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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三月初二，上弦月。

　　今夜已是入了三月，卻夜里的寒意并未絲毫的減去，但我還是站在了月色下，抬頭往向深邃的星。師傅曾對我說，仰望星宿的時候，要左肩對月，因為這樣頭頂便會恒久的對著一顆星，一顆屬于我們瓷匠的星。

　　然而，今夜的星象讓我著實不安，因為上弦月下的星空本該是繁星璀璨，但抬頭，只見的唯有慘白的瓊鉤，不見半點星光。明天是開窯的日子，我期待著的是江南常有的煙雨天，但諷刺的是常有的天氣下亦想求得百年的瓷。

　　有一種瓷，我們良家已百年未有燒出一件，泥色、成胚、勾花、入窯、開窯具應是煙雨天，這樣的煙雨天出爐的瓷，將是百年難得天下難求的雨過天青色。胎薄如紙，于燭光下所見竟是透著青潤的暖色，指尖觸碰，比之幼兒肌膚似更勝一籌。最絕的莫過于，倘在瓷中滿上水，無名指環著瓷口勻勻的行上一圈，發出的聲響是真真的罄聲，純粹且悠長。在瓷的制作過程中，雨過天青是最美當然也是最難制作的顏色，在爐火中燒對于柴火的要求都極為嚴苛，唯有三年的未結一顆果的梨樹，砍下劈好曬上整整一個三伏不得沾上一滴雨才能燒出所需要的溫度，出爐的那一瞬間卻必須是煙雨天，在從窯子里取出那件瓷的時候，恰如其分的濕度才會造就這樣一件雨過天青瓷，多了一分濕氣或是少了一毫潤度，瓷不是殘缺而是會生生的在人面前崩開，以一種不成功則成仁的悲壯襯下繼往百年的落寞。

　　這一片土地，這一代人，還沒有出過一件雨過天青瓷，包括良家。上一件成為貢品，經由督陶官押送，一路艱險好生不易的到了京都，大紅綢子揭開的那一刻，雨過天青瓷得見帝顏的那一刻本該是我良家榮譽滿門，至此飛黃騰達的開始，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瓷碎了，在帝面前爆裂，龍顏不悅，至此良家百年不振。

　　今天又到了開窯的日子，辰時良家上下三十余口人，皆在祖祠門外等著我，祖祠里向上四十一代的牌位幽幽的立著，俯瞰著我，大紅的燭跳動著黃燦燦的光，寂靜無聲的祖祠，跪下，燃香，低祈，叩首，一切一切，我都做的很慢很慢，因為我在害怕，我害怕走出祖祠便要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裝作胸有成竹般的鎮定。從前我試圖學著父親，祖父雄厚的聲吼出開窯，但每一次都是碎，父親的夢碎在這一片瓷中，變成了我面前的一顆牌位，祖父也是，死在了他的窯中。有時在想他們為什么那么可恨，要把這窯留傳下來，折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師傅告訴我，有些東西叫宿命，你不去做，只是現在不去做，終究有一天，會為這付出代價還脫不出走上這條道的命，我說我不信。

　　（二）

　　入窯的一共是四件瓷，提燈、墨白、鳴如針還有景天紫。

　　上元，有月無燈不算春，有燈無月不愉人。月下提燈待一人，顧名如此，可惜燈后有一道長長的裂紋。

　　清明，天下皆白唯我獨黑，青鋒三尺敢問蒼天，生我意當何如？但墨白瓷中心的裂分成了真正的黑白兩半。

　　鳴如針則碎成了針般細。我險些沒有再站穩，背上的冷汗浸濕整件長衫，我還是苦苦支撐，我想看，看那件景天紫，我害怕卻又期待著。

　　在煙雨最濃的時候，最后一件瓷終于搬出，是景天紫，是完美無缺的景天紫。我的這一窯的希望，破的破，碎的碎，只有這件甘

　　（三）

　　每日的清晨，當第一縷曦光照進作坊的那一刻，總會留下一道影子，隨著日頭的上升，影子慢慢的拖長，拖長，如同日晷一樣，日復一日的重復著來來往往的循環。這道影子屬于甘。這里沒有人比她畫的更好的一手紋。良家的瓷，因為她典雅儒糯的氣質刻畫下的紋飾而聲名鵲起，但這只是在小鎮，這遠遠不夠，良家的瓷是古往今來最好的，這是良家傳承的信念，因為帝曾以贈一件良家雨過天青給立下赫赫戰功的將而作最高的褒獎，良家瓷是世間達官顯貴的追求。

　　但這是良家的過去，到了我良攸汻這一代，已淪落到與街邊的陶器為伍。我不想像祖輩一樣，郁郁而終成為祖祠里最羞愧的一座牌位，我想光復良家的榮耀，這是我肩頭的使命。

　　我要做出好瓷。

　　我要做出好瓷，朦朦朧朧中，眼瞼有些生痛，眼皮隨著燭燈跳動了一下，等等，突然我的汗毛炸立，和往常一樣我燒不出雨過天青便會按照慣例到一面臨街一面臨河的小酒館里喝個酩酊大醉，在夢里，我都可以見到故去的先輩，問問為何我們對瓷如此執著，然而就在剛剛，我發現與往常不一樣的是，七月十五，滿月，店中唯一的小二，在明亮的月光和燭火下竟然沒有影子，徹底驚醒的我拉上對面不知什么時候也和我一同醉倒的女孩沖出了酒館。師傅曾經說過，窯火是不熄的，窯工也是最為陽剛，瓷之所以為人推崇，好瓷自烈火中出，帶有先天的陽剛，可以趨福避害。我拉著女孩一直跑到了瓷窯前，這是借著窯火的光我才看清微醺的女孩有一副清秀的臉蛋，一路跟著我跑來，似乎臉上有些紅暈，她開口問我，絲絲細細的聲，軟軟的。為何要跑？我說，剛剛的店小二沒有影子，你知道嗎？她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影子嗎？我也沒有。我一聽驚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接著說，你不也沒有嘛。我對她的回答感到錯愕，驚恐地低頭看向地面，可此時長年不熄的窯火竟然莫名奇妙的滅了，四周漆黑一片，然而我卻在這窯火熄滅的這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腦海滿是窯火熄滅前她那張清秀而安靜的臉，眉目如畫，似多年前。

　　我不知道甘是哪里人氏，但我知道的是第二天店小二沒有來店里做活計，說是生病了，頭天晚上莫名的肚子疼，所有的疑惑沒有一個答案，昨夜的事太過難以理解，今晨更難理解的是，甘散下秀發，遞給我一件瓷，青花的簪，簡約極巧的簪，但我一眼便看出這是最為難見的雨過天青。甘說不會制瓷，但她能幫我做出最好的瓷，但我得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