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心

　　窗外是稠濃的半雨半霧，白茫茫一片，沈敏之還是能夠認出是陳公館的車子回來了。她如舊站在陳子昭的小客廳里，幾年過去了，她在這里仍然是不必向主人通報的熟面孔，但享有的特權已大大削減——她來這往往是撲了個空，見不著陳子昭的影，問下人也得不到他的去處。這個上午，她索性坐在小客廳里“死等”，做出不見不歸的架勢。

　　黛青色的細眉微挑，一口怨氣強按在心頭：她終于等著了他，也終于看清那替代她舊日位置的新人是怎樣張臉孔：陳子昭從車里下來，一只玉手從車廂里伸出來扯住他西裝袖子，令他不得已回身吻了一吻才放松。

　　沈敏之看著陳子昭與女人揮手分別，車子開去了，他居然還癡望一陣，眼角孩子氣的笑意引而不發。

　　管家引領陳子昭進門，在他耳邊絮語兩句。陳子昭面露不悅，沈敏之則在小客廳里繼續計算著他要她等待的時間。陳子昭的大皮鞋慢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在門口略微躊躇了一會兒。

　　她見他推開門，臉上依舊是和善的眉眼，她卻早認清他的城府，不吃這一套了。

　　“敏之，有事找我？”

　　沈敏之鼻子里哼一聲，臉扭轉過去對著空氣。

　　“沒事我還登不了陳市長的三寶殿了。”

　　陳子昭抽張椅子坐下來，示意管家出去把門關好。他一雙手在桌上交織地放著，端詳她：

　　“怎么又鬧別扭。上個月十號給你的錢又不夠用了么。”

　　“你以為我來找你，都只是為了錢？”她回瞪著他，好半晌眼睛里居然有點酸楚，陳子昭同樣吃驚地見著她眼中的情感。四目相對好一會，她以為自己動了真情，對方卻只撲哧一笑。

　　“我說敏之，咱們都多大歲數了，何必學那些小孩子。”

　　“小孩子……剛剛同你吻別的那位，也不過是個小孩子。您陳市長，不是照樣喜歡的緊？”

　　陳子昭怔怔，發出一聲冷笑：

　　“你來這兒等了我一上午，就為了說這幾句酸話的？”

　　沈敏之沉默了一會兒，雙手放在膝蓋上，頭也垂下去。

　　“子昭，我知道上海不是久留之地。外頭的風聲我也聽到了，你要去香港，和你的女兒女婿在一起……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走，可我想千事萬事你撇得下來，可怎么也要撇下我？我們……怎么說，也好幾年的情分。”

　　“敏之，你多想了。我現在根本走不脫，時局復雜……”

　　“跟我你就不必瞞了。”

　　陳子昭鐵青著臉盯著她，這種事情怎么能給別人知道？還是被沈敏之這種女人!他想不出家里哪個是內鬼，想來想去很明白應該是他那位寶貝女婿通的氣。他不愿意再多解釋，更不想惹惱她以免拖了自己后腿。

　　“子昭，你自個兒熬了這些年，也需要個得力的女人照顧你……”沈敏之繼續游說他。

　　“你不是已經照顧了我好些年了么，我也沒少回報你。”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她椅子背后，俯下身在女人耳邊溫存一陣。

　　沈敏之抬起頭，感受他嘴巴上毛絨絨地小胡子在脖頸間擦來擦去。身為女人，她自然可以清醒地辨認出一個男人的吻何時出于情真，何時只是應付。

　　但沈敏之自問已無退路。她今年便滿四十歲。好年華一去不復返，而今剩給她的只有一個老姑娘的名聲和陳子昭情婦的身份。她只要一個男人能讓她從此名正言順地依傍，哪怕只剩下他的應付——也是勝利。沈敏之只好柔起嗓子，他喜歡小孩子，她便裝作小孩子：

　　“這些年你待我怎樣好，我也不是沒良心的，都一一記著。你以為我離了你照樣吃好玩好，照樣在舞場里跳舞喝酒？子昭，我沈敏之是念舊的人啊，你難道就不是么？大家做了這些年真夫妻，我一直不向你要求什么名分，只求天長地久和你廝守在一塊……”

　　陳子昭幾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交際場里口不對心的情話他也聽多了，卻從沒見過一個四十歲的老女人還講些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愿景。他立時制住了親吻，唯恐嘴下是個怪物。

　　“難道你不想娶我做夫人么？”

　　沈敏之仰頭看著男人，十分期待，又十分小心。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提出的明確關系的要求。

　　“你說話呀，別這么讓人干著急。”沈敏之索性扭轉了身子推他的肩膀。

　　陳子昭細瞇下眼睛轉移了視線，慢慢拖拖地移動著腳步，回到一進來就坐在的那張椅子上。他嘴巴左右努動，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面貌。

　　沈敏之焦慮地向他探近身子。聽見他說:

　　“我記得自己早在公開場合表示過，今生不再續弦。你……不知道么？”

　　沈敏之感到背后一陣凜然。但她很快冷靜了，因為事先早已料想他的態度。這些年她也多少學到了母親身上的鎮定自若，哪怕只是皮毛，也足夠她保全尊嚴了。

　　她打開手上的提包，從里頭取出一張化驗紙：這是她的命書！她握住那張紙的時候總忍不住手指顫抖，從三天前拿到它時便是這樣了，她知道此時此刻這張紙的作用將遠勝過她之前所有機心招數，她要留到最后才拿出來，不過是一開始還愿相信他待她終有一縷真心吧！

　　原來沒有……沒關系，談不成感情，我們來談生意。沈敏之強作鎮定的嫵媚，抬著手腕把那張紙在桌上飄送過去。

　　陳子昭打開看了，是醫院的診斷。有孕。

　　“看看這個。我知道你不要夫人，不知道你不要兒子。”

　　“你怎么知道是兒子?”

　　陳子昭登時站了起來，抓著化驗單的手掌慌亂地松動，嘴上咧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他幾乎不相信自己老來得子。

　　“是不是兒子，大家盡可以賭一場。我問過醫生，去好一點的醫院，三到四個月便可辨別男女。我現在才一個月……”她輕輕撫摸起自己尚未顯懷的腹部，以主客顛倒的氣勢重新打量他，因看出他在乎：

　　“只怕到哪時，你人已在香港，見不到你陳家的后。”

　　“你早該告訴我呀敏之，”他忙不迭趕過去，捉住她的手：“我剛才……都怪我糊涂！我當然知道這些年所有女人里，你待我最真心不過了，誰也比不了！我對你自然也是一樣……等咱們到了香港，什么太太，什么夫人，還不都是交給你聽的？只要你保全好這個孩子。”

　　“這是自然。我是這孩子的媽，這點任何時候也變不了。”

　　陳子昭笑逐顏開，摟著沈敏之粗壯的腰身，輕了怕疏遠，重了怕不小心……她安然享受著陳子昭的殷勤，終于明白了當年母親在沈公館“母以子貴”的心情——

　　得意自是得意。可但凡手里有丈夫一點真心，也犯不著因為生個孩子才得器重。想到這，回應男人笑臉的眉眼又生起一點倦怠。

　　沈老太病了。那晚沈敏之在“大都會”跳舞到夜里兩點，回來后直接奔了自己房間蒙頭就睡，只飄散給沈公館昏暗的樓梯上一縷酒氣。那時候沈老太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承受著噩夢的折磨，艱難地喘氣，同小女兒只一墻之隔。后者酩酊大醉，當然什么也聽不到。

　　沈清尋則在靜夜里聽得清楚。沈公館里的兩個聲音：沈敏之的雷響的呼嚕和沈老太虛弱的呻吟。她在自己房里輾轉反側，實在聽不過就拿枕頭蓋住耳朵——

　　可無濟于事。她扔掉枕頭，沒有辦法對沈老太受苦的樣子不聞不問，她自問心里怎么還會有一點不忍？對她？對折磨了自己半輩子的元兇？是，她是自己的祖母，可她有一日承認自己是她的孫女嗎……沈清尋沒法甩掉那點不忍。她一面把額前的垂發綰好，一面踩著拖鞋下床。

　　走廊黑洞洞的，電燈早已壞了，下人散盡，也就無人維修。她點了根蠟燭，火光燦黃而微弱，隨著她腳步帶來的微風不住盈動。直到她來到祖母門前，握著燭臺的手腕猛然一松，險些滑落了——只因聽見從房間里傳來一聲低吼，像大夢驚醒，魂飛魄散時的凄厲呼救。

　　沈清尋定下心來，輕輕推開了祖母的房門。

　　祖母房間里常年點著夜燈，使她走進去可以清晰地看見屋里的陳設布置。她看到床鋪上鼓起一團碩大的人形，因罩在棉被里辨不出手足，只能憑借其上下伏動的頻率判斷有人在其中呼吸。沈清尋站在房中，不知該前進還是退出去好，她試著叫一聲祖母，只見被子里的呼吸漸漸均勻了，從被角張探出一張人臉來——沈清尋不禁噤聲：她這是怎么了？她不是一向鎮定自若，做得殺伐決斷不形于色的沈老太么？可現在在沈清尋眼里出現的只一個慌張失神的老婦人——往日里盤扎得妥帖嚴整的頭發稻草般散落下來，皮膚慘白枯槁，嘴角垂著涎液，眼睛死魚樣的大睜，幾乎要從眼眶里跳出來……她皺緊了眉瞧著祖母這番景象，心里說不出是快意還是酸楚。沈老太大汗淋漓，渾身還在被子里發著抖，也說不清是看見了她還是沒看見。

　　“您這是怎么了？”沈清尋將燭臺在她眼前搖晃片刻。沈老太漸漸地回了神。

　　“我沒事。我什么事都沒有。你來我房里干什么？偷東西嗎？我還沒死呢！快給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就打電話叫巡捕房的人來抓你！李警長跟我是故交，你別想還能從警察局里囫圇個出來……你這個小雜種，不孝女，還想從我這里偷東西……”

　　聲音逐漸微弱，不是沈老太中止了辱罵，而是沈清尋默默返身走了。她說不出什么話來，握著燭臺的手背上不及防備落了一滴蠟油，狠狠地將她刺痛。夜晚仍不寂靜，仍是那兩個聲音此起彼伏，沈清尋的良心卻靜了。她回到房間，翻開被子躺在床上，眼睛瞪著天花板，聽著隔墻穿來的沈老太的被夢魘折磨的呼救聲，隔了一會兒，閉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