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沈清尋最后一次在沈公館陰涼的磚瓦下避暑。她收整好全部行李,單薄的一個小箱子。沈敏之在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果真來了,兩人對視好一會兒,先是沈清尋沒來由一記苦笑:
“記得小時候我被趕出去,你也是這樣趕來‘送我’。”
“那時候我打了你一耳光,還給了你二十塊錢。一個耳光二十塊……便宜得很。是我太欺負你。”沈敏之竟然也笑。
沈清尋見她手里端著一碗白粥,上面綴一點蘿卜醬菜。她再看看沈敏之的眼,發現小姑姑的眼神里有一點急于同她溝通的訊息:沈清尋不能確定,見沈敏之握著碗沿的手指穩穩地落在那,不似先前顫抖無狀——連她此刻的神色都與剛剛判若兩人。最出賣不了一個人的是眼睛。沈清尋想要離開,可那雙眼睛里裹挾的信息又令她邁不出步子,讓她覺得好熟悉。
這種眼神在哪里見過呢?
沈敏之最后打量沈清尋一番:她穿著深藍色旗袍,愈發顯得面如秋霜,黝黑的眸子下是一汪深潭似的沒有邊際的哀傷。額上半面劉海零落地散開,令那陰影下的眼神更顯凄愴。尤其令沈敏之嫉妒的是沈清尋的嘴唇,鮮紅,飽滿,像櫻桃初破像黑白山水間一點驚艷的朱砂……她不忍再看下去了,過去的她自己的影子,遙遠的站在那。
那碗白粥在沈敏之手里沿著與沈清尋相反的路徑被送進沈老太房中。沈敏之進了門,見母親躺在素白的床單上大口大口吐著熱氣。她坐在母親床頭,用白瓷勺一點點舀著粥底降低熱度。
大富大貴都享用過了。眼下只一碗白粥,沈老太捧在手心里也覺得精致。她仔細想想自己一輩子吃過那么多人用心烹調的飯食,卻從未享受過“反哺”的待遇。她孩子一般張開嘴巴,眼睛里有熱淚在涌,不小心有一滴還落在女兒端起的粥碗里。
她囁喏著,嘴里塞著粘稠香軟一口米粥,含混地表達:
“好孩子……母親沒白養你……這些孩子里,我向來最寵愛你……”
沈敏之一勺一勺地送。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聽廣播里的戰時新聞聽母親今時這番剖白:
“敏之,你別怕以后找不到男人……也別在心里恨母親……他但凡對你真心怎么會計較這種事,你應該感謝母親幫你試他……是,我以前是教導過你要傍緊他……但現在什么比你母親還重,我有錢……”
敏之將碗底的殘粥最后都舀進一勺里,刮磨干凈,送入母親嘴中。漸漸地,沈老太順從身體的疲憊平躺下來,還心滿意足地打出一個飽嗝。沈敏之仍坐在床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睡去的母親,長睫毛顫了顫,一滴淚水終于滾下來。
她從母親腰間取出大串鑰匙,包括母親房里那從來秘不示人的一把。沈敏之從房間里退出來,站在走廊上把房間鎖了。
沈老太——她的母親在里頭。
沈清尋提著行李走到沈公館門口,剛剛沈敏之異樣的眼神始終讓她疑惑,這團疑惑在她心里熱火一般升騰躁動,比外頭的日頭更毒,仿佛是一口哽在喉頭的苦藥……沈清尋驟然抬起頭來,烈日箭一般鋒利地直射她眼睛,視野前頭一片恍惚——
那雙眼睛曾出現在一個恐怖的噩夢深處。那里一團漆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無人應答,無人知曉。她終日蜷縮在封閉的小房間的角落,瑟瑟發抖,不斷地嘔吐和昏厥不知過了多久……
在沈公館的小閣樓里。這一段她不論過了多久都無法直面的回憶:她的親祖母和親姑姑攜手將她囚禁,喂她毒飯,取她性命……黑暗中的祖母的眼神!就在剛才,小姑姑的眼睛里,那種令人汗毛直豎的注視,充盈了毀滅瘋狂的力量。
沈清尋丟下箱子,踩著樓梯上到祖母房間門口,拽了拽把手,門是鎖死的。她四處尋找了沈敏之一會兒,可小姑姑房間無人,沈公館里空幽地像個迷宮繞得她團團轉,也可能是中暑。沈清尋瘋狂地上下跑動十來分鐘,最后又回到祖母門口拍門。
無人應答。連虛弱的呻吟聲也沒有。
沈清尋木然地休息了一會兒,頭腦里嗡嗡地響,有什么大事要發生的預感像轟炸機在頭頂低空飛過般在她耳邊掀起陣陣的低鳴:一種令人暈眩的感受。好像戰爭不期然又在身邊打響,整個城市上空響徹的防空警報,轟烈燃燒的炮火在投下巨響的同時也投下重重煙霧繚繞,天堂地獄仿佛一室。她發覺自己早已身置層層濃煙之中,不辨西東。
“清尋。”有人叫她。
“誰?”她站定了。
“小姑姑。”
“你在哪?”
“我在公館里。”
“我腦袋好暈……著火了么?你放了火么?”
“是呀……我們放的火。我們兩個一起放的火。”
“還有誰?”
“你。沈清尋。”
她感到噩夢即將進行到最不受控制的地步。沈清尋慌亂地在濃煙里跑,她看到一束光,是沈公館還未關閉的大門。有人站在那里。她向著光跑去,門旁沈敏之穿著她為了日后做市長夫人提前便請人做好的白綢婚紗裙。沈清尋一把拽過她的手臂,拉她一起逃命出去。
門外一束炎光照進門里,落在沈敏之臉上。沈清尋最后看了一眼那張臉——當時她不知道那會是最后,否則一定會狠狠忘記。可一切都遲——沈敏之臉上新嫁娘的胭脂妝雪花粉竟是她提前為自己化好的冥妝,她心心念念寄托萬種春情的嫁衣竟是壽衣……沈清尋第一次發自內心領略了屬于小姑姑沈敏之的美艷,任何人在見過那張混雜著恐怖和美艷氣息的臉孔后都不可能忘掉。在她用盡全身力氣把沈清尋從門里推出去那一刻,她清楚地在心底印刻了沈敏之絕代佳人的笑靨。
那張臉,美麗過她一生任何時候。倒是很像祖母年輕時那張小照。沈清尋抱緊自己的雙肩,聽見沈公館厚重的大門在自己面前關閉,上鎖的哀沉聲響。她咬緊牙關睜著通紅的眼,屢屢裊娜的煙氣從偌大公館的每一個縫隙里頭往外鉆——往她鼻子眼睛里鉆。
救火車,救護車!巡捕房和新聞記者都來了:前后左右圍射的水珠遭遇烈火,激起一片蒸騰的青煙。一連番救助之后,沈公館僅余下三分之一,才漸漸平息了火勢。吸入些煙塵的沈清尋坐在沈公館外昔日的小花園里,坐在一片焦土緩慢恢復,身體不住地顫抖,膝蓋打著膝蓋,上牙磕著下牙。警察問過她幾句,排除了她的作案嫌疑——當他們聞見沈敏之全身濃郁的火油味道,且身上有關鎖母親房間的大串鑰匙——沈老太也一齊葬命于這場烈火。警察樂于把這些信息告知新聞記者,由他們發布在報紙上供市民推理,賺取眼球刺激銷量。
“沈敏之為情失意同母自焚
老公館怪事又添煙消云散”
沈清尋哭了一陣,很快沒有聲息了。只是坐在沈公館的廢墟外頭發呆,平靜地目送醫生們抬著擔架上兩具焦黑的尸體離去;平靜地接受迎來走往認識的不認識的眼光的指點;平靜地接受周霽云的訪問——對方亦平靜,似乎第一次見到沈清尋:
“沈敏之要燒毀沈公館,燒死自己母親的事,她同你說過么?”
沈清尋仰起頭,癡欸地看了而今已改換面貌的周霽云:
“我也放了火……為什么不抓我?我們兩個一起放的火……小姑姑說,是我們兩個一起放的火。我一生痛恨這兩個人,多年來我一直等著看……等著瞧……今天親眼看見她被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活活燒死,也……也……也有我的罪……”
周霽云沉吟良久,合上記錄本子,憐憫地望著沈清尋。沒有報警也沒有記錄,只是憐憫地望著。然后轉身走了。
看熱鬧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一個沒有家的人。
她抱著雙肩,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像靜默地守靈。可她是誰呢?她們活著時都不曾承認她的身份,現在她們死了,還有誰會承認她曾屬于這里——或者,永遠永遠地屬于這里?她一生曾經屬于過很多人。屬于過她可憐卑微的父母,屬于過石家養父溫和的撫育,屬于過之江大學,屬于過她的丈夫,情人……甚至屬于過一間困鎖她的囚室閣樓。沈清尋悲哀地閉緊了眼睛,可還有一滴淚水沿著她眼角新生出來的皺紋蜿蜒地漫出去。她用指肚點干這滴淚水,不想哭了,以后也不想哭了。沒有什么人再值得她去緬懷心情,也沒有什么人可再觸動她的心情,除了往事。她緩慢地轉移視線,將目光投向遠處龍蛇混雜的街道和更遠處的江河,仍能聽見小販的吆喝和學生運動激情的呼告。她不自禁把視線瞇縫起來,陡然地老邁,像是看不清,又像看不懂。
看得見一對穿著入時得體的夫妻向自己這邊相挽而來。他們先是望見了沈公館焦黑的斷壁殘垣,站住了步子接著更匆匆地奔跑著趕:男人跑在最前頭,剛剛還從容搭在肩上的西裝外套現下緊緊扯在手里,似乎要被跑起時的勁風吹走——沈清尋見著這中年男子的慌張形狀不由得笑了笑,他也就發現她。
“清尋……是你么?”
沈清尋凝著他,點點頭。沈懷遜不知何時已滿面淚痕地癡望著她。她無依無靠地像個孩子坐在廢墟間,亦眨著孩子樣不知悲喜的眼睛。
陳小君抱著孩子默默走近。沈懷遜于是向清尋介紹她的嫂子和她的新侄……小孩子咿咿呀呀,不能連串的講話,只響亮地喊了個“好”。這聲“好”驚震了陷入虛空深井的沈清尋。
“這,該叫什么呢?懷遜?”陳小君示意丈夫。
還沒等懷遜想出合適的稱謂,清尋早已一面逗弄著襁褓里嬰孩的臉蛋,一面發聲:
“叫我小姑姑吧。而今……我也成了小姑姑了。”
孩子乖巧地依偎著小君的胸懷,甜甜地向這初次見面的小姑姑微笑。沈清尋看看孩子的眉眼,發現并沒有很像自己,也就知道懷遜在信里是沒話找話……她低眉從身上取出一個白手帕包裹的物件,打開來是一枚懷表。她輕輕地給孩子套在胸前,對小君說:
“小姑姑沒什么可送給孩子的。這枚懷表是純金的,人家都送金鎖金項圈……我沒有,身上只有這個。你們不嫌棄,就收下。”
陳小君看看懷遜的臉色,只見他面上一片迷蒙。沈懷遜見孩子而今戴上這塊糾葛了兩代人愛恨無奈的懷表,心里五味雜陳。他想拒絕,沒有理由;他想道謝,更沒有資格。
“你們也看到了,沈公館沒了。我今日本來也要走的,遇上你們就交待給你們一聲。以后——我不會再回來。”
孩子在陳小君懷里突然輾轉反側,不久便啼哭起來。陳小君猜測是這里剛著完火,煙塵太大,童肺嬌嫩,不如避一避。沈懷遜進退兩難,猶豫之際聽見清尋說了聲再見,沒有回過頭來。
“你說,她是不是……又有點瘋?”陳小君在清尋走后問身邊的丈夫,懷遜沒說話。
沈公館烈火燒灼后的灰煙仍在上海上空彌散,長久地彌散。沈懷遜頰上掛著淚。陳小君站在他身旁,打開兒子胸前掛著的懷表表盤,示意懷遜過來看。懷遜原本心知表盤上鐫刻兩句什么話,再看來才發覺早被清尋在不知什么時候改動過了:
相望知不見何須屢回頭
這才是她留給他最后一句話。不是再見,不是永訣。沈懷遜喃喃而堅定地自言自語:
“你再也不回頭了。”
孩子還在啼哭,撕心裂肺般地在啼哭。沈懷遜從妻子懷中接過孩子,帶著小君往遠離沈公館灰燼的天空下走。他們要去同放棄了上海仕途的陳子昭在碼頭回合,趕下午唯一一班輪渡。黃浦江洶涌滾浪,不知這趟航行一切順利否?沈懷遜拖家帶口地走著,向著密集模糊的人群拼命擠進去,人間煙火氣沖淡烈火炭灰氣,孩子漸漸止了哭聲,也不笑。
沈懷遜看看孩子再看看四周,仿佛天地也漸漸止了哭聲,也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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