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在他生命里，仿佛帶點唏噓。”

　　——《光輝歲月》黃家駒

　　前幾天讀到一首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文字，是可以嵌進生活里的。每每心情低落之時，回過頭來看以前摘錄的文字，或手寫的或電子版的，總能夠豁然開朗，恍然大悟，如同隔著千山萬水，但是回頭看，不過是大夢一場。雖是過了時時刻刻看到小說就會痛哭流涕的年紀，但是奈何好的文章太多，倘若敵不過作者的文筆，便會順其自然地傷春感秋起來。有的文字，像海浪拍打巖石，一下一下，就那么敲在你的心上。累不累呀？你問我。我竟然像是傻子一般，呆呆地說不出話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饒是平日里伶牙俐齒的我，此時此刻卻不知道如何自如應對。累呀，當然累，可是你知道么，聽到你這樣關切的問，竟好似又不累了。于是一日無語，再抬頭，已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人生如夢，似夢非夢，浮生何如，如夢之夢。最近的一次夢，夢到許多人。有人問我，你的選擇究竟是什么呢？我笑而不語。問的人多了，我也就避重就輕地答非所問，跟所有人兜著圈子。直到有個人走過來，湊近我耳邊，輕聲問，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又如釘子一般釘在了原地。為何他總能夠得知我最真實的想法，可是又為何，我看不清他的臉，甚至連性別，都看不出來。于是繼續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黑暗藏在黑夜里。直到我自夢中醒來，起身，深呼吸，到了杯熱水，熱氣騰騰的玻璃杯子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刷”地一下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撒下來，我聽見蟬鳴，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一杯熱水喝下去，仿佛打通了經絡，胃里開始變得暖和起來——緊接著，是整個人的心情變得明朗。

　　【茶】

　　青山在，楊柳灣，無人等風來；

　　杏花開，綠水盤，新芽莫摘采。

　　一杯茶，茶涼人暖；一朵云，云開日閉。一部電影最美的，自然還是語言——那種運用電影的技術手段表現出來的藝術形式。畫面感，構圖，人性善惡，價值觀的傾斜與顛覆。沉溺于其中時間久了，甚至開始懷疑起生活原本的模樣。“命運布光的手，為我支起四十二架風車。源源不斷的自然，宇宙來自于平衡，附近的星球來自于回聲，沼澤來自于地面的失眠，褶皺來自于海，冰來自于酒，通往歲月樓層的應急燈，通往我寫詩的石縫?！?/p>

　　“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騰空的竹籃裝滿愛；一定有某種破碎像泥土，在某個谷底像手一樣攤開。許多夜晚重疊，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失落的風。”你看，連失意、彷徨、孤單、愛戀，都刻畫的如此朦朧。如此以來，知曉的人自然會懂得，而不知曉的，便只得隔海相望，隔岸觀火。

　　苦情的目的是貪婪?！督饎偨洝分杏芯湓挼溃哼^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將來心不可得。曾經的顛沛流離輾轉反側，夢中不覺，而夢醒之后所需要面對的，是擁有無盡荒蕪的時間和原野。這個時候，喝茶吧，泡好了，看著茶葉在裝滿沸騰開水的玻璃杯中打轉，似乎有生命一樣。執念呢，該不該放下；離經叛道的喜歡，最好還是歸于沉寂。

　　深夜的時候讀書，平日里的逗趣兒卻在此刻渾然不覺的遠去了，平日里刻苦研究的法條也漸漸模糊在腦海里，留下的，只剩只言片語。然后用大腦的一片空白去迎接那些經過排列組合的文字堆砌起來的小小世界，像是到了一個新天地。全世界的光和熱在那一刻都來自于那里，來自那些人，來自那個故事。而每當這個時候，我便覺得，若是做了撲火的飛蛾，逐日的夸父，哪怕是活生生的炙烤致死，也好過冰冷地活著。

　　這感覺，倒是像極了那晚猛然間翻出來的不知何年何月，沒有署名的來自友人的信。匆匆看過第一遍，試圖從其中找到某些蛛絲馬跡。會是誰呢？這樣干凈、利落，從來不拖泥帶水——倒是有些我的風格，不過我從來都是署名的。我又想到，這些年里，我因為平時愛寫文字，有時會給友人寫信，但是收到的信卻不多。我倒是不介意，因為總覺得，信這種東西，是奢侈品，物以稀為貴，一來是為表露自己的情感，二來，是為了回憶。

　　于是我又開始讀第二遍，仔仔細細，一字一句。寫信的人是極聰明的，語言比我簡潔有力。第二遍讀完，我恍然大悟，但頓時涌上心頭的是連綿不絕的苦澀。我又怎么會不知道呢，可是，她定是不知道我也是知道了的，原來，說的每一句話，都被這樣在乎過。我那時心性尚未穩定成熟，毛毛躁躁，總有思慮不周的地方。而時至今日，我再聽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時候，心里總是百感交集。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她誠懇的說，我就想在你心里永久的給你留一個位置；她還寫，我可以向其余的任何人世故圓滑，但我就想給你最真實的我；她還說，你一定要記得?，F在呢，你一定在初次聽到的時候倍感驚訝吧，因為我真可恥——我都不曾深刻的記得。我曾經獨自一人熬過許多個黑夜，那時總覺得自己應該有青年人的朝氣和向上的生命力，從來也未曾覺得寂寞孤獨。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心性的成熟，便慢慢變得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壞的。真正的寂寞孤獨，是在擁有之后，才后知后覺。也許你記得，也許你忘了；但我定不會再次忘記。還好，我不曾失去你。

　　相見亦無事，別后常憶君。我始終知曉，自己終究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雖是常常洋洋灑灑寫出來上千上萬字的文章，雖說在一群人中總是那個挑起話題的人，但本質上，卻并不懂得何種程度的語言才能顯得親密無間。

　　于是心里開始矛盾，開始糾結?！拔乙惠呑硬煌浤?！”這樣的承諾，不知為何我說不出口。“你是我的！”我難以啟齒。我于是只能像外交辭令那樣說，我對你的感情正如對祖國、山川、河流，如同那樣無處不在。像極了范冰冰在《觀音山》的最后一句臺詞——我覺得這電影是她演技的巔峰之作——她說，愛一個人，要像愛山川、河流，要像愛一個國家。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沉默。頭頂上仍舊是炎炎烈日——空氣中更是擠不出半點兒水來。你失望嗎，可是你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平靜。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未曾說出口的下半句。愛一個人，要像愛祖國、山川、河流；只因山川從不會回應，河流也是席卷了過往向前奔流一去不返——卻在我的生命中波瀾壯闊。

　　山河猶在，故人難別。你從未曾來過我的夢境，反倒是，此身夢里，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酒】

　　知是一年春又來，冰雪也消散；

　　山路若陡緩步邁，斗酒灑羈絆。

　　夏天總是這樣，此時此刻的大雨滂沱令人完全想不到半小時之前還是陽光燦爛。疾風驟雨，倒是像極了生氣的人。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迷霧中捉迷藏。而這雨，一點兒沒有要停的意思，仿佛是堆積了多年的惆悵，終于找到一個出口，拼了命地也要抒發個暢快淋漓。

　　于是又看書。窗子外面雨聲大作，屋里頭我趴在桌子上看著別人的生離死別痛，愛恨嗔癡念。我跟著白素貞和小青在西湖的斷橋遛彎兒?？葱∏喾譃樵聘彩譃橛?，眨眼間，天地間雷聲大作，風雨聲點點，似是故人來。小青看出姐姐眼中的寂寞，可無奈自己是個女兒身。于是拱手將自己應得的愛揉碎了分給那個叫“許仙”的肉體凡胎。她定定地望著許仙，逼著他許下“這輩子對素貞忠貞不二”這樣的誓言，可又在心里嘲笑自己。呵，忠貞不二，誰做得到呢，人總是貪婪世俗之錢財美色，所思所想總是不可避免帶了功利化的欲念。大家都知道自己做不了英雄，成不了救世主，便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荏苒冬春去，只為此生換一個茶酒伴。

　　以至于在多年后的回憶中，小青蹙眉，一字一句地寫下來自己的點點滴滴——她的一生，少有這樣安然自得的時刻。她寫，“我在西湖的歲月，不曾如此詩意過。我見到過西湖最美的春夏秋冬，卻也不可避免地目睹著錢塘江的山雨欲來和狂風大作。”她嘆息，原來在得到極致的快樂之后，剩下的就是極致的痛苦。其實轉念一想，卻覺得快樂不過一瞬，璀璨炫目如同煙花，幻滅而逝，但是她甘之如飴。

　　她在寫這個的時候，西湖也在下雨，可巧的是，寫完之后，雨也停了。她推開窗，看見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眨眼，她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走了。

　　于是換了鞋，拿了傘，關上門落了鎖。剩下屋里頭，擱在桌子上玻璃杯里喝了一半的紅葡萄酒，呼啦啦轉動著的電風扇，以及，墻上掛著的老式鐘表。鐘表滴滴答答走著，時間是永遠不會疲憊的，長針追求短針于無望中——像極了她求而不得的感情。

　　她在街上走著，想起自己曾經對她說，姐姐，你救我一命，我還你一輩子?？墒?，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一輩子究竟有多長?？墒牵芩兀植恢匾Ｏ氲竭@里，她的腳步不自覺地輕盈起來，遠處的天上，不知何時掛了一道彩虹，迷人卻又轉瞬即逝。

　　你也曾經答應我，借我許多東西，卻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的溫潤便助長我的貪婪。借我一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后，借我執拗如少年。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

　　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

　　【伴】

　　得君碧鯉書，心意交相通。

　　不言歸期未，只道舊逢時。

　　心念情為筆，代我做回音。

　　惟愿此生長，天涯各自安。

　　有人曾經對他說，情誼這種東西，又何談一輩子呢。一輩子那么長，有些東西早晚會忘記。愛情亦是如此，所有的“長相依，長相憶”，都抵不過距離與時間，抵不過生死輪回。情誼啊，保質期太短，久了，就不新鮮了。

　　他起初是信了的，覺得把自己的心變硬便不會再受到傷害，哪怕代價是，永遠感受不到溫暖?？墒呛髞恚雷约罕緛砭湾e了，還一錯再錯，直到最終失去，追悔莫及。

　　玉樹地震那一年，她回青海老家休假，卻不幸落了難。他們萍水相逢，本該是過客，可她總覺得對他一見如故，便時常與他聯系。他因為不相信，就一直沉默，直到在電視里看到消息，才感覺整個世界驀然縮小，緊的……令他不能夠自如地呼吸。

　　可卻在某日收到來自她的信。熟悉的字體，開頭依舊是調侃的語氣，才驚覺原來已經如此熟悉。他突然記起來，是在某次旅行時，她寫的，叫什么——寫給未來的信。他當時對此嗤之以鼻，而她卻興致勃勃。寫了一封，兩封，三封。一封給自己，一封給家人，最后一封，不成想竟然是給他的。

　　她寫，你太瘦啦，該多吃點，吃什么都行，也不要吃太多。有空記得想想我。

　　她寫，劉廉，你我再會。天南地北，各自珍重。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她的名字，叫王帆。流連忘返。他想起初次見面時她的笑容，竟然哭得像個孩子。原來，她早就做了離開的打算。

　　他后知后覺，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往日的點點滴滴此時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那段嬉笑怒罵的時光……沒有她，他撐不下去。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說到底，還是他對她的虧欠多一些，于是，就更懊惱。每次她對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說“好久不見啦”，他總覺得別扭。但是，到最后，他都沒對她說一句，珍重。

　　我是生死，你是輪回；我是紅塵，你是虛空；我是用來標示歲月的某個微不足道的點，你是容納所有滄海一粟的無垠；我是業障，你是修行；我是渴望成為神的人，你是無法褪盡人氣的神；我是“此時此刻”的囚徒，你是“永恒”這片原野上的牧羊人；我是不可能脫離“此情此景”的肉身，你是天地悠悠的一部分；我是至情至性的歡笑與哭喊，你是高山頂上寂然的雪線；我是照耀微笑灰塵的一線陽光，你是擁抱萬物的黑暗；我原諒所有瑣碎的罪惡，你負責批判一切不自知的邪念；我是絢爛繽紛的幻想，你是不情愿地照亮萬里海面的燈塔；我覺得我的一生太短，你覺得你的自由太漫長；我是你的南柯一夢，你是我必然到達的重點。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便是我們的光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