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的家在一道高高的圍墻里邊,被圍墻圈起來的這處占地約有四五畝的大院子,原本是平日里車來人往喧囂迭起的機械制造廠。可就在十多年前工廠接到的訂單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廠長鐵青著臉宣布,廠子破產了!伊的爹舍不得他在這里干了大半輩子的老工廠,央求廠長讓他留下來看家護院。于是伊和妹妹陪著老爹,守著日漸破舊的廠房及一堆堆銹跡斑斑的機器零部件,在廠門口的門衛室里一住就過了十多年。伊高中沒畢業就去打零工,因為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爹的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那種她爹失業后的拮據所帶來的焦慮,卻變為她每天都要體驗的痛楚。
如今的伊還是沒有穩定的工作,閑下來的時候,伊出了廠門沿著圍墻的外部走到丁字路口,對面還是另一面圍墻,里邊有好幾棟高樓;有時伊會遇見戎由北邊的水泥路上走過來。伊和戎拐進一條窄窄的巷子。伊在前邊走,戎在后邊不緊不慢地跟著——這么說也許欠妥,他們相互都是陌生人。
這是一個晴朗的春天的午后,巷子西側的高樓把陽光遮住了;行走中,樓與樓之間的空檔偶爾會閃出斜射過來的陽光,打在臉上僅有一絲暖意。深長的巷子里過來過去的人很少,一陣冷風刮過來,鉛灰色的云再次占滿了天空。一對青年男女摟抱著在巷子中親吻。伊和戎都躲不開,只能暗自偷看他們一眼,匆匆從他們身旁走過。戎長舒了一口氣。伊心里升起莫名的一絲沖動,回頭朝巷子里的那對男女望過去,卻與戎的目光隔了八九步碰在一起,感到有點踧踖,腳下快了幾步。
走出這條深長陰暗的巷子,眼前開闊了許多,沿著公路繞過幾家飯店,邁向一座拱橋。每當走到這橋上,伊都要駐足,扶著欄桿遙望遠處暗紅色的山巒,堤岸斜坡上生長的幾棵杏樹已經開花。橋下緩緩流動的河水無聲無息。伊想起阿波利奈爾的《密臘波橋》。伊也想寫一首詩,那詩句似乎就寫在渾濁的河水上面。時光像風同河水一起流動。伊難以捕捉內心想表達的詩意。伊想起曾經作為少女的她,放學后喜歡到拱橋左近的河灘上散步,走近了停下來,望著巨大的橫跨兩岸的拱橋,金燦燦的夕照透過橋洞潑灑在漾動的河面上。微風吹動她濃密的發絲,令她的嘴角翹起,像小船,更像即將在黃昏后顯露的彎彎的紅月牙。那時候,伊很想成為畫家。伊用蠟筆畫過那座拱橋,倒把它畫成彩虹的樣子,河水、杏花、遠山都涂得五彩繽紛,煞是好看。如今已成為大姑娘的伊,偶來興致,曾試著用油畫顏料在畫布上描繪它更現實的模樣,而伊至少目前還無法將其結構繪制得具備強有力的支撐,倒顯得比例失調頭重腳輕,橋洞的陰影太濃,隨時有可能垮塌。伊難以駕馭畫筆,更難以駕馭自己的命運。伊太平凡脆弱了,就像城市里貧瘠土地上的野花,只能隨風搖曳。
戎早已走到伊的前面,過了橋不遠,就到了這城里唯一的圖書館。
在圖書館里,伊埋頭看一本小說,暗自垂淚。戎一邊翻閱報紙一邊瞥見伊輕輕擦去面頰上的淚滴。戎想到憐香惜玉,想知道伊看的究竟是什么小說,《保爾與薇吉妮》還是《簡·愛》,抑或瓊瑤的言情故事。戎想象不出還有其他什么小說能令作為女人的她那么感動。
戎覺著室內有點冷清,抬頭望了望窗外早已陰云密布的天空。
其實伊看著看著,書中的情節倒讓她想起她爹來了。在伊小時候的印象中,她爹在機械制造廠里穿著滿是油污鐵末子的藍色工作服,一天不落地勤懇干活,用銑床切削金屬,在機器下端的空隙里躺在水泥地上電焊,看圖紙組裝機器,齒輪、鏈條、軸承的尺寸位置他一清二楚。日子久了,伊覺著她爹簡直就是機器上的某個零件。而當工廠倒閉,她爹狹隘的生存空間瞬間坍塌,無所適從。她爹不舍沮喪卻又無奈,早就患上的風濕病因情緒上的極度郁悶而逐漸失控加重。每天早上她爹都要老早起床準時“上班”,邁動得上關節炎的有些發僵的雙腿,蹣跚著到廠房里蹓跶一圈,時常停下坐在機器的半成品旁,一口接一口吸煙。
她爹臨死前的那天,伊再次失業。伊記得那天早晨,旅店的經理,當著十幾名員工的面對伊聲色俱厲地斥責:“你們看看這就是她一黃毛丫頭,”經理指著伊的鼻子,“拒不服從我這個上司安排的下場,我們這里可不是養活貞潔烈女白吃飽的地方。我指派你們干什么,你們就得服從領導。你可好,非但臨陣脫逃,還替我得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你以為你是誰呀,能做一輩子小處女。你愿意不愿意的,早晚不還是讓男人摸索嘍,想不開是吧?想不開你這會就別在我這混工錢。你現在就走,你給我滾!”
伊昨晚被經理叫到他的辦公室,讓伊陪一位客人過夜。伊走到那位客人的房間門口,猶豫再三終于偷著跑回了家。那時伊的爹已臥床難起病入膏肓,乏力氣短,雙下肢呈重度“指凹性”水腫。卻堅決不讓兩個女兒陪在身邊伺候他,只怕耽誤了她們的工作。深夜他見本該在旅店值夜班的女兒回家,就氣喘愈急怒目相向,攆伊回去上班。還把伊遞過來的水杯藥片揮手打掉在地,摔了個細碎。伊只得又從家里出來,鉆進破舊漆黑的廠房,找了塊滿是灰塵的木板,躺在上面湊合著睡了一宿。天一亮又心懷忐忑趕回旅店,卻被經理辱罵解雇。
那天伊在路上哭了好久,眼淚怎么也止不住,直到看見她爹之前才擦干了淚。她爹的病情已發展到風濕性心臟病,骨瘦如柴臥在床上,嘴唇發紫面色灰白,舌頭都成紫黑色了。一見女兒的面,卻抬了抬上身用顫巍巍的手指著伊,用盡全力發出含混的聲音:“你……你怎么不上班!怎么又回來了……你……”老人說完,突然腦袋一沉,身子一軟,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氣。
從圖書館出來,已近黃昏天還陰著,伊走在前面,戎走在伊的身后。走至拱橋,天黑了群星滿天,萬家燈火。濕冷的風從起伏的群山的黑影那邊吹過來,撩動了伊的長發。伊能聽到戎的腳步聲,不知為什么卻產生一種安全感。伊在橋上站下來,望著滿城閃閃爍爍的燈光,覺著春寒料峭,想找家飯店吃碗麻辣燙,只是囊中羞澀,只得罷了。前天去一家公司求職,又遭拒絕。戎從伊的身邊走過。
盡管伊走得不算快,但伊還是走到戎的身后,只相隔五六步遠。雖有一側高樓里的燈光,可巷子里倒愈顯昏暗,一盞路燈也沒有。伊望著戎的背影——伊加快腳步走到戎身邊,“請問您貴姓?”這就有機會同戎說點什么了。伊僅僅這么想著,腳步反而慢了下來。巷子窄窄的,幽暗得很,并排也許只能容下三四個人。伊猶豫著,戎似乎也放慢了腳步。戎和伊幾乎肩并肩走到一起,兩個人的目光相互觸碰,伊慌忙低下了頭。又來到丁字路口,伊向東側走,戎向北側走,繞過高高的圍墻回各自的家。
伊的爹病故后,她的妹妹也許因為新近發生的事,令她很少歸家。前些時候,伊回家推開門,卻見妹妹的男友壓在她的大腿上。妹妹夜不歸宿,伊覺著那是早晚的事,只不過時間提早了些?,F在家里只剩下伊一個人了,推開房門屋子里黑洞洞的,打開電燈望見室內簡陋的家具,散發著冷寂的光。玻璃缸子里的紅金魚在水中緩緩地游動。
伊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個魚缸里的熱帶魚,那是以前伊與之相處的一個銀行出納員精心飼養的。在伊的印象中那個男人永遠有張表情落寞的臉,盡管有時他也笑。人工飼養的熱帶魚很容易死掉,他卻將其養護得活力十足。他在樓房里常常守著魚缸,盯著熱帶魚看。那個在銀行上班的男人每天只工作七八個點,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擁有穩定的收入和充足的業余時間。每天數以萬計的鈔票從他的指尖上一拈而過,他就如同一臺點鈔機一樣精確無誤。伊與其說相中了他本人,倒不如說因羨慕他的好工作而希望同他生活在一起。
然而伊同那個男人相處得并非融洽,總感覺伊越是想接近討好理解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越是在增加。有一夜,伊陪他去看一部好像叫《間諜戰與女色無關》的電影,其時城里夜色朦朧,燈火闌珊。他們又走到那座拱橋上,那個男人在沉默了許久之后,扶著橋欄桿望著橋洞下涌動著的映著些許微光的河流,說:“我覺著那電影一點意思也沒有,剛才看了些什么我已經忘記了。我最近覺著生活越來越像沒有加鹽的菜,味同嚼蠟,一點滋味都沒有。我用十多年點數的那些鈔票,如同一張張廢紙。活著有什么意思呢?最近這個問題老像蒼蠅似地縈繞著我。你看看我過的日子吧,天天上班下班,點數那些該死的鈔票,十多年如一日,十多年的光陰,想想內容貧乏得很,就真像只過了一天。以前我只想著努力當上我們那的部門主任,可直到老主任死了,換上的新主任卻不是我。我想在愛情中找到安慰,可連你算上已經是第十一個對象了,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種特別讓我隨心的感覺。生活失去了奔頭,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我也知道一旦老是這么想就算全完了,就像整個大廈的基礎正在動搖,磚頭瓦塊正在掉落,說不定哪一天轟隆一聲就此坍塌,”那個男人轉過身,指著橋上過來過去的汽車,“你看看那些小汽車,是不是像來來往往的小甲蟲,你說是不是?你倒是說呀!”
“你想讓我說什么?”伊驚愕地望著他,“你瘋了嗎?”
“一定有些方面出了差錯,一定有,”那個男人非常沮喪,“否則我為什么感到難以忍受,難以忍受這種無法表達的壓抑。許多日子我都無法安然入睡,睡著了又會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夢見樓房倒了,這橋也塌了,我被埋在廢墟下面,身體僵硬動彈不得,難受的要死,我受夠了受夠了……這都是報應報應……你懂嗎?”
“你不能這么想,”伊眼含淚水,“你只要和我比較一下,就真的不能這么想……”伊站在橋上哭了。
此后,伊再沒見到他,直到伊聽到那個男人自殺的消息。伊也許早有預感,倒平靜地接受了那個結果。伊覺著正處于近乎朝不保夕處境的她,如今還能活著倒是奇跡。
戎在這城里租了房子,為南方的一家鐵管廠跑銷售業務。每當他推開房門,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感覺,立時向他撲來。你回來了——伊笑著迎接他。這情景只在他眼前一晃就消失了!
有時,戎幾乎貼著圍墻走。圍墻很高,抬頭才見頂端,緊頂上的磚搭砌成三角狀,箭頭般直指天空。墻由紅磚壘砌而成水泥勾縫,密不透風。戎想知道圍墻里面的情形,想知道伊的家在那里面嗎?卻從來都沒進到內中看過。圍墻冷冰冰的矗立。戎走到丁字路口向東望,沒看見伊,巷子里也沒有。有一絲惆悵,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戎穿過巷子,站在橋上,想體會一下伊站在橋上的心情。望見橋下的流水,戎也想寫點什么。渾濁的河水滾滾向東流去。戎不曉得如何用文字抓住自己的隱憂。
戎“一個人”坐在圖書館里。伊沒在那,沒看小說,沒擦面頰上的淚。戎沒能被任何一本小說吸引住,他想找到伊看的那本,也許那上面還留有伊脂粉的余香——終于查找無果。 回來的路上,戎又看到前些天在這巷子里摟著親吻的男女,那女的腰細貌美。等從他們身邊走過,他還忍不住回頭。要是伊和他就那么親密地在一起,該有多好!這么想著不覺走到丁字路口。
有一條地道,穿過圍墻,通到伊的家。走進地道里,在陰暗中,走進去走進去。遇見了伊,來自何處的一束光,照見伊的臉。他就要向北側的岔路口走去的時候,忽然出現了那種幻覺。而地道在哪?他頗感茫然。明天,他也許會離開這個城市。抱著很大希望聯系的業務,陷入模棱兩可的狀況,再耽擱下去還有必要嗎?他皺起眉頭思忖。
有時,伊望著廠子里的圍墻,想著它早該消除才對,抑或她應該遠遠地從這離開。伊又來到丁字路口,沒能遇見戎,巷子里的幾個人影都很陌生。伊為什么很失望?她意識到這一點,令她的彎眉微蹙。找工作的事依舊沒有著落,伊的命仿佛懸著。百無聊賴,伊走到橋上,望見橋下的流水,那其中流動的仿佛還有伊的青春。詩的影子在河面上閃爍。
來到圖書館,伊想看見戎也在這里??葱≌f之前,伊的眼睛已經潤潤的。放下書,伊想了解戎來這看的是什么書,也許戎在看過的書里給她留過字條。
從圖書館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天陰著,像要下雨,濕冷的風吹過來,撩起伊的長發。
走到巷子里,黑漆漆的,除了她空無一人。深深的巷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在踽踽獨行。過一會,后邊有幾個人影,黑黑的緊緊追趕著她。伊的心狂跳起來,慌慌張張地走亂了步調。高跟鞋踏得水泥路面特別響。伊穿得單薄,白裙子被猛烈襲來的濕冷的風掀起。伊加緊了腳步。伊好想碰見戎,對戎說,是你……他也一驚,是你……走到丁字路口驚魂未定,回頭看卻什么人也沒有。
天空里積壓著厚重的云層。陰冷的風帶著晦暗的夜色一陣陣涌動襲來。
當伊向東側走過去,靠近圍墻,借助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的亮光,回頭望見,原先黑魆魆的丁字路口連同巷子里一片鮮明,只空空的,伊似乎也未曾經過那里?,F在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什么也沒有!
雨忽然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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