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天,沈敏之都沒出門,自然是陳子昭的囑咐,唯恐嬰胎有傷。陳公館又忙著搬家整理實在不適合孕婦休養——只每日陳子昭中午都抽時間坐著汽車過來,在沈老太冰冷的注視下來敏之房里探視,履行他好父親的責任。
大后天就是他們啟程去香港的時候了,懷遜夫婦大約也是前幾日來,說不定準確時間。沈清尋唯恐要見面,這個清早便已將自己的行李悉數打點好:也沒什么可打點的,無非幾本書,幾件衣服。拖著自己輕飄飄的行李箱走出臥室,她覺得自己也似個輕飄飄的浮萍,終于要被外頭的野風吹散了。
沈敏之房里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呼救。清尋走過她房門前,直疑心是不是沈老太傳來的發噩夢時的聲音?可再仔細一聽,聲音卻比先前那聲微弱多了,正是沈敏之房里的。
沈清尋放下箱子敲她房門幾下,沒有人應。她試著推一推,才發現房門上了鎖:是從外頭上的鎖。這時候沈老太也來到走廊上來了,她出現在沈清尋身后,蹣跚著,身上一串金屬碰撞的嘩啦聲。沈清尋立時想起了她一個人掌管有整個公館的所有房間鑰匙。
“門怎么鎖了。”她回身問祖母。
“你不是要走了么?快走快走。”
“把門打開,讓我瞧一眼。”
沈老太置若罔聞,突然加快腳底的速度提了清尋的箱子便要往樓梯下扔出去。清尋上前制止她,四只手臂交織在一起,從未有過的親密。沈老太氣力不如年輕人,只得喘著氣放開了箱子把手,力道一時順著她們剛剛爭搶的方向甩出去——落在地上震開了鎖扣,收拾好的行李重又一地凌亂。
“你怎么總是這么麻煩。”沈老太罵一聲,不再理她。沈清尋也不動氣,只故意拖著時間,撿一件落一件,諦聽房里頭的動靜。“啊……疼……”又是一聲不大不小但凄慘入骨的呻吟。她也對自己的女兒下手了!想到自己的過去,沈清尋幾乎怒不可遏的站到門前:
“你就不怕報應!馬上打開門,不然我現在去報警!”
門到底開了。昏沉沉不到上午十一點,沈敏之的房間里是不會見天光的。窗簾牢牢隔絕著外頭的光線,卻無法隔絕一團紅日將里頭映照得通紅的景象:不知是簾布映出的光影錯覺,還是現世噩夢,沈清尋和沈老太一前一后走進沈敏之的臥房,眼底盈滿了飽漲的紅色。沈敏之整個人無力地癱軟在猩紅色的棉被里,發出不人不鬼的斷續呻吟,而彌漫在久不通風的空氣里占據了每一邊角,正洶涌地鉆入呼吸的味道則甜腥濃厚,催人欲嘔。
沈清尋睜大了眼睛,忙奔過去探看沈敏之的境況,一眼便看到在她下身的棉被上殷出的黑色的一團污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語一般:
“殺了一個您還不夠么。害了大姑姑您還不夠么。它們……不都是您親生的孫兒……”
“你不是我家的人,就不要管我家的事。女人小產再平常不過了,你報警也沒人會理。”
沈敏之幽幽地蘇醒了,洗去鉛華的臉孔歷經劫難只是一面黃黑的人皮。她眉頭始終虬結,身體弓起又放松,翻轉又平臥,最終奄奄一息渴水魚兒般黏軟在汗濕的床鋪上,無力地向房里兩個人看。
“母親……救我……”她忍著劇痛,眼睛上翻恍然已在另一空間,發著囈語。
沈老太上前推開沈清尋,坐到敏之床邊來,讓她的手搭著自己的:“好女兒,忍一忍,忍過了以后母親所有積蓄都留給你,讓你一個人后半生也過得無災無難,何需什么男人孩子……就咱們娘倆個,守著這個大宅子,什么人也不要,你陪著母親……”
又是一陣撕扯般的劇痛。沈敏之猛咬著牙,不慎咬著舌頭,嘴角滲出一縷觸目驚心的血涎來。沈清尋看見此情此景,只覺得人間荒誕現世地獄也莫過此。——什么情?什么戀?到深處都是刑罰,都是殘虐!她閉了閉眼睛,好一陣頭暈目眩。
“你不是要看嗎?現在你就幫我看著她!我去看看大夫來了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是個大惡人?哼,這世上只有她母親真心愛她,為她打算,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她之所以肯讓沈清尋照顧敏之,實在不是出于對她的信任。沈清尋冷冷地注視著沈老太的臉孔,深知她只是害怕自己出去報了警,把她的罪孽說出去……哪有罪孽不見光的呢?沈清尋沉沉的嗓音拖住老人去影:
“你為什么會這么恨自己的孩子?”
沈老太站住了。她回過頭去,頭顱微側好像沒聽清沈清尋的問,一副疑惑和厭倦的模樣,和她那慣常精明的頭腦完全不相配。
“你要一個個都殺光嗎?大姑姑母子……小姑姑的孩子……還有我……我和我父親……”
“我愛你父親!我愛我的每一個孩子!除了你!”
沈老太眼睛暴突出來,咬牙切齒地向她。
“如此說來,你最想殺的我,卻在你手下活到最后。”
“那是你逃了……周懷遜救你!你們兩個都不配姓沈!你們克死沈家所有我的孩子……你們占了他們的福分!我到死也不要承認你是我的孫女……”
沈清尋身子一顫。雖然,她早就知道祖母對自己無情無愛,卻頭一遭意識到自己心里其實始終有修復的祈愿。她曾經非常努力的想得到祖母和家里其他人的關愛,她干活,她安靜,她順眉順眼有時甚至痛恨自己不能像她們一樣行事,因為那樣就能得到一點關愛和善待……她現在知道了自己和所有沈老太的孫兒被忽視被殺害的原因。在祖母心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血緣紐帶,沈家香火,存在的只是她個人的好惡親疏。她憎恨自己和母親,根本不在于她們的出身和行為,只在于她們瓜分了靜之的愛。
她抑制住即將流下的淚水,沈老太也沒再理會她,下去給敏之找醫生去了。沈清尋怔了半晌,回身去看沈敏之,才發現剛剛一直安靜的她正疲乏的睜著眼睛,并流下在沈清尋眼中未能流出的淚水。
沈清尋坐在沈敏之床邊剛剛祖母坐過的地方,不自禁地握住她汗濕虛弱的手掌。她不知道自己心里頭這股憐惜從何而來——也許就在幾日前沈敏之來自己房間里,閉目感受晚暉的樣子讓她格外動容吧。這女人也到遲暮之年,吃盡自己年輕時任性刁蠻種下的苦果,而今最大心愿也不過是嫁一人為妻,生一子有靠……她是壞人么?她的確令自己痛恨過,但當此刻沈清尋注視對方沉溺于血池深淵里的肉身,只覺她是可憐人。
“我現在和姐姐一樣……什么都沒了。”沈敏之斷續地說,一只手緩慢地探索去腹部,揪緊了自己的睡袍。
她無能為力地揪著睡袍,青白的嘴唇張啟,牙根也露出。掏心掏肺地哭一回自己。
“小姑姑。”沈清尋一時講不出安慰。卻恢復了對敏之最初的稱謂。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訴陳子昭……你幫我清尋……”
沈敏之嘴唇囁喏著。
“我不會告訴他的。”
沈敏之但覺安慰了一些,但念及失子還是痛徹肺腑。沈清尋留意到她床頭柜子上殘留藥漬的湯碗,思想著不知沈老太清早起來調制這碗“殺嬰湯”時是怎樣的心境:那大抵和她當年要大姑姑未足月就破腹取子的態勢無二,從表面看來她樁樁件件為了子女,實則殺人續命——殺親續她的命。
“幫我收拾一下,穿好衣服……化妝……”
“什么?這個時候!”
沈敏之疲累地點點頭。
“越濃越好……別讓他看出來……”
說完沈敏之連忙閉上眼,好辛苦,緊皺著眉心。
沈清尋緩緩搖頭,不相信到了這個時候在沈敏之心里最為重要的還是嫁人。她為了嫁給自己想嫁的男人,連自己為人的資格都舍棄,只要在他面前妝演的漂亮才是她的價值。而孩子沒了,她也不能顧,只一心跟隨男人坐實位子要緊?
沈敏之開始對她的“不幫忙”產生怨憤。她把自己肉身承受的痛苦都以喊叫的方式發泄出來,對著身邊唯一的那個人:
“你……你要壞我的事么!快幫我穿衣服……把被子拿出去洗了……我給你錢……給你好多錢……快去!”
沈清尋仍坐著不動,卻有人動了。兩人在安靜的僵持中共同聽見一點聲音,從走廊外面傳過來,越來越靠近。但卻沒聽到來人進門和上樓梯的聲音——沈清尋暗叫不好,那么是誰一早蟄伏在那了?沈老太么?
沈老太要聽什么璧腳?大皮鞋一聲一聲踢踏地板的聲音敲碎了沈清尋心中懷疑是祖母的猜測。她還在懷疑來人的身份,卻發現床上的沈敏之早已瑟縮成一團,將頭深深扎在棉被里,喊叫的聲音經過被子過濾變得沉悶:
“關門!快關門!”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房門洞開放出的光照亮他的臉。陳子昭拖著步子往陰暗里走,往血紅的產房里走,卻沒走近敏之的床。
聽了房里的談話,聞著房間里的血腥味,他早已明白了一切。陳子昭在房間正中站了一會兒,五官嚴峻地盯著床上那團隆起的被子。沈敏之也不鉆出來,他知道她怕。
沈清尋不禁想到多年前當大姑父知道孩子夭折時的瘋狂景象。她坐在陳子昭憤怒的審視下,一壁思量應當如何解釋。但陳子昭終歸只是站了一陣,就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他步子向外折返的時候,沈敏之終于選擇面對事實。她掙開頭上的被子,拼盡全身力氣喊他回來:
“子昭!子昭!”
可他沒回來。這個男人終于找到不再見她的理由了。
從此一去不回。
倒是沈老太回來了,身后沒有醫生跟來。她在陳子昭走后來到房間里,瞧也沒瞧沈清尋,對著女兒顯出關切的神色:
“好些了吧?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這幾天好好在家里養著哪也別去……”
沈敏之將視線從空落落的門口收回來,看去母親老邁渾濁的眼睛。她久久地盯視母親的眼睛,直盯得沈老太心里發毛。沈清尋只當是沈敏之怨恨母親下藥的事,但很快發覺不對。沈敏之的眼神深潭寒冰般的冷冽,讓自己這個無關的人都感受得到:從她殘損的身體里汩汩外溢的怨氣,正像沸水一樣滾燙兇猛。
她一開口,就令沈清尋瞠目結舌。
“他這時候來了……你找的?”
沈老太故作茫然地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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