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在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我以為我的生活已然如此。

　　水流緩緩從指間滑過，滑過昨夜餐盤上的油漬。

　　站在下午三點廚房的小窗前，我手里握著一張濕漉漉的盤子，忽然在窗上看見自己映出的臉孔。

　　一刻鐘前，我還在沙發上慢條斯理翻閱一本推理小說。家中無人，我自己閱讀給自己聽，不斷糾正朗讀時的吞音、連讀、咬字不清。這樣做沒什么意義，僅僅是想營造不再孤獨的幻覺。

　　后來，我放下小說。聽見門外走廊上傳來的皮鞋聲響。接著是手指按上密碼鎖的聲音，“嗞嗞嗞——嗞滋滋”一共六下。他的頭從玄關后探出來，看見我勉強笑了笑，白襯衣領口上一段古銅色的頸部皮膚微微轉動。

　　“沒出去？”他臉上也是古銅色的。被外頭太陽曬的發亮。

　　我安靜的注視他走近了，中午時分突然回家，應是特殊情況。

　　“突然被安排出差……我回來收拾東西。”

　　“明天走不行么？”

　　“沒辦法，和另外一個同事一起走。快的話后天就能回來。“

　　我不無麻木的聽他這樣說。自從結婚后這樣的生活就開始了，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密集的出差。好像在家中停留才是他不正常的生活狀態。大多數時候趙易人不在家里，我的工作又大部分需要在家中完成——日子周而復始，沒有盡頭，我將沙發上的毯子扯過來蓋住自己的臉。

　　“不熱么？”他用一種覺得好笑的語氣對我說。

　　我把毯子從臉上拉下來，看他。

　　“和你一起出差的那個人……我認識么？”

　　“你大概不認識，新來的同事。”

　　“有多新？不是朝夕相處？”

　　我語氣逐漸刻薄起來。聽了我的話，趙易臉上剛才還輕松的一縷笑紋也僵住不動。他把頭轉過去不看我，手機卻響了。

　　他接了電話，告知對方家中位置。看樣子電話那頭在催促。

　　趙易掛掉電話的同時也從我身邊站起來。

　　“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我答應過你，債務還清立刻結束這份工作?，F在我只能努力還錢……”

　　“等你還清債務。也許我就不在這家里了?！?/p>

　　他步子走去書房門口，那里有他的文件報表，出差用具。他聽聞我這句話，頭也沒有回，臉上自然的浮現出一絲苦笑。我見他對我的威脅也不再上心，忽然有種大勢已去的無力感。

　　“趙易——”

　　“求你不要跟我吵架。”

　　“你因為害怕我跟你吵架，所以連話都不愿同我說了么？你自己想一想，現在我們一周時間里可以一起說幾句話？這樣下去，我們跟兩個合租在一起的陌生人有什么區別……或許有區別，這是你的房子。”

　　“陳念，對不起。我現在沒有時間跟你再說下去，車子在下面等我。”

　　“等你的是誰？如果只是一個同事，那你為什么不能為了我多停留一會兒？“

　　這時候他的電話又響了，聽筒里的聲音比之前分貝要大，我也就能聽清：

　　“到底是哪條路呀？我車子開過來怎么轉也轉不到你說的那幢樓……”

　　“就是上次……”

　　趙易語塞。我把視線不忍地從他臉上轉走，轉到一個房間里空落落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很多，我也很熟悉。偌大個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沙發上，陽臺上，床上，地板上，處處都是空。

　　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天的。我和趙易的感情經歷那么多年的考驗折磨，理應修成正果后得到白頭偕老，得到海枯石爛……這樣的話現在看來足夠愚蠢，可當年卻不覺得。當年任何人告訴我趙易身上擁有的那些男人身上的缺點，我都不會覺得。曾經在我眼里，他穩重、成熟、溫柔、包容、尊重女性……

　　現在，趙易放下電話，對方只給他最后五分鐘時間，收拾好東西出門下樓。

　　我倆之間。也只剩這最后五分鐘以真面目相對。

　　我想忍著不哭，可只要一望見那張臉，淚水便止不?。?/p>

　　“多久了？”

　　“什么多久……“

　　趙易抬起頭和我的視線相對，我在他臉上最不想看見的恐慌，現在也看到了。這種恐慌將我心底的答案坐實。

　　“你騙我有多久！你這樣騙我……有多久?！?/p>

　　同樣的時間長度，從他第一次對我謊稱出差那天開始，行騙開始，與另個女人的愛情篇章也同時開始譜寫。我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畢竟寫過那樣多文章，讀過那樣多書本，但此刻看來皆屬無用。愛情，是你永遠抱有僥幸心理以為可以逃脫自然規律逃脫人性弱點的一次豪賭——賭上全部熱情和耐心，全部可許諾的時間……

　　這一刻，望著趙易無言以對的臉孔，他在用沉默向我宣告：

　　“我們輸了。”

　　我和他的賭輸了——所以應該成全他放他走，要他和別的女人試一試。我抹一把淚水，牙齒咬得很緊，這時節松不得一口氣：

　　“下樓去告訴她，她贏了，讓她把你領走。趙易……你們要在一起何必瞞呢？早些告訴我，大家都痛快些，你們不要人成全，我還要。”

　　趙易完全慌了神，他快步走過來雙手無力的接觸我的——我一陣顫栗，怎能想到他遲來的熱情最后會是為了挽回？趙易的確試圖挽回，他想擁抱我，但我冰涼的眼神時刻提醒他：你已經不熟悉自己的妻子了，你已經忘記如何擁抱她了，你已經讓她枯干，讓她心死……

　　現在，何必還讓她瞧不起你？

　　趙易索性閉上眼睛，男人無知無覺，感受不到時間催化的心冷遠不是一個強勁的擁抱可以消解。他做著蒼白努力：

　　“我也同她說了……這次是最后一次……我會跟她講清楚，一切不會有什么改變的……你給我一個機會陳念……”

　　我枕在他肩上落淚，這是好言，但我感受不到安慰。我們的婚姻已經出現這樣的裂縫了，日后的走向會如何？修補還是放棄？此時的我心煩意亂，需要大量時間梳理頭緒。可男人電話奪魂般連響不止，他也煩了，看看我的眼色不敢接。

　　我從他懷里掙脫，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無情而冷靜地看著趙易坐立不安， 在他面前按下通話鍵：

　　“喂——”

　　“哥……是大嫂么？我找哥哥有急事！”竟是趙易的妹妹這時候打電話來。

　　我把手機遞給趙易，他踱步到書房里去。門沒關，我也無心聽。坐回沙發上淚水沿著雙頰噼里啪啦往下掉，倒比剛剛對著他時流的還多。我聽見趙易接電話的聲音時而急促，時而低沉，最后見他從書房里走出來，一臉灰敗。

　　他告訴我：“趙寧說，媽身體不好。讓我趕快回老家一趟?！?/p>

　　我沒有看趙易的眼睛。屋漏偏逢連夜雨?，F在，我何止沒有時間發泄，連情緒和立場都無法成立了。

　　聽見他窸窸窣窣整理東西的聲音，我又抽了一下鼻子。這時趙易收拾好箱子，走來我面前，我視線觸見他筆直的褲腳。

　　“要跟我一起回去么？”

　　“那……等在樓下的那個怎么辦？”我沒有一點表情的仰起臉來。

　　趙易遲疑地掏出手機，我不由得往屏幕上看了一眼。他試圖背轉我，可沒用了，女人的疑心一旦勾起，再怎么修復也將遺留一道印痕——這一點說來，我是決絕的。從他背轉我給那女人發微信的一個動作，我已深知：

　　我無法原諒。我無法告訴自己這個男人和以前一模一樣。

　　大勢已去？讓它去吧——

　　我站起身，在他不解的眼神里一邊拭淚，一邊向門外走。趙易木然的在我身后跟隨著，只見我為他打開大門，像每一次送他出差時那樣，送到門口。只不過這一次，他走出門外，不會再得到我牽腸掛肚的相思。

　　他見我如此，沉重的嘆息：

　　“為什么你一定要這樣？”

　　我愕然，盯住他。

　　“為什么你一定要這樣逼我？為什么從來不對我溫柔一些，諒解一些？這個家給我的感覺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不是我不想回來，哪個男人會真的不想回家？陳念，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到今天這樣是……”

　　我忘了已有多久沒見過這樣情緒激動的趙易。他這樣的激動也只停留了片刻，不知為什么后面的話他說不下去，我也就沒有再聽到。我只聽到他拖著箱子，在我面前滑動帶過的聲響——如果注視也有聲音，那么他最后回頭看我，應該也有一句話在。

　　他還想說什么？我做出置若枉然的的樣子。大門洞開，目送他走。

　　走的越遠越好。像所有發了狂的電視劇女主角，我在心里狂念臺詞：“你走了就不要回來！”

　　這句臺詞說完通常會產生兩種效果。要么對方心癢癢恨戚戚，再也不歸；要么腳步遲疑，眼含淚水回眸一對，心說：“你真的這樣狠？”

　　看趙易的樣子是后者。他回視我久久，頭一遭不忍就離。

　　可偏偏，我是前者。

　　他走后，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趙易拖著行李離去的背影。門口有一輛紅色轎車停泊，他走過去沒直接上車，開了后備箱先放行李。

　　我手里抓著自己的手，鉆心之痛陷入皮膚深處。

　　他會帶著那個女人回去看病重的母親吧。那個女人會得來家里長輩們的好感，因為她善良，孝順，懂得體恤老人，關愛丈夫……趙易會在她的照顧下度過這段艱難時光。

　　那我呢。我回視身后趙易留給我的萬種千類：

　　蒙塵的電視柜、反射人影的瓷磚地面、整潔得沒有一絲褶皺的床單、無人閱讀的小說、晝夜工作的電腦、水池里隔夜未洗的餐盤……

　　窗上映出的一張人臉。眼神哀戚，面色沉郁。

　　已人近三十了……我用力地洗刷著手中的盤子，手下一滑，竟在水池里磕碎成兩半。一道鋒利的傷口落在手背上，汩汩向外溢著血珠。

　　我沒有理會手上的傷——這和趙易的背叛一樣，一個在我平庸的生活里打開了口子，一個在我灰敗的肉體上開出了裂縫——我哭個什么勁呢？可面上還是有一層又一次的淚水洶涌而至，擦也擦不完。我甚至慶幸趙易被那女人接走了，他說的對，我自私而冷漠，不愿叫他看見我為他流的哪怕一滴淚。

　　酒是好東西。我用沾血的手掌取來開瓶器，將趙易去年圣誕節時買來的一瓶紅酒起開，像剛才血往外溢的速度那樣，汩汩地往身體里回流另一種血液。酒紅色逐漸占據我的胃，我的喉，我的臉色——

　　重新對鏡。看見自己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紅暈，一點好氣色。于是我越飲越多，最后倒在地上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有多久，我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很溫柔，不預備叫人立刻開門似的。但也很執著。

　　“誰？”我迷迷糊糊地問。

　　外頭天色已暗，我按住頭痛不已的腦袋，同時打開手機屏幕。已經下午六點半，那么我睡了有兩個小時……屏幕閃動，有電話進來。我劃開聽了。

　　是楚原。他聲音十分清楚：

　　“怎么不開門?！?/p>

　　我跌跌撞撞從床上下來，燈也沒開就過去開了門。門開后也沒招呼他，又倒回房間床上。

　　“怎么這樣了……趙易呢？出差了？”

　　“出差了。出差去另一個女人家里了。”我對著楚原發笑。他打開臥室的燈，一片昏黃的光亮，我突然有點想哭，為的面前那張臉不是趙易。

　　“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你怎么喝這么多酒？整個房子里都是酒氣……這是怎么？你的手流了這么多血！”

　　我順從的靠在床上他為我墊好的枕頭上，身心漸漸歸于平靜。楚原問這問那——認識這么多年，我這里他還是第一次來。我全無顧忌了。

　　他在我的指引下找來藥箱，拿出酒精棉球和紗布為我包扎。我把視線投向窗外，一個個家庭里一盞盞燈相繼亮起。那燈下或許坐著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當年我是那樣看不起這些瑣碎而平庸的幸福，殊不知那樣的幸福才是最實在，最可握在手里的——我和趙易這一種，太過斗智斗勇了。

　　“陳念。”他叫我。

　　“怎么了？”

　　“你覺不覺得……這一幕很熟悉？”

　　“什么？熟悉什么？你是說我難過的樣子……當然，這些年誰見的也沒有你多。你見過那么多次我難過的樣子……所以我難過的時候，總是第一個想到你?！?/p>

　　說著，我投以楚原感恩的一笑，我以為這便足夠。

　　楚原給我纏繞紗布的手有點遲疑，他小心的凝著我，一句話吞了下去。

　　我低頭看了一會兒沉默的楚原，他沒怎么變。這些年他的臉，他給人的氣質，在我身邊的感覺，始終都沒怎么變。這應當也是我堅持和他的友誼的原因——在楚原身上，我可以輕易找見自己在時間里遺失的東西。我不善于保存，而這是他的特長。

　　楚原的臉乍看來十分憂郁。他有一雙溫柔的，孩子氣的眼睛，睫毛很長，瞳孔顏色很深。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總是負氣似的抿著。但只要他笑一笑，那雙眼睛會開出花朵——同時在雙頰上顯出兩個笑渦來，很多女孩是因為他的笑喜歡上他。隨著歲月的流逝，楚原眼睛里總有一絲堅定的信念在壯大：我不知那是什么，但他的確是活得越來越堅強了。

　　而我，則越來越柔弱。與我十七歲時那個無法無天，敢愛敢恨的少女形象大相徑庭。那時候，我嫌楚原低聲下氣，沒男子氣概。

　　現在，我也嫌他胸無大志，固步自封。他沒什么遠大理想和抱負，不似我日日在家中碼字好歹也有個清楚的方向，他呢？終日養花、釣魚、煮咖啡、彈吉他。我笑他附庸風雅，“中看不中用?！?/p>

　　他卻從不笑話我，除了有時我讓他難過。他才會皺一皺眉頭，比如現在：

　　“你不要再這樣對自己了。有什么事不能談呢？何必總要做絕。”

　　“你是讓我原諒趙易？”

　　“我讓你原諒你自己——你自己看看這雙手，多少道傷——多少回？”

　　他捏住我的手腕，力道很重。我不得已抬頭對視著面前自以為很熟悉的老友。楚原的眼神十分嚴厲，這種眼神的難得令我迅速想起過去有那么一回——楚原剛剛說的“很熟悉”……是啊，很熟悉，那一回，他也是這樣為我包扎。

　　也是這種嚴厲的注視。那時的楚原十七歲。

　　那時的陳念——我，也是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