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沈敏之出嫁陳子昭一事,沈老太只說了兩個字,不許。
沈敏之坐在客廳里正刷她指甲上的紅蔻丹,一聽見母親的態度,整個人先是驚訝,后來竟憤怒的顫抖起來:她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知道在母親平靜宣告下的事情總是沒有轉圜。沈老太步履蹣跚地正從樓梯上下來,而沈清尋——沈敏之痛恨地向上一瞥,這些年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對方都只是站在樓梯的欄桿后向下注視。看戲似的一雙注視。
沈老太在女兒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沙發套久未更換,早已斑斑點點,散發著人汗污濁的味道。她盯著母親老朽的不成樣子的臉孔,再瞧瞧沈公館荒蕪破敗的四面,更加堅定了離開的決心。
“不是您一直盼我出嫁的么?現在說不許?您要我做大姐那樣才甘心?”
“你大姐……是個有福的。沒怎么離開過家,一個人清清爽爽,沒有丈夫孩子的拖累,不也很好。”
“我已經四十歲了……”沈敏之一字一句地說,似乎不慢條斯理的表示就不能將她自身的痛苦展露干凈:“您還要我留在家里做什么?我不能照顧您一輩子,自己不去活!”
“你若是嫁去陳公館也就罷了,嫁到香港去要誰給我送終?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哥哥和姐姐不在了,你不照顧我一輩子誰來照顧我?她么——”
沈老太忌憚地向上橫去一眼。
“您還有錢,大可以再去請些下人來……”
“敏之!”沈老太突然大喝一聲。
沈敏之噤若寒蟬了。手里的指甲油瓶子也捏不穩。
“你還不明白么?她是個債!債!只要她留在這,早晚有一天會殺了我!下個月,她就會搬走,哪怕到那時你再嫁我也不留你,只要你在上海。離我近一點,每天來看看我……”
“不可能。陳子昭下個禮拜就要帶我走了,船票都訂好了的,改不了。她不是下個月就走了?到時候我多給您寄些錢,您多雇些人陪著,就不會做那些神神鬼鬼嚇人的夢了。”
“真沒想到三個孩子里我最寵愛是你,最不孝也是你……多說無益。我最后問你一句話,你是要你的老母親,還是要那個男人?”
“我沒退路了。我也得為自己以后想想,我都四十了,不因為有這個孩子您當香港那么好去的?我也是賭上自己一條命!”
“原來是你有了……陳的孩子?好招數……我說怎么急著動身,我說陳子昭怎么會要你……要你?我的傻女兒,到了香港孩子一生下來你以為他還會要你?那時候這里你都回不來!我還嫌丟人呢……你還以為自己能當上官太太,呸你的春秋大夢!”沈老太高聲叫著沒留神對面女兒的臉色已青紫。沈清尋在樓梯上好像在看臺上,還附和著笑出聲。
“老不死的!”
沈敏之霍然站起來,手里的紅指甲油潑墨般潑了沈老太一臉。沈老太眼前一陣猩紅,幸好坐在沙發上否則非栽倒過去。她撫著沙發把手休息一會兒,把臉上的東西抹了一手掌,直以為是血,又沒命的喊叫起來,大罵沈敏之天殺不孝……沈敏之出了多年的冤氣,可對方是她一向敬畏的母親,一時也有些膽寒。她腦袋嗡嗡響,不辯方向的上了樓,耳邊伴隨著母親種種詛咒辱罵。
沈敏之將那種不為所動的泰然勁兒演繹地越發熟練了。她上樓,遇上沈清尋站在那,迎戰似地走過去。一開口一個釘,將對方釘在原地。
“看戲看得過癮吧。”
“很好看。你的勇敢,我該為你鼓個掌,你是她全部子女里第一個公然反抗的。”
“我不是第一個。還有人拿斧子對著她過。”沈敏之看著她。
“是么?這么精彩,我怎么不記得。”
“因為你瘋了。”
沈清尋面色微變。沈敏之依舊凝視著她,狹長的木地板走廊上姑姑和侄女倆默默無言地相對站著。沈清尋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使它聽自己控制頗為從容地轉過身去,但肩膀偏偏僵硬的動不得。
樓下頭癲狂中的沈老太在四處找水擦臉。敏之說:
“她變成今天這樣都是被懷遜嚇得。”
“他?他一向溫良恭儉讓,聽說現在還信了教……他會不敬么?”沈清尋冷笑一回。
“正是他。他是完全被你毀了,毀成另一個人。不過現在這樣大約是最好的結局,若是真的同你生活在一起,你信我,你們不會多幸福。”
“你今天怎么了,和我這么多話。”
“你怕我對你好?”
“是。我怕你對我好。你這種人的好,是我這種人的穿腸毒藥。”
這一回是沈敏之被她慪笑了。沈清尋大約好些年沒見過小姑姑這樣笑,她仰起頭,嘴唇咧得大大的,花枝亂顫像個沒城府的小姑娘。而過去沈清尋慣見的她的笑,無非都是:媚笑,甜笑,傻笑,勾笑,心機墜在唇間紅瓣上的笑。
沈清尋感到自己的心口跳得厲害。她快快折返回自己的房間里,隔著門,看見沈敏之快步趕上前來,將一只玉手橫在門縫里——吃定沈清尋不敢用力?沈清尋竟下意識地松了關門的手。
“讓我進去,我有話同你說。”
沈清尋猶豫片刻,將后背從門上移開。
斗了十幾年,這時候她要嫁了,還有什么話說?沈清尋坐在書桌前,回身對著那被她仇恨了無數回的女人相貌,往昔任何時候都能順手提取的仇恨,現在卻空空的抓著無根。她最后扭轉視線,作無視狀。
沈敏之在她局促的房間里走走停停。這里過去就是陳菀和的臥房。自從她生下清尋,母親便以沒能生養兒子為名也要哥哥靜之對她冷淡疏遠,漸漸的哥哥久居書房,這里就成了陳菀和獨居的房間——也包括小清尋的育嬰房。足見她們母女當年在沈家的地位了。沈敏之借著清尋的窗口向外望,竟正巧望見夕陽西下——那太陽紅彤彤的一個圓,投身入海一般地緩慢向下沉,說是緩慢,可沈敏之不過佇立了幾分鐘,也就只余一片紅光了。她不自覺閉上眼睛,感受那片紅光在自己面上短暫的停留。
“沈清尋。你說這些年你和我們——究竟是誰贏了。”
沈清尋沉默了好一晌,說:
“命贏了。”
沈敏之思想她的話,不自覺地笑:
“那是命要我贏過你咯?再過幾天,我就是陳子昭名正言順的太太,跟他去香港去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你呢?離開這里,一個人,愛你的男人都被你愛死了……哈哈,我說的是實話。我不覺得贏家是你。”
“我自然贏不了。你們要錢的,但憑勤力;要權的,但憑機心;要欲的,肉身更是易得……獨我這種要情的,不要薄情,不要淡淡關心,要一世深情的……老天爺都嫌我貪。”
沈敏之心中刺痛,轉臉說:
“我知道你書讀得多,心里念頭也多。但我只說一句話。你以為自己至情至性最難得,要不要也問問男人一句?相較之下,他們要不要和你一世深情?他沈懷遜還不是揀了陳小君!”
四周寂靜。黃昏時間很快便過去,轉換來一片黑壓壓的天幕。她們都感到了周身光影的衰退,屬于沈公館的昏暗壓抑卷土重來。
“他娶了誰,我并不怪。我也明白若真在一起,結局不會比現在好。我情愿永遠別見面。下個禮拜你們走,我也走,他回來便不能遇上。我只是佩服你,居然還有心情到香港生活去——跟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岳母。”
沈敏之警惕地盯著她,看透了對方臉上的所有表情,也就看出了沈清尋面上自矜而輕蔑的一絲笑意。
她繼續說:“你們的十年之約……還沒到期吧?到香港去,還住在一個屋檐下頭,是想續約么?”
一只手狠狠攫住沈清尋的胳膊。沈敏之發狠道:
“你知道這些又怎么樣?大局已定——我沈敏之沒你這么多規矩,我喜歡的人喜歡就是了,他是誰無所謂,他心里有誰更無所謂。我告訴你,當初,懷遜也是自愿的……”
“喜歡上,他是什么身份當然不重要。但他是什么人——我看重。我一生只認真一個人,也只看錯一個人……你們的事,起初我還有些惡心,現在更多是佩服。你們竟可咽下我忍受不了的,竟可以受我視若污穢的……”沈清尋慵懶地一笑,凝著被抓出紅痕的手臂:
“我竟始終學不會你們的自由。”
沈敏之放開了她。沈清尋空空如也的眼神讓她有點后怕,直懷疑她的瘋癥又快發作了。想到還要留在沈公館里同兩個“瘋子”住上幾天,她便毛骨悚然,只想盡快回自己房里上鎖,收拾行李。經過沈清尋的書桌,她望見一線黃澄澄的鎖鏈垂在半空,順藤摸瓜,拽出一塊懷表來。這東西她認得,是懷遜的。
這塊表,多少年了她還留著?沈敏之將它落在手心里,恍然間有點明白沈清尋說的‘一世深情’。她看不透這不值錢的小東西能托載了多少深情,但也記得懷遜還小的時候就常一個人把玩它光潔的表盤喃喃自語。
但她確信,而今懷遜是不會這樣做了。她用自己的指尖輕輕挑開表盤,想看看里頭有沒有懷遜的小照什么的——沈清尋已劈手奪了過去。剛一奪走,女人抓著懷表的手掌就逐漸松弛開來,沈敏之注視著那塊懷表在她手里并未得到良好對待——她似乎急于掩飾對它的在乎,因而手指松動,令它從指縫里墜落下去。
“當”的一聲。銅器撞木料,烈火拋寒冰。
“有什么不能看的,不就兩句酸詩。”
沈清尋向沈敏之笑一笑,不言語。懷表被她足尖推移,踢到書桌下不見光的角落里。沈敏之于是轉身出去了。沈清尋望著她的背影,暗暗說:
“心怎能示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