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滋——”
你腦袋里有十二種殺死你鄰居的方法。聽著頭頂上鉆孔機的聲音一下一下,像力有不逮的性愛,總是中途休止給人結束的錯覺。但當你調整好睡姿最后一次安慰自己真的結束了,沒事……它又再來。
你知道那種想快點裝修好房子住進去的心情。你們的房子從頭到尾裝了三個月總共耗時不到半年時間就住進去了,然后擔驚受怕地呼吸了好一陣低濃度甲醛,日日觀察自己掉頭發的狀況,倒是增進和丈夫之間感情——你們總是淚眼朦朧地對望,擔心彼此是彼此最后一個戀人。
后來甲醛散了,你們也離婚了。他搬出去找其他房子和戀人。你留在這里,逐漸習慣一個人蓋整窗被子。一個人吃光整塊披薩。一個人得到全部完整,不再分享一口帶毒的空氣。
獨自享有整個的夜晚。安靜填充你的身體,躺在雙人床上,你總是比往常更早的回到床上度過夜晚。仰望天花板,頭腦里過電影似的放映你謀殺自己鄰居的細微片段:他轉過身——你舉刀——措手不及——血注——皮膚上的溫熱。
盡管你不愿向任何一個人承認,但的確,被拋棄的痛苦需要找個什么地方發泄。你唯恐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那一個,所以,巴不得別人更痛苦才好。
可笑的是,現在你就是那一個啊。你捂著耳朵在房間里大喊大叫,試圖震懾這幢樓里不知道哪一戶的“暴行”,也試圖把更多人從美夢里叫起來,總該有人去投訴,不然就要發生血案啦——
夜里十點半。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從小到大,你一直想要弄清楚那種會發出和牙科診室里一樣聲音的尖利工具是什么。你覺得那聲音本身就是一種酷刑,既然可以將人骨打成粉末。而它們刺激你的神經,遠比疼痛直達肉身更恐怖——
你不會忘記一個下午在醫院鉆完四顆牙齒后,當天一整晚耳邊都在回響那種聲音。令人失眠的不是痛感,說到底痛感并不明顯,令人印象深刻的只是那種聲音和它帶來的寒顫,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就要靠近自己,機器一直開著,一直在轉動,發出高速旋轉時帶動的“滋滋”聲。
“滋滋——滋滋——”
你睜開眼睛。窗簾布外傾瀉一點白光進來。你感到頭痛欲裂,那種聲音好像已經鉆進大腦皮層,成為夢中的伴奏。你目光呆滯了好一會兒,盼望有誰可以推推你,或者干脆直接把你按在床上說:
“才幾點,再睡一會。”
你嘗試自己對自己這樣說。按亮手機home鍵,屏幕上微弱的光亮一瞬間將你喚醒了。你再度坐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那聲音還在繼續著,從頭頂傳來,轟轟鳴鳴像晴天白日一陣雷。
像閃電。你突然就感覺到一陣尖利的牙痛,下意識拖住了自己下頜:
清晨四點半,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白天,你突然感到恐慌。洗過澡頭痛感減弱,對自己置身于一個隨時隨地會想起鉆孔機“滋滋”聲音的環境里毫無心理準備。你原打算今早八點鐘起床,去吃一餐早飯然后繼續寫拖欠的短篇。中午出門吃午餐,到一家你熟悉的書店找一本有關泰國旅行的介紹書,之后在旁邊的咖啡店里寫連載的長篇度過下午。結束這一切,在家里樓下的超市買冷凍雞翅和香菇——你約了新男友來家里晚餐,在你處理離婚的那段日子里陪伴你跑律師樓的人。
可現在,一切計劃都得重新調整。因為裝修的聲音,你在混沌不安的狀態下完成了接下來質量不高的睡眠,結果造成頭痛、昏沉、臉色暗黃和四肢酸軟。時間已經將近中午,你沒有時間成為那么完美的自己了。工作和約會,你得舍棄一個。
對著鏡子,你發信息給他確認晚上到達的時間,隨后打電話給物業。無人接聽。你懷疑整幢樓現在除了自己和裝修工人所在,其余都是空屋。他們以為沒事做?
可你必須得出去。自己出去。趁白天。找到樓里那戶人家,義正詞嚴地告訴他們,不要在不適當的時間里趕工。你相信現在自己像個不好惹的黃臉婆模樣,還特意踩了拖鞋出門。
鉆孔機的聲音在響。
“滋滋”聲指引你坐電梯到靠近的一層,穿越廊道和許多防盜門,找到正確的開關——說服它們關掉它。否則你會繼續思考第十三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并試圖以作家的巧思將其中一種付諸實踐。
盡管,你寫的是言情。
上午十一點,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當你在幾個平時從來不會到達的樓層從電梯里走出來時,你驚訝的發現,很多樓梯間都已經被裝修涂料、廢木料、石灰袋子堵塞。可是“滋滋”聲聽不到了。你放棄在八樓的尋找,打算走樓梯下到七樓時,走到一半,聽見男人說話的聲音。有口音,你聽不真切,聲音很大像嘶吼:
“操你媽的x!我操!我——操——你——媽——的——x!“
他還一字一句的拖延。你當然聽得懂。
你能怎么做?他很可能是工人,當然也有可能是某個失業在家心情不順的住戶,反正你不可能認識。你們全是一群陌生人,因為同樣的眼光和經濟情況被塞在同一幢水泥里。你往回走,拖鞋很難做到躡手躡腳不發聲音,但你做到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你再試圖打電話給物業,聲音不自覺已怯生生的:
“我想知道現在樓里哪戶還在裝修嗎?他們總是在夜里和早上裝修,我想請你們出面管理。”
“不了解。現在還有裝修的么?入住的都差不多了。我也沒接到過其他投訴。”又是一個男人說,他大概剛吃完午飯,還打著嗝勸你:“估計是自己家里壞了什么東西偶然修一修。時間都不會太長的。“
“可我擔心還會有聲音……根本睡不了,影響休息。”你說著又照照鏡子里的臉,一手無聊地扯自己頭發,想把暗沉的臉色遮蓋一些。
“這樣吧,你拿開手機讓我聽聽。還有聲音?”
“現在沒有。怎么會一直有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有。”
“那我們無能為力了,”他說。你還想試圖讓對方感受這件事情的荒唐和給你的生活帶來的不安的時候,聽到他說:“咱們業主之間還是該互相包容,住在一起磕磕絆絆總是有的。但誰也不想,誰也不是成心。”
放下電話時,你想,是自己太神經過敏了。他走以后你總是想遷怒給生活里的方方面面,淘寶上給了十來個差評,每來一個陌生電話就設置來電阻止,要么就投訴叫車軟件態度不好,可他們的確存在服務上的問題啊——你現在是個討厭的人嗎?你總是忘不了他和你最后一次爭吵時在空氣里吼出來的話:
“我做不到了!你要的婚姻我給不了,我每做到一件事,你就要提出另一件事!我永遠都做不到令你滿意!裝修那幾個月是我最痛苦的幾個月,不停地換,不停地更改和埋怨……還總是當著裝修師傅訓斥我!你以為這是什么情調嗎?顯示你馭夫有術?我是個怕老婆的好男人?我不做了!”
他說不做了,像是對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老板摔到他桌上一份文件。他說不做了,像是對予取予求不拿人當人的嫖客摔到他床上一沓鈔票。他說不做了——像結束契約,雙方撕破臉皮,因涉及人格侮辱,故結束后應老死不相往來。
不做了。你成為光桿司令。時間一點點過去,下午一點鐘,你只剩時間打扮自己和準備晚餐——他短信說四點半到。你想等他到了以后自己應展現出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曲意逢迎……種種氣質,討新男人歡心。
討厭的“滋滋”聲又開始了。你想現在是不是時候給物業公司打個電話?可轉念一想,第十四種殺人方式又在你心里映現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鉆孔機——鉆,鉆,鉆,鉆進他們耳膜里。
下午一點十分,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抱歉,公司里有點事情,來晚了。”他進門時歉意地說。
你取來準備好的拖鞋蹲下身放在他腳邊。他一時很踟躕。你作無事狀打開廚房的門,讓飯菜濃厚的香味飄過來,比他更歉意地笑:
“我才不好意思,一直在廚房里都聽不到你敲門聲。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吧?”
“沒事,在外面聽到你炒菜聲音,等待也很舒服。”
你給了他一個嫵媚含羞的笑臉。“去坐下,我們邊吃邊聊。”
菜色是你千錘百煉的幾款,家常,但味道討喜。過去丈夫也連連稱贊過的,還攬著力道強硬地攬著你的腰肢,非要你自己承認你是個好妻子——稍一恍神,耳邊也傳來他的贊嘆:
“很好吃。你一定要教我怎么做這道菜。我一個人住總是去外面吃,有時真想吃點家里做的東西,要是學得會就好了。”
你眼神對著他端詳,一筷子牛肉在飯粒間纏綿翻滾好一會,無心吃。你開始柔著聲音說話,但表情做的輕松:
“干嘛學——吃現成的不好么。”
“你每天給我做?”
“你得付飯錢,菜價也不便宜。”
“錢錢錢,你這個愛算計的女人。”他笑了,因為她的語氣,他一手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先“干正事”的意思。戰場就地取材,餐桌就很好。男人一把推去女人精心布置的餐布燭臺,你做到了自己事先計劃的“曲意逢迎”之態,抓住他領帶的手一下向外拉,一下向里拽。
你的最終目的是要他心甘情愿結束獨居生活。你要的不是一夕歡愛,之后他抽身走人——你要他永遠留在這,陪著你。在不認識的男人敲響大門時粗著嗓子問是誰,在保險絲突然斷掉的時候將你按在懷里說沒事別怕我能修好……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裝修聲音大作叨擾你睡眠時一個箭步沖上去,揮舞著拳頭威脅:
“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再敢出一點動靜你們試試!”
他們當然不敢試試。你心滿意足地吻著他的后頸,想象接下來的新生活會是何種,女人誰不愿意做個嬌弱的小白兔,誰又愿意為生活所迫長出利爪和尖牙?母老虎?你不是,你不愿意是——
他進入你的身體,趕走之前填充你的孤獨和安靜,一下一下,取代尖利的“滋滋”聲,代以男人的悶聲喘息。他待你不如先前的丈夫那樣溫柔,總是不解風情地停下來觀察你的感受,你也就安慰自己喜歡他的“狂野”,新男人咬得你肩膀極痛,你不知道他也愛欣賞別人痛相。
志同道合?你閉上眼睛,假意享受。
還有“滋滋”聲音在適時開始。你睜開眼睛,很意外,也很欣慰,因為它們來得剛好——這時候來,最容易激起男人的憤怒。
你想出第十五種殺人方法——根本用不著自己出手,借刀殺人。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他沒受任何干擾,順利地結束了“鏖戰”,你筋疲力盡地被他丟在那,滿臉寫著困惑。中間幾次,你推著他要他聽,他全置之不理,只一個勁要你叫。
你聽見寒意瘆人的“滋滋”聲中伴隨著自己造作不堪的呻吟。
他從浴室里走出來,這時候裝修的聲音又停止了。他望著你,有點尷尬于這一場突然發生的關系:很明顯,你沒有得來滿意的感受,他也味同嚼蠟,只是礙于禮貌不知怎么和你說——雙方還不是老夫老妻,還有一點結束時從火熱過渡到冷冽時的面面相覷,不好意思。
你真的生氣了,穿好衣服,冷眼對著他。他沒有看見你的眼神,在給自己的空杯子里倒你準備好的紅酒,鮮紅的半盞,耶穌的血,他用剩的激情:
“你不舒服么?”
現在你要直接說出你的要求了。“你沒聽到剛才這幢樓里的裝修聲音嗎?一直在響,響得人什么情緒都沒有了,非常討厭的聲音。”
“沒聽清,要緊么。”他咕嚕地喝下去一大口。
你們目光再度對峙著,他穿著平角短褲,一手拿著你的玻璃杯,杯里盛著你的紅酒,吃過你精心準備的一餐飯——在你的家里同你雨水。他用盡你的資源,卻不肯出一點力氣。你憤憤地想,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
在他心里你則非常難纏,男人討厭矯情的女人,勢利的女人,刻薄的女人,但首當其沖沒有一個男人忍受得了一個帶有難纏屬性的女人。很不幸,他現在以為你是——你不解風情,在剛剛那時候還要他做著做那。他品呷著紅酒,自斟自飲地想:
“現在我知道你老公為什么寧肯凈身出戶也不愿留下來跟你一起生活。“
“你就不能幫我處理嗎?你看看我的臉色——”你沖到洗手間里拿涼水快速拭了一把臉,沒有卸妝油強效,你也不想那么糟踐自己,就顯露一點真相給他看:
“我好幾晚沒有睡好了。你是我現在最親近的人,你舍得我這樣么?”
他的確被她面色的暗黃震驚:痘印和斑,下巴上尤其多。他想起伊藤潤二一篇漫畫《三酸甘油酯》,胃里不覺一陣翻騰,求饒一般地:
“你照顧好自己,早點睡就沒事了。這樣,我現在下去找找他們——”
他穿好褲子,然后是襯衫,襪子,領帶也認真地重新扎好,對著鏡子還梳理了發型。你冷眼旁觀,最后看見他將鞋子上的綁帶都系得穩牢,終于忍不住說:
“你走了就不打算回來了對吧。”
“回家還要處理文件……”
“走吧,趕快走。”
他看你生氣了,試圖再走過來撫慰一番。而你介意他鞋子上的泥巴,踩臟你的地板。你走過去替他打開門,走廊里裝修的“滋滋”聲前所未有的大響。你幾乎懷疑就是對門的人在做。他低著頭走出去,你把他和噪音都關在外頭了。
晚上七點二十分,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臥室外殘羹冷炙。臥室里月光清冷。紅酒的味道彌漫在四周,他走后,你一個人喝完整瓶,助力睡眠——
你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躺在醫生面前,被他牢牢固定在牙醫床上,他手上的激光鉆牙機在你面前高速旋轉。你被迫張大嘴巴,直裂開到了耳朵根上,這時候他告訴你說這個不行,這個機器型號不對。他換了體積更大,轉速更快的一個給你,放進你的口腔里,接著又說:
“不對不對,我們再試一次。”
你知道下一次會是什么,只會是更加恐怖的刑具。你哭泣著,求著,不要這樣一再試驗。可沒有聲音回答你,醫生也不見了,只有一個碩大的鉆牙機在空氣中懸浮,對你工作。它兢兢業業,從不休息。
“滋滋——滋滋-——“
凌晨兩點十五分,這幢樓里有一戶人家在裝修。
你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對抗,酒醉后醒來的頭痛更加厲害,幾乎讓你忘卻自己身在何地,全世界只剩下一種因果,就是那東西在鉆,而你在受苦。你枕在枕頭上,懷疑不單床上是空的,整幢樓可能都是空的。
耗盡最后一點腦細胞,你終于想出第十六種殺死自己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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