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回來的時候已是這天的黃昏時分,幾日沒有進食的三人如同餓殍一般躺倒在沙發上,關于未來的事情已經敲定,三個人此刻的眼中空曠無物。老爺子看著三個人這副樣子,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微微笑著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從廚房門縫間溢出的飯香就讓三個人的胃部嘰嘰咕咕地叫嚷起來。
周林澤很快坐起身來,他看著窗外濃重的暮色,每一天最后的深情總是這樣動人的樣貌,也總這樣陷入精致的悲傷,濃艷的霞光此時讓少了讓周林澤動容的深沉,只讓周林澤感覺遙遠的天穹中掛著一塊新鮮的豬肝。
事情也終于要結束了吧。周林澤望著窗外漸漸西沉的落日,兀自想著。
晚飯在夜色初至的時候展開,四個人之間沒有再被沉默侵吞,多多少少地說了一些話,老爺子對蕭凝暫住一段時間沒有什么異議,反而甚是歡喜。由于周林澤和聶倩第二天還要返校,這一頓飯也沒有吃到太晚。飯后,四個人喝了會兒茶,周林澤便陪著聶倩去臥室休息,客廳里便只剩下了老爺子和蕭凝。
其實,有些時間,并不是生命中的多余。清茶浸潤過的嗓音顯得飽滿有力,老爺子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著對坐在他面前的蕭凝。
蕭凝木訥地抬起頭來,雙眼中黯然無光,只有頹喪的灰。疲憊的身體松松垮垮的架在木椅上,看起來如同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
老爺子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起身,端著茶壺在院子里倒掉了那一壺清茶。回到屋里,他從豎立在墻邊的那個柜子里又拿出一包茶葉,沖上熱水之后放置在桌面上。等到那略有苦澀的茶香在屋內輕輕搖漾的時候,老爺子才伸了伸手,對著蕭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蕭凝向前傾了傾身子,給自己的茶杯里倒滿了一杯渾濁的茶,他看著杯中的渾濁不禁皺了皺眉,但還是拿到嘴邊,淺淺地喝了一口。看似很濃的茶入口頓覺無味,蕭凝不解地看著老爺子微微笑著的面容,不知道老爺子是何用意。老爺子沒有開口,只是看著蕭凝面前的那杯茶。蕭凝雖不懂得老爺子的用意,但還是端起茶杯喝了第二口,這次茶入口便是極苦,蕭凝差點本能地將這口茶盡數吐出。抬起頭,眼前仍舊是老爺子那張笑意淺淡的臉,目光仍舊固執地落在蕭凝面前的茶杯上。蕭凝無奈,只得又端起茶杯喝下了第三口,夾雜著清苦和微甘的茶水漫溢過蕭凝的舌,留下一種雜糅難辨的感覺。
不過是同一杯茶。老爺子淡淡說道。
蕭凝看了看自己空了的茶杯,好像明白了什么,卻又總有種似是而非的模糊感。
去休息吧。你早晚會明白的。老爺子擺了擺手,示意蕭凝早點去休息,那張蒼白的臉讓老爺子不忍再看。
嗯。蕭凝簡單地應了一聲,便站起身來,對老爺子稍稍彎了彎身子,轉身走進屋內的另一間臥室里。
老爺子端著茶杯,細細地品著那交雜的甘苦。夜漸漸深了,老爺子的身形也緩慢沉入濃重的夜色里。
翌日清晨,周林澤和聶倩便把一切收拾妥當,屋外天光乍明,兩個人便推開了臥室的門。走進客廳的時候兩個人不覺一怔,隔著窗戶兩個人看到院子里一老一少消瘦的身影。屋外,老爺子和蕭凝各自扎著穩穩的馬步,衣衫后大塊的潮濕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空氣中濃重的水汽。
醒了?周林澤和聶倩剛一推開客廳的門,老爺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我們什么時候需要睡覺了。周林澤兀自嘀咕著,腳步停在了客廳的門口。
老爺子收起馬步,在長長地吐息之后,才轉過身來問道,這么早就要走了?
嗯。還是早些回去吧。周林澤說道。
那就讓蕭凝把你們送回去吧。老爺子拍了拍還穩穩扎著馬步的蕭凝。蕭凝收起馬步之后,轉過身來看著周林澤和聶倩,微微翹起的唇角似乎表示了他并不介意送二人一程。
這樣最好不過了。周林澤說道,他為自己捕捉到蕭凝眼中倏忽閃過的那點亮光而欣喜。雖然蕭凝看起來仍舊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樣子。但周林澤知道,老爺子會將他心里那條破裂的傷口縫合,一針一線地分縫合,直到最后與常人無異。
對了,林澤,你回去的時候給你的胳膊換上藥,估計很快就能好起來。老爺子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收起馬步之后很快走進了屋里。
嗯。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周林澤生硬地活動著自己的的右臂,有些解脫地說道。
不一會兒,老爺子的身形便從屋內出現,手里多了張棉布似的東西,還有一個裝滿了水的小塑料瓶。
就是這個?周林澤看著老爺子手里的東西,不覺搖了搖頭。
嗯,你回去的時候,先把這個纏繞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把胳膊浸泡在溫水當中,最后把這瓶水灑到水里就好了。
這又是什么靈丹妙藥。周林澤說著便伸出左手從老爺子的手中接過那一小瓶的水,拿到自己的眼前晃了晃,感覺和平常所見的水并沒有什么不同。
是那個缸里的水。老爺子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大缸,清澈的水中兩條鯉魚悠然地游動著。
你這個缸可是個寶貝。不僅能養魚,還能治病。周林澤笑著拍了拍身邊的那口大缸,臉上的神情似乎真的在珍惜什么寶貝一樣。
你可別小看了這一口缸,老爺子剛開口,猶豫了一下之后卻接著說道。算了,有關它的事以后再講給你聽吧。你們現在還是先回去吧。
好的。周林澤說著從老爺子的手里接過了剩下的那一張棉布似的東西。
郊外的清晨,空氣清新而潮濕,車子突突地發動著,坐在車里的三人卻相對無言。周林澤和聶倩各自倚靠著一邊的車窗,目光在奶昔般的晨光里慵懶的蠕動著。蕭凝很快踩下了油門,車子在空曠的郊外飛馳而去。周林澤和聶倩仍舊倚靠在窗邊,車窗外熟悉的景致于他們而而言如同一個個精致的幻夢,他們想著自己的生活,他們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一個溫馨的夢里偶然醒來,還是生活在一個溫柔的世界偶然睡去。車速漸快,窗外的世界被流連的目光拉扯成一片模糊,雜糅的色澤在視野里攪拌著,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呼嘯而過,所有的回憶卻如同淅瀝的小雨,滴滴點點地落進腦海。
車子很快停在了學校的大門前,附近晨練的人在窗外越過,剛剛下了火車的學生背著巨大的背包疲憊的走著,拉在手后的行李箱咔噠咔噠地哼著歌。周林澤和聶倩推門而下,似乎終于從一個噩夢邁步離逃脫。
我很快就會來找你的。蕭凝把車窗搖下半截,臉上竟有了一絲皺巴巴的笑意。
隨時恭候。周林澤欠了欠身子,說道。
蕭凝聽到周林澤的話之后便搖上了車窗,周林澤和聶倩挪了挪身子,讓蕭凝熟練地將車子掉過頭來。周林澤對著突然停下來的車子揮了揮手,窗內的人躲在窗后微微皺了皺嘴唇,眼角向下彎出一個清淺的弧度,然后狠狠地一腳油門踩了下去。
希望老爺子真的能幫到他。周林澤輕聲說道,車子在他的視野中漸行漸遠,但他卻不希望車內的人從此與自己揮別。
走吧。聶倩收回了自己遙望的目光,輕輕地拍了拍周林澤寬厚的背。
嗯。周林澤應了一聲便轉過身來,他百味雜陳地看著學校的大門,恍惚的感覺讓他的眼前閃過層層疊疊的回憶。
兩個人隨著那些清晨返校的同學一并走過學校的大門,門衛室里等著換班的警衛和周林澤對視的瞬間笑著點了點頭,手里的半截煙卷亮著一點疲憊的紅光。
回來了啊。周林澤望著眼前無人的街道,心里默默說道。
96.
把聶倩送到了宿舍樓之下之后,周林澤才緩慢地走回了宿舍,微涼的風擦洗著他周身的疲憊,也讓他的大腦稍稍清醒一些。在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老爺子對他說過的話在腦中似乎清晰了許多,可周林澤仍舊覺得有很多地方模糊不清。看來,只能等聶倩好起來之后兩個人好好地回想一遍這些事情。
不知不覺間,宿舍的那扇門便豎立在了自己的面前。周林澤甩了甩頭,把那些雜亂的思緒簡單整理,然后拍了拍自己緊繃的面容,拍出一張輕松的笑臉來。大力的砸門聲在靜寂的走廊里顯得異常刺耳,周林澤知道如果聲音太小的話,是無論如何都叫不醒宿舍里面三頭熟睡的豬的。砸了好一會兒,在周林澤都感覺自己的手有些疼的時候,屋內終于響起來一個拖沓冗長的回應。
誰啊……睡眼惺忪的康有介昏昏沉沉地朝門口走去,他咂巴著嘴,如同吞咬著春夢最后的那一點殘余。
周林澤。周林澤在門外無奈地自報姓名,他已經聽出來那是康有介的聲音。
誰?康有介站在門邊有些發懵地問道。
是我,我叫周林澤,我也住在這個宿舍。周林澤無奈地說著,又用力地捶了幾下門。
林澤?康有介瞬間清醒了些許,他麻利地撥開了插銷。一張熟悉而又疲憊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可算回來了。康有介抓住周林澤雙肩猛地搖了搖,被某種情緒填充的嗓音失控地回蕩在擁擠的宿舍里。
噓。周林澤伸出手指在嘴邊比劃了一下,他看見屋內仍在熟睡中的康有介和孫子舟,他可不想讓唐突的自己驚擾了二人的美夢。
現在想起來我是誰了?周林澤拍了拍康有介架在自己雙肩上的胳臂,臉上的笑意如同微風拂過的湖面,柔軟地擴散開來。
誰啊,誰回來了……屋內的孫子舟翻了個身,嘴里嚼著幾句模糊不清的囈語。
周林澤和康有介相視一笑,誰都沒有說話。
林澤嘛……他還知道回來……走的時候也不說一聲……下輩子……不……這輩子……都不能算作兄弟啦……顧森海像是不甘示弱地呢喃道。
康有介仍舊笑著看著周林澤,周林澤此時卻沒能笑出來,許多埋伏在深處的情感突然硬化成鋒利的刺,頃刻間在內心的深處扎破了無法填補的窟窿,一些酸澀熾熱的洪流在體內緩慢的涌動。周林澤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緩慢的走進了屋里。
這屋內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家的溫馨,他坐在床上,聽著熟悉的呼嚕聲在耳邊交相呼應,他的目光溫順地舔舐著屋內的一切,似乎一切都變了樣子,卻又難以言明究竟是什么改變了。康有介走到孫子舟的床邊,剛想要叫醒他,周林澤便在身后悄聲說道,讓他們接著睡吧,我很累了,我也要休息一會兒。
康有介聽到周林澤的話便收回了已經抓在床板上的手,兀自嘟囔了幾句之后,便迷迷糊糊地爬上了自己的床,在未完的夢境中再次淪陷。
周林澤靠著墻靜靜地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他記得在不久之前,自己身后的這面墻壁上還貼滿了關于一場火災的所有資料。現在,同一個地方又發生了火災,報紙上的報道模糊其詞,得不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許老板也在這場大火中死亡了,那么在無花村出現的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許老板呢,如果是的話,那么他是如何從幻境中逃出來的,如果不是的話,那么那個男人又會是誰呢,外貌上雖然可以通過一些方法來達到與另一個人相似效果,但是聲音呢,神態呢,這些無法模仿的東西呢。更何況那個時候的第一感覺就是許老板,而不是其他人。這個疑惑纏繞著周林澤,現在許老板又在這樣的一個時間點死去,成了真正的死無對證。其次,便是在和蕭凝處理那兩位老人的尸體時,那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他出現的時間點和他的言行都有很大的疑點,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和蕭凝會在那樣的時間出現在那樣的地點,那么他究竟是誰呢,如果是涼晝安排的人,為什么自己和蕭凝能夠在光亮中看見他,如果不是的話,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要讓自己成為一場械斗的導火索呢。周林澤想不明白,在無花村發生的諸多事情現在大概只能用巧合來解釋。所有的思緒只要稍一延展,立刻就會遭遇困境。周林澤苦惱地把頭過后仰去,卻咚地一聲裝在了墻上。
你回來了?醒來的孫子舟看著坐在床上苦惱萬分的周林澤,揉著雙眼說道。
嗯。雜亂的思緒被盡數斬首,周林澤看著初醒的孫子舟說道。
我說呢,剛才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有人說你回來了,我想醒過來看看是不是真的,那個聲音卻仿佛壓在我的身上一般,任我怎么掙扎都無法醒來,我的耳邊也就一直回蕩著那個聲音。孫子舟說著便已經翻身下床,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涼水。
鬼壓床而已,不至于嚇成這個樣子吧。周林澤說道。
啥壓床?你是說我遇見鬼了?孫子舟一邊說著,一邊從衣柜里翻出件短袖來。
不是鬼,其實就是夢魘,俗稱鬼壓床。明明覺得自己已經醒了,但卻仍舊擺脫不了夢境的一種表現。你不是看了弗洛伊德嘛,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周林澤看著孫子舟把自己強健的身軀潦草地塞進衣服里,有些不滿的說道。
忘了唄,再說了,看別人說是一回事,自己遇見就不一樣了,太嚇人了。孫子舟習慣性地撓著自己寸草不生的腦袋說道,說完便端著自己的臉盆鉆進了盥洗室里。涼水嘩啦啦地沖進臉盆的聲響在宿舍里顯得格外響亮,康有介和顧森海也在此時醒來,康有介因為知道周林澤回來的事情,只是端起自己的臉盆走進了盥洗室里。顧森海下床的時候看見周林澤坐在自己的床上,先是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確定自己不是在一個夢中之后,便在宿舍中大呼小叫起來,如果不是康有介拍了拍他的肩膀,估計他都會跳到周林澤床上。
周林澤看著顧森海滑稽可笑的樣子,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么。其實他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離開宿舍的了,一切都好像從那次公交車的意外開始,到現在已經是一段很久的時間了吧。回想這一段時間的經歷,周林澤覺得自己還能安穩地坐在這里都是萬幸。想到這些,周林澤不覺微微笑了起來。除卻老爺子的那個小院子,大概便只剩下這里能讓他感到真實的輕松和歡愉,這間屋子中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如同編插在他寒冷生命中的溫暖,雖不足夠融化寒冷的漫長,但卻足以讓他饑寒交加的時刻默默取暖。
三個人很快在盥洗室里洗刷完畢,早晨的第一大節課是古代文學史,三人可不敢怠慢,收拾好書包之后便準備出發。周林澤找出自己的課本和筆記,拍了拍上面堆積的塵灰,做出了一副準備去上課的模樣。
林澤,你今天才回來,不用休息一下嗎?顧森海好奇地看著周林澤,仿佛眼前的這個人去上課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
好久沒去了,我怕老師把我都忘了。周林澤笑著說道,其實他只是想從那些雜亂無章的思緒暫時脫逃,上課于他而言只不過是一種散心的方式罷了。
古代文學史的講師富有磁性的嗓音填滿了整個教室。這一節講的是屈原的《離騷》,周林澤大腦一片空白,雙眼空茫地望著不斷切換的演示文稿,筆尖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讓周林澤感覺無數只毛茸茸的觸手抓撓著自己的后背。讓周林澤驚訝的是,顧森海三人竟然沒有一個睡覺的,他們隨著老師的進度翻動著書頁,筆記本上黑色的筆跡張牙舞爪得涂了一大片,如果不是三個人認真聽講的樣子,周林澤或許會好奇這三人在筆記本上畫著出色的后現代繪畫。
一節課的長度在周林澤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打馬而過,顧森海三人收拾好筆記和課本,站起身的時候發現周林澤還用手托著腦袋,不知道又神游到了何處。
走吧,林澤,想什么呢。康有介拽了拽周林澤托著腦袋的那只手。
啊!怎么了?周林澤一驚,支撐頭顱的手臂被康有介一拽的瞬間失去了平衡,自己的頭顱似乎因此要被摔到地上。
下課了啊,你在想什么呢林澤。康有介有些郁悶的說道,他可著實被周林澤的反應嚇了一跳。
我這是在回味老師講過的內容。回過神來的周林澤很快把自己的重重心事掩飾過去,換上了一張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臉。
那你說說,老師剛剛講的什么。孫子舟粗厚的嗓音砸向周林澤。
這個……講的是先秦的百家散文嘛。周林澤把自己面前攤開的課本和筆記合攏,一邊胡編亂造著,一邊站起身來。
講得明明是屈原啊。顧森海皺著眉頭嘟囔道,毫不留情拆穿了一臉無辜的周林澤。
上午還有課嗎?周林澤自知理虧,很快便跳開了話題。
沒有了,只是下午還有一節古代漢語。顧森海說道。
那……你們還要去哪兒嗎?我想先回宿舍休息一會兒了。周林澤看這三人沒什么回宿舍的意思。
嗯,我們得去圖書館還些書,順便再借一些。康有介說道。
嗯,那我先行一步。周林澤奇怪地看著是三人,不知道這三人什么時候和書有了這么深厚的感情。
一行四人在教學樓外分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周林澤在人流如織的校園里慢吞吞地走著,所有的一切像是一條色彩駁雜的河流從他的身邊緩慢流過。走過籃球場的時候,周林澤看見了江木川,那個健碩高大的身影實在太易識別,兩個人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如同兩艘駁船上泅渡的游子,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最深情的問候。
周林澤很快便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自己的床鋪上散落著初夏破碎的陽光,不過沐浴其中的周林澤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溫暖,體內流動的仿佛不再是熾熱的血液,而是一團一團纏繞不清的困惑。周林澤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所有的事情都這樣倉促的結束了,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繼續延展的可能,只留下無數種猜想和無數種可能。手拿起電話,卻又在半空停住不動,他實在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感覺打給誰都有種不太對的感覺。他望著窗外凝滯不動的夏天,視野中的一切都像是鎖在窗框中的一幅畫,除了微風拂過時輕微的顫動,視野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溫熱的陽光中陷入昏睡是,索然無味的感覺讓周林澤昏昏欲睡。在乏味無聊中掙扎的周林澤,突然想起來上課時候那三人認真聽講的模樣,他從床上翻身而下,在書桌上隨意抽出幾本他們的課本翻看起來。看了一會兒之后,周林澤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宿舍,那幾本課本上隨處可見他們龍飛鳳舞的字跡,雖然字跡歪曲畸形,但記得卻是十分詳細,就連老師上課推薦的書目也都詳細地記錄了出版社和作者。周林澤潦草地翻了翻三人剩下的那些書,情況也都差不多。周林澤像是發現了一塊新大陸一樣在桌面上翻看著,竟然還找到諸如《文心雕龍》之類的書籍,不真實的感覺像一個巨大的耳光拍在了周林澤的臉上。周林澤感覺有些眩暈,他不知道顧森海三人因為什么發生了這樣巨大的改變,不過這樣總比原來聚在宿舍里打游戲好多了。周林澤把桌面上的書重新整理好,剛想再次回到床上的時候,走廊里響起了熟悉的嗓音和腳步聲。
這么快就回來了?周林澤心里嘀咕著,在撥開了房門的插銷之后飛快地躲到了墻后。
三個人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敲門聲傳進耳朵。周林澤躲在墻后,強忍著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林澤不是早回來了嗎?孫子舟低頭看了看門上掛鎖的位置,那里空空蕩蕩,哪還有鎖的半點影子。
難道是睡著了?顧森海說著,整個身子便用力向宿舍的門靠了上去,只是那扇門辜負了顧森海的信任,向室內展開了身子。顧森海也踉蹌著沖進了屋里,如果不孫子舟后面拽住了他,顧森海恐怕要和宿舍的地面來一次熱烈的擁吻。
周林澤不在啊。康有介在兩人之后走進了屋里,雙臂間厚厚的一摞書讓他走起路來有些困難。
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竟然連門都不關。顧森海抱怨地說道,用身體推門的這個習慣差點讓他摔在地上。
不會是在上廁所吧。孫子舟拉開了盥洗室的門,結果自然是沒有周林澤身影。
周林澤夾在門和墻形成的縫隙之間,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笑意,以免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大笑聲。
真是奇了怪了。算了,還是先關上門吧。從盥洗室門口縮回身子的孫子舟一手握住了宿舍門的把手,無奈地說道
周林澤聽到門把手出傳來的異動,雙眼如炬般盯著這面門枯黃的膚質,在它從自己的面前稍稍移動的時候,周林澤便揮舞著自己的左臂哇哇大叫著沖了出去。毫無準備的三人下了一跳,身體本能地抽動了一下,抱著一摞書還沒有放下的康有介直接把厚厚一摞書朝周林澤扔了過去,其中一些頗厚的學術專著砸在周林澤的身上不亞于蕭凝的拳頭,即便是五大三粗的孫子舟也嚇得一聲怪叫,身體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墻上。
你們用不用這么夸張……周林澤嘴里嘀咕著,心里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
三個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散亂的目光在周林澤的身上游移著,靜默總是來得太過突然,也總是來得太過尷尬。
你們這是……怎么了?周林澤不知道三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他緊著頭皮蹲下身子,幫康有介收拾著散落一地的書本。
我們害怕你又不辭而別了。顧森海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床邊,雙眼用力地燒灼著周林澤,蹲在床上的周林澤感覺那目光仿佛洞穿了自己的身體。
別聽他的,他亂說而已。康有介說著,連忙過去和周林澤一起收拾地上散亂的書。
孫子舟想說什么,嘴唇幾次翻動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只好撓了撓自己寸草不生的腦袋,翻身上了自己的床。
和康有介一起收拾好地上的書之后,周林澤在一片沉默和注視中翻身上床,他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只聽到自己的喉嚨中滾過一片混沌而模糊的聲響。這個時候,他又能說些什么呢?說這段時間他在鬼門關前溜達了幾圈么,說自己現在還裹在石膏里的右臂么,說現在的自己除了回憶之外一無所有么。他知道這些話或許會讓這三人稍稍理解一下悲喜無常的自己,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有的時候讓許多話腐爛在自己的心里會比說出口更好,即便那些話會在自己的心間滋生許多許多的蛆蟲。
時間如同經由了海水的浸泡,帶著令人窒息的咸腥灌進四人的口鼻。周林澤突然發覺一個世界便會有一個世界的煩惱,而自己穿梭在兩個世界之間,便同時忍受著兩份煩惱的煎熬。周林澤苦悶地望著頭上的床板,枕頭旁的手機解救他一般顫動了一下,周林澤想都沒想便把手機抓了起來,好奇地點開了右上角標著一個“1”的短信圖標。出乎周林澤意料的是,竟然是江木川發來的短信,大概是說下午籃球隊有一場隊內的訓練賽,問問周林澤有沒有興趣來一起打打球。周林澤很快在彈出的九宮格鍵盤上敲出了“今早剛剛回校,有些累,下午想好好休息一下。”手指在發送鍵上方停留了一會兒,卻像是一艘飛碟找不到降落的方式。周林澤在覺得這種時候呆在外面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他很快刪掉了剛才的推辭,打下了一句“嗯,我下午一定去。周林澤看著屏幕上的短短的一行小字,卻又總覺得有些不妥,猶豫了一會之后,那一行小字也被他盡數刪掉。如此往復幾次之后,周林澤煩悶地把手機甩在了一旁,雙眼又空茫地望著頭上的那塊床板,那些夾雜在深棕色之間的紋理仿佛給他講著關于一棵樹的故事。
在自己給自己講完了一棵樹的故事之后,周林澤又拿起手機,很快地給予了一個肯定的答復。
出去走走應該不會是個太差的選擇吧。周林澤自己對自己說道。
時間很快到了中午,下課鈴響過之后,窗外擁擠著人來人往的喧囂,饑餓的感覺在麻木的感知中逐漸強烈。周林澤只感覺整個世界在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那一圈圈層理明晰的年輪在自己的眼前不斷地旋轉著。年輪里嵌滿了駁雜的年月,是的,是關于許多人和許多故事的年月。周林澤看著那些清晰的脈絡,感覺自己的雙腳仿佛也踩在那樣彎曲回繞的小路上,小路的兩邊掛著一幀幀過去的畫面:深夜里的醫院病房,老人白發蒼蒼的面容和遞來的包子,走廊里昏暗閃爍的燈光……周林澤悶聲向前走著,于他而言,沒有什么比瀏覽自己的回憶再令他動容的事情了。
躺在床上的周林澤面容安和,嘴角時而抽動幾下,整個人似乎在一個深深的夢魘中下陷。從食堂買飯歸來的三人看見周林澤這副樣子,相視無言,只得把帶回來的飯房子了書桌上,各自爬上了各自的床,在正午時分的慵懶中沉溺。
掛在墻壁上的表滴滴答答的敲著,回憶輕聲地叩著周林澤的世界,輕柔的夢境輕撫著三人昏睡的臉。
整個世界如同在海洋中不斷下陷的游輪,搖轉的燈影,繁華的人聲,被深邃的海洋大口侵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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