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偏愛黑色的男人

我們每天都在與不同的人告別，仿佛不離開人群就會窒息而死。

我在距離市區很遠的地方，租了一間簡陋的房間，收留這具孤立的軀體。房間是身體的牢籠，一個住滿很多人的房間，就連身體里的靈魂也囚禁了。

我習慣獨自生活。

房東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她常常穿著一件印著暗花的棉襖，不分四季。她一定很熱，上樓的時候氣喘吁吁。一句話總是分成句來說。她不喜歡我養寵物，所以我在陽臺上種了很多薔薇。

你離開的時候，要把它們，通通帶走。她說。

我點頭。

我要聽著薔薇的聲音，才能入睡。

我喜歡購物，步行到很遠的超市里，花一塊硬幣推走一輛購物車，然后穿梭在各種各樣的物件和食品中。視覺上的豐盛讓我感到快樂，我在購物車里，裝上黑啤，餅干，還有水。

然后走到收銀臺，排隊，付款。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觀察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我并不急著回到租住的房間里，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用來消遣。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個女人手里拿著保鮮膜包裹的鮮肉，在跟售貨員爭執。

這肉一定是壞了，我聞到了過期的腐爛味道。她強調。

你不買就算了，不要無理取鬧。售貨員不耐煩的推開她。

這是欺騙的行為。她不依不饒。

售貨員不再與她爭論，直接而果斷的，將她推出門外。她憋紅了臉，在門口站了好幾分鐘，又沖進來不停的吵鬧。

執著的人很可怕，他們屈從于內心，聽不見這個世界的其他聲音。

我是素食主義者，對食肉之人充滿恐懼，他們享受著各種動物的尸體，身體里隱隱發散出腥臭。這個女人身上也一樣，一個對肉質過分敏感的女子，比一般的食肉之人還要可怕。

我離她很近，我聞到尸體散發出來的異味，有些想吐。

但幾個月以后，我卻與一個渾身充滿尸體腐臭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食肉，抽煙，長期飲酒，粗糙而直接的生活方式讓他沾染一身惡疾。

胃潰瘍。長期服用止疼藥。

我慣于獨處，兩個人，比一個人生活要困難許多。

他不做飯，吃完外賣，連殘局都不懂收拾。衣服和襪子散落在客廳的每一個角落，有時候我在沙發下找到一兩只黑色的襪子。

對了，這是一個偏愛黑色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缺乏感情。

不過這與我并無關連，我需要他身上的溫度。他的身體和眼淚一樣灼熱，黑暗中我喪失知覺，只有滾燙而灼熱的溫度能讓我覺得安全。這顆心太冷寂，再沒有點溫暖，實在無法支撐自己活下去。

杜星河在一家廣告公司跑業務，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不分晝夜。有時幾天不出門，白天躲在家里睡覺，晚上跟朋友在酒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好幾次胃出血，進了醫院，花錢麻痹，再花錢清醒，真是件矛盾得可笑的事情。

我沒有工作，靠接一些小公司的文案撰寫來維持生計。工資低薄，再要花費一部分來陪他胡鬧，只為了那一丁點可憐的灼熱，同樣是件瘋狂得可笑的事。

兩個瘋狂可笑的人再要在一起生活，每一個時日都有可能崩裂，萬劫不復。但我們都是緘默疏離的人，很少吵架。

杜。你是否聽到薔薇的哀喊，它們穿過夜空，洶涌纏綿的絕望。我看著眼前的男子。

那是你的幻覺。許初一。薔薇怎么可能發出聲音。杜走過來親吻我的頭發，他的思想與他生活的方式同樣直接，他聽不到我心里的哀鳴。

昏黃的光線中，我伸出右手蒙住自己的眼睛，黑暗中看不到杜星河的臉，只聽見尖銳的，穿透夜空的尖叫聲。身體像一只強有力的野獸，充滿原始的強烈的欲望，它想要吞噬這世間僅存的一點余熱，竭盡全力的，想要把這點余熱揉進心腔里。

住在我心腔里的藍色蝴蝶，是不是與窗外的薔薇一起，流下鮮紅而熾熱的眼淚。

你有沒有一個永遠不想放棄的夢想。我問他。

夢想？

恩。一個沒有夢想的人，寸步維艱。我點燃指尖的香煙。

哈，許初一，你不要說玩笑話了。杜星河伸手接過我指尖的煙，放進嘴里狠狠的吸了一口。

如果一定要說一個夢想，我想成為一個百萬富翁。不，億萬富翁好了。杜星河說。

我有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會與他生活在一起，我們就像兩具沉默的尸體，除了吵架之外，說不過兩句話就已經喪失趣味。沒有交談，平靜如死水，唯獨那丁點的余熱，迫使我們成為彼此的救贖。然而我不知道，究竟我們能這樣自欺欺人的過多久。

有時候半夜醒過來，覺得身邊的人這樣陌生。起身跑到衛生間里，把臉湊近水龍頭，嘩嘩的水流中，他的鼾聲仍舊那樣清晰。我張大嘴巴灌進幾大口水，壓住胸腔不斷上涌的酸水。然后直接蹲坐在地上抽煙。

外面似乎在下雨，雨珠噼里啪啦的打在窗上，我受了一驚，把煙掐滅，爬到床上叫杜星河。

杜。雨很大，你幫我把陽臺上的薔薇移回來。我推他。

下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再說。他翻了個身，再無聲響。

我想再叫他，卻只感覺聲音卡在喉嚨里。咬了牙，自己跑到陽臺上挪動花盆，用盡氣力也只搬動了兩盆，頹然的坐在雨地里，看它們的枝葉被激烈的雨水折斷，清脆的斷裂聲傳到耳中，讓我無處可逃。雨水似乎有一瞬間淹沒了我的耳鼻，窒息之前我聽到遙遠而空曠的聲音。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那個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