予我一段姻緣,無關風月的姻緣。
在東京美術大學留學時,我有幸和東山先生去草津住了一段時間,一邊寫生,一邊旅游。夜晚總是能在泡滿天水霧彌漫的草津露天溫泉的時候,遇見一兩個有故事的人,似乎溫泉里彌漫的水霧本身就充滿了回憶的味道,他們習慣于用過來人的自豪講訴著年輕時候的故事,這些故事多半都是和女人有關的。
不知是否是溫泉能讓人放松,平日子謹慎的日本男人,在講訴那些陳年往事的時候,語氣里總是免不了充滿調侃,那個和故事有關的女人似乎不是記憶中獨一無二的維納斯,也不是伊豆純潔的舞女,而是花叢中飛舞的花蝴蝶,被迫充當了一段無足輕重的談資罷了,一段能滿足溫泉里那些中年男人或大笑或唏噓的談資。
清純隨著彌漫的水霧中被拋棄,消失在清晨的第一縷總被認為充滿希望的陽光里。
那時候我便覺得,年輕時的青澀大概只有兩個結局,要么在作家生花的妙筆下轉化成稿費,要么被曾經信誓旦旦的人遺忘得一干二凈,說到底,那也不過就是一段在歲月流逝中,幾乎被磨洗得記不清楚的陳芝麻爛谷子。直到在草津待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和東山先生泡在溫泉里,不抱有任何期待卻故意裝作饒有興趣地等著一個有故事的男人出現。
但是等了很久,那個人都沒有如期而至。
浮在溫泉里的清酒眼看著沒有了,東山先生嘆了口氣,要我去取一瓶酒來,然后他會給我講一段傳奇。我是個比較悲觀的經驗主義者,聽見東山先生的話后,多少有些失望,總覺得平時看起來如琢如磨、風度翩翩的東山先生,也不過是一個會把年輕時的邂逅過的女人當做談資的普通人而已。
取來酒后,東山先生足足飲了一大杯,然后背靠著鵝卵石壁,微微揚起頭看著天空。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天空中隱隱約約能看見一些漂浮的星星,還有一些半透明的風吹出來的一縷一縷的云。
“沒想到事到如今,回憶她的時候,看見一片輕柔的云,都能讓人覺得呼吸困難呀”,東山先生在講他的故事前頗有幾分感慨地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看見他平時總是散發著睿智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奇異的光芒,這讓我想起一雙經常出現在夢里的眼睛,一雙恍若星辰的眼睛。
東山先生的故事和其他溫泉客人的故事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說和其他溫泉客人的故事比起來,顯得有些平淡,有些蒼白。以至于我現在不能完整地回憶起東山先生到底經歷了怎樣一個令他難忘的故事,只知道故事的女主人公依然活在東山先生的記憶里,并沒有被歲月洗劫一空,他稱她Isis,也就是古埃及宗教信仰中的伊西斯,被奉為理想的妻子和母親,自然和魔法的守護神,用著對自然的終極關懷,毫無私心的愛著每一個生命。東山先生還說,她是藝術的圣地,也是塵世的姻緣。
伴隨著對這樣一種藝術的虔誠,以及多多少少的對東山先生的敬仰,我也期待能遇見只屬于我的伊西斯,從未出現的伊西斯,不會破壞我藝術貞操的伊西斯。
早上聽天氣預報的時候,說今天是陰轉多云,但是午飯過后,伴隨著滿天洶涌的烏云和不知從什么地方席卷而來的狂風,樓下的竹子被折斷了,在天地間發出最后的響亮的生命的悲歌,接著便是隨著一道閃電而來的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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