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他們最終回到上海,只剩最后一段路了。
與去時不同,這趟懷遜夫婦是走陸路回來的。此時在烏鎮落腳歇一晚。小君抱著孩子在前頭走進他們歇腳的農莊,這里房屋樣式都是清一色的,若不居住其中,很難看出差別,也就不容易辨認路徑。但沈懷遜跟在后面,腳步卻不由自主走出一條路來。
今晚他和妻子孩子逗留的,正是那年同清尋逃出上海時落腳的一戶。他在邁進門檻時怯弱地縮回了腳,遲疑不絕,優柔寡斷,正像過去清尋對他所恨的那樣。他而今歲數越長,對過去的自我也就看得越清楚。沈懷遜站在門口恍惚了一陣,神思飄渺到他和清尋住在這里的幾日時光中,仿佛能看到當年的一對男女在屋中說情話、落眼淚、纏綿哀絕的音容。當他看到這些的時候,分明已是個看客——局外人。
這小宅院天井下頭泄落的一方陽光,外頭如何變幻,這塊光的大小、形狀、落點都不會變。他記得自己站在那束光下頭將清尋抱起來,她嬌小的樣子就像小時候——他又不記得自己這樣抱起過她多少回了。清尋白瓷片一般的面龐上,兩彎新月般的細眉漆黑醒目,映襯著她鮮紅的唇瓣。屬于沈清尋的一切記憶都是那樣的濃墨重彩,他閉上眼睛既看得見之江匯演那年猩紅的幕布大片的張合;又看得到上海淪陷那夜黑云壓城的天空……還有沈公館終年幽深無光的長廊。這一切,沈懷遜似乎耐不住回憶突然的造訪,在宗教溫和的開釋下這些年他漸漸平復少年躁動的心腸,但一靠近上海,一來到這兒……這兒的紅塵味道是那樣濃厚,粘稠,把人的靈魂幾乎牢牢封印其中,一點點將他被柴木油鹽閉塞了的七情六欲重新剝開,露出其有血有肉的內核來。
“懷遜,我看你是不是有點累了?趕了這么多天的路你也好好歇歇……左右明天就到了。”
陳小君抱著剛剛哄睡的嬰兒出現在房門口,看著仍站在院子正中的丈夫。現在的她,跟著沈懷遜在香港成家落戶,身上沒有半點千金小姐的影子,倒增添些新式婦女的做派。
“難不成你今夜還要趕路?”小君囁喏地,“有這么著急么,你要是這樣歸心似箭,不如你留在這兒,我帶了孩子回香港去……”她打住不說了,因為怕惹懷遜不高興。可她發現剛剛這番話懷遜根本沒有聽見:他還丟了魂似的站著,眼睛時轉時停,似乎正經歷著什么精彩的事件,她說的這些‘威脅’根本入不了他的耳,何況心。
“懷遜。我有話同你講。”陳小君面色一沉,見沈懷遜抬頭了,便返身把孩子放回屋里床上,再出來見他。
“怎么了?孩子睡了?”懷遜問。
“我想問你怎么了。在香港的時候,你從來不對我們母子有半點冷落。現在才只到了烏鎮,你都這樣漫不經心,真不知道回了上海還能不能在你的眼里找見我們娘倆了。”
沈懷遜歉意地對妻子笑了笑。烏鎮始終保持著一個小地方應有的閉塞和寧靜:他喜歡這種感覺,勝于喜歡香港——想到這兒,他坐在院子里放有的一張竹躺椅上,猛然記起了小時候第一次見到清尋時,她對自己講起的“奢愿”——過一種在他人眼里是凄涼是孤清的生活。那時沈懷遜少不更事,不能懂得清尋這份早熟的悲哀,現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終于活成了人堆兒里的一個。蕓蕓眾生之間,他沈懷遜再也不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沈懷遜。他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熱鬧而空虛的“正常生活”,正常得只有偶爾陷入回憶才能感覺一點激情在體內快速匯聚。
再快速消無。
陳小君走過去,懷遜溫柔的將她腰肢挽住,落座在自己腿上……他低下頭,閉了一會兒眼,伸手在妻子新做的旗袍料子上滑來滑去,最后滑到她細軟的手背上。
小君從來沒有什么錯。沈懷遜清楚的知道,她是全天下的最好的妻子,任何男人擁有了她都是令人稱羨的福氣。他永遠不能說放棄和小君生活在一起——即便有一天她不幸離開了他,也不意味著他和清尋還能有什么結果。沈懷遜在夢里不知有多少回,感覺自己漂浮在孤島上呼喚小君救他!可每一回最后來到他身邊和他相依為命的都是清尋……他意識最深處仍然需要另一個女人,仍然深愛另一個女人,也仍然害怕另一個女人。
像恐懼命運本身,懷著一點凡人的戀慕,既渴望,又敬畏,他只能做到有生之年永不將她忘懷,卻再做不到年少輕狂時在極度熾熱中承諾的:
“命若棄你,我便棄命。”
“你還想她,懷遜?”
他不則聲。盡量撇清過去,懷著現有的愛意凝望妻子。
女人不想要這樣的答案。陳小君默默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聽見孩子醒來哭了,便起身離開進房間里看望小兒。
孩子睡在一張古舊的雕花木床上,手里抱著沈懷遜在香港一家商店里買給他的玩具狗熊,小鼻子扁扁的,皮膚通亮紅潤,睡著醒了都是一副可愛的淘氣相。陳小君坐在床邊,把孩子兜在懷里不由微笑起來,在他響亮的啼哭聲中喃喃哄著,俯身在那圓圓的小臉兒上親了親。
孩子仍哭鬧,直到看見懷遜進來了,剛剛還耷拉的嘴角突然像見到什么新奇的景象一樣對著父親的臉沒來由的轉啼為樂。陳小君回頭朝他望一眼,見懷遜走上前便把孩子遞交給他去哄。
孩子在懷遜嫻熟的拍哄下又再平靜,又再睡了。沈懷遜和小君攜手將孩子放在床上靠里的位置,夫妻兩個重新在床沿坐下。小君靠著懷遜的肩:
“懷遜。我和孩子都很需要你。”
“這是當然,我也需要你們。”懷遜側臉向她。
“可我常看見你給她寫信……寫好多信。雖然沒寄出,但的確是你寫給她的……勾勾抹抹,又涂又改。”陳小君說著眉頭凝聚在一處,而此時讓她依靠的那個肩膀也離開。
沈懷遜面色沉峻起來。他有點不相信:“你看過我的信?”
“我大可以不告訴你,現在說也是為了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提醒你,別做柯白塵。”
沈懷遜有些愕然。他不止馬上聯想到自己的雙手曾沾滿鮮血,更聯想到自己手上的血是被妻子洗刷干凈的——陳小君的成長蛻變要比他自己更完全。她知道自己的話嚇到了丈夫,轉眼間又變作乖順鳥兒依偎他懷中:
“我們現在的生活不好么?你有愛你的妻子,可愛的孩子,還有我們在香港平順安寧的生活……我知道你是不舍得這些的。那些信我看了也沒有怪你,因為我相信我的丈夫不會騙我,你是個品行端正的好人,我也相信咱們的感情。”
“小君,你實在不必對我說這些話。過去的事……早過去了。”
“我明白。現在你心窩里占著位置的,不是她,只是一點懷念。對吧?”
沈懷遜立起身來,走到門口去,房間里憋悶起來的空氣又讓他頭暈目眩。
“明天見了她,也別太冷淡。怎么說,大家也是親戚。你們都是姓沈的。”
“我知道應當怎么做。小君,我請你不要再教導我如何。”
“我從沒有教導你什么呀,向來是你在教我。你教我聽交響樂,教我讀張岱的《幽夢影》,你還在上頭標注了一句話‘情必近于癡而始真’,那時候我讀來大受震動……也就知道了自己往后該怎么做。”
“我從沒有在上頭標過什么話。”
他想起,自己那年在陳公館初識小君,對方贈他唱片,他承諾以書回贈,事情一多就沒兌現。后來沈公館遭日本人劫掠,大量書卷遭流失被賤賣,其中便有他和清尋都極珍愛的那本《幽夢影》。小君或許曾聽他說起過,輾轉得了來——她那時對他的用心,可見一斑。但懷遜現在想起來,更令自己驚心的或許是那句話:
“情必近于癡而始真。”
是清尋標紅的一句吧。他閉上眼睛,不自覺牽動嘴角引出一記苦笑:她終生踐行著這句話,矢志不渝。而過去,他不能理解她的癡狂,稱其為‘純粹’的負擔。而今看,不過是他遲于理解——
這卷書最后到達小君手中,成全她同自己的姻緣。大抵也是沈清尋不曾想到的。他想象著清尋在一生中每一艱難時刻里咬牙心念這句話時的情景,即便是打掉牙齒和血吞般的忍受,在她心中或許仍感到莫大的滿足——
因她始終沒有背叛過。
“懷遜,到底哪里不對?”
沈懷遜默然不語,望著院子里天井下的落暉。
“懷遜。”她再叫。
“就是因為哪里都對。現在,哪里都太對了。”
這回輪到陳小君不則聲。沈懷遜嘆了一口氣,從屋里踏步出去,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那道落暉里。陽光照耀他妥帖的頭發,令黑發陡然花白,衰頹成老者。
“清尋。”
他心口猛然一陣緊縮,帶來劇痛。呢喃這聲名字帶給他的痛苦令沈懷遜始料未及。他握著拳頭把心臟捶了七八下,手垂了下去。
沈敏之對鏡自覽,手里一只口紅在紙樣蒼白的嘴唇上擦過來擦過去,沈清尋捉住她的手,替她把畫在唇線外的口紅漬擦干凈。沈敏之終于對著鏡子露出滿意的笑容來,她問沈清尋現在承不承認自己比她要美?清尋默默無聲地點了頭。沈敏之又再去描眉,結果也是一樣壞——左一挑又一挑的橫線在臉上亂畫,她越不得法越是氣急敗壞,猛地雙手撐在梳妝臺上,將自己那張病容憔悴的臉孔逼近在鏡前,邊打量邊懷疑鏡中的丑女人到底是誰。
沈清尋輕柔地按住她雙肩,令其重新坐下來。沈敏之仰著腫脹的面孔號哭得像個女鬼。沈清尋不忍看她,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到了十二點鐘就是沈清尋離開沈公館的時間了。臨別之時對凡事格外有感情,即便是眼前這位——沈清尋聽見自己在心里在發出一聲又一聲低沉的哀嘆。
嘆些什么呢?嘆得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想去一樁樁一件件在記憶里撿拾出來,只讓它們模糊的保存成心底堅硬的一團。
聽見女兒哭聲的沈老太從旁邊的房間里踱步過來,她臉色發青,得不到良好照顧帶來的種種不便使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格外不舒適。她抖顫著聲音喝道:
“醫生也來瞧過了,病也養得夠久了。又嚎什么。”
沈清尋轉身便走,經過沈敏之一事,她對這個老婦人的態度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過去她只是恨祖母,怕祖母,現在她更對其平添了一份厭惡。那是一種不能付諸感情的態度:不似恨,也要花費情感。而厭惡,就像是對蒼蠅蚊子,老鼠臭蟲,雨天過后低洼處積存發酵的一汪綠水——散發惡臭,過路人都掩鼻快走,不投一眼。現在沈清尋也是這樣快快地邁動步子離開,但不止是離開祖母本身,也包括離開沈公館幾十年束縛的決心。
這公館好像生了根,著了魔,有了靈魂。沈清尋有時覺得這幢建筑是一顆古樹。枝蔓纏繞勾魂索命,無論你漂泊在哪,都要被它在夢魘里的窮追不舍呼喚索回——但她現在懷疑這次離開后還會不會有這種感受。
沈老太鐵青著臉靠在門口,盛夏的沈公館悶熱逼人,沈清尋經過她時不經意瞥見祖母的松垮的鼻尖上落著一滴黃豆大小的汗珠,現在連一個給沈老太拭汗的人都沒有了。祖母見沈清尋靠近,也是一樣的避之不及,她往敏之身后走,聲音卻是對著清尋:
“離開之前別忘了讓咱們檢查行李。敏之,你一會兒好好地查看。”
沈敏之一聲不響,面孔仍僵硬地對著鏡中。沈清尋聽見了,步子仍向外走。
房間里只剩下沈老太和沈敏之母女兩個。
“孩子,母親現在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倒啊。”沈老太說。
沈敏之對鏡盯了半晌,聽見母親這句話,終于在唇邊淺淺地露了笑意。沈老太也歡喜這笑,蹣跚著站到女兒身后,替她一下一下把枯雜了的頭發放在手心里捋順。沈敏之木然地承受著母親遲來的關心,突然間有了感動的情緒——如果,一切能來的更早些。早在所有傷害到來之前。早在她小些時候,早在她花枝招展的時候——母親如此妝點女兒,在自己出嫁前夜,把這頭秀發交付另一人手中,由可靠男子下半生細細打理……她閉上眼睛,淚水潸然而下。沈老太手里的動作便停下來,抖顫著不知如何處理這時候的沉默。沈敏之又低聲絮語了幾句話,沈老太問她講什么,她卻回身攥住母親一雙手背,聲音輕飄飄的像小孩子講話:
“現在人都走了。讓我給您做餐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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