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廟火

　　老廟失火的頭一天晚上，德貞被陳夫人叫到佛堂，聽陳夫人念完三遍般若波羅蜜心經后，德貞按照陳夫人的吩咐，和她一起跪在菖蒲團上，對著青煙裊裊背后的白檀木佛像，第一次談到了和鶴吟的婚約。

　　陳夫人因為從小體弱多病的緣故，被寄養在金華山上的寺廟里，每日和寺廟里的和尚一起念經參禪，與紅塵俗世基本沒有接觸。十六歲那年為了完成與陳老爺的婚約，辭別寺廟里的眾師兄弟，回到了塵世生活中，用一雙澄澈的心，面對世間的爾虞我詐。好在陳老爺尊重她的生活習慣，在小鎮邊緣的宅子里修了一處佛堂，又花重金托人雕刻了一尊三尺高的白檀木佛像，夫妻兩人相敬如賓，過著舉案齊眉的生活。

　　差不多十八個春秋流轉后，袁世凱逼宮，溥儀退位，二月十二日頒布《退位詔書》，滿清政府就這樣背著賣國求榮的罵名覆滅了。取而代之的袁世凱政府迅速頒布了一系列的改革條例，明眼人都清楚，袁世凱政府也沒有代表老百姓的利益。

　　說到底，古往今來，又有幾個王公貴族是一心一意為百姓著想的呢。所有的改朝換代，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而已。不過因為保路運動獨立起來的四川，仗著袁世凱政府撐腰，地方官員越來越放肆，不斷地傾榨地方商人，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彌補清政府將修路工程交給外國人而造成的小金庫的損失。

　　在這股暗流漩渦之中，不管是對政府官員主動討好私通款曲的商人，還是像魏老爺和陳老爺一樣老老實實清清白白做生意的商人，都遭到了嚴苛的敲詐，不買官府賬的魏老爺和陳老爺更是損失慘重。于是兩家人便決定將藥鋪的生意和香料生意聯合起來，也就有了鶴吟和德貞之間的婚約。

　　在佛前，陳夫人就是要告訴德貞這場婚約的緣由，如果德貞不愿意為了家里的生意犧牲自己的幸福，就將婚書燒掉。如果愿意的話，就要在佛前向佛主起誓，這輩子都會做鶴吟的妻子，要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將來可能出現的風風雨雨。

　　在這之前，德貞收到過鶴吟從重慶寄來的信，知道他現在正瘋狂地迷失在一個叫郁芳的女學生的世界里。但是德貞依然默不吭聲地接過陳夫人手中的婚書，疊好后緊緊的握在手里心。

　　她相信這是一個機會，她要抓住這個機會嫁給她心愛的鶴吟，然后用余生去陪伴他，和他耳鬢廝磨，白頭到老。況且，作為陳家的長女，她是絕對不允許陳老爺眼睜睜地看著苦心經營了大半輩子的家業就這樣衰敗下去，所以不管是為了私心還是為了責任，她的決心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傍晚與德貞分開后，鶴吟獨自穿過喧鬧的街道，在盡頭處轉彎，踏步在孤寂清冷的老廟街，像一個月前那樣，輕輕地叩響破爛的黒木門扉，許久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應，他才漸漸明白過來，郁芳早就不在這里了。

　　叩門聲驚動了老廟梯子下的一戶人家，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瘦小老頭子打開自家的門，瞇著眼睛看著鶴吟，道，“我說魏少爺呀，郁芳姑娘早就不在了，不是告訴你了嗎？她永遠都不可能回來啦，就像那晚的大火。”

　　老頭子說完，打了一個酒嗝，沒等鶴吟詢問郁芳的下落，“啪”的一聲關上了院門，無論鶴吟怎么敲打舊木門扉，都沒一點回應。此時，天色已暗，巷口吹進來的陣陣寒風讓鶴吟覺得異常寒冷，于是裹緊身上的單衣，轉身離去了。

　　鶴吟記得這老頭有一個孫女兒，平時總是喜歡和郁芳玩，關系很好，常常黏在一起，就像親姐妹一樣。于是心里尋思著明天定要再來一次，或許那個小丫頭可以告訴他郁芳的去處。哪怕一點細微的線索也是好的，盡管全世界都在說郁芳已經死在半個月前老廟的大火里了，但是只要還沒有找到郁芳的尸體，沒有親眼看見，鶴吟便無法真的相信，郁芳已經不再了。

　　想到這里，鶴吟忽然覺得旁晚時候舅父厲聲呵斥的那個丫鬟，與映像中老頭子的孫女兒有幾分相似，竟不自覺地加快了步子。

　　進了魏府院子，看見伯玉正坐在椅子上玩弄著手中的白玉煙斗，心想看來舅父辦事效率果真非比尋常。就算沒有細看，只需瞟上一眼白玉煙斗的雕工和色澤，鶴吟也知道這白玉煙斗比下午打碎的林間月茶盞做工要細，質地要純。

　　見鶴吟邁進堂屋，伯玉舉起自己手中的白玉煙斗，樂呵呵地說，“少爺，明兒就把這煙斗送給陳老爺子吧。對了，還有這盒子里的一尊精雕獨山玉佛，陳夫人信仰佛教，聽說這玉佛在玉工開采時周身紫光環繞，整整半月之余才恢復了出土之玉石應有的常態。卻一直擱置，無人能雕琢。十六國時期，江南富商周氏聽說此玉，不遠千里趕到后涼，花重金買下了這塊獨山玉石，又張貼告示，在四海八荒之內尋找雕工精湛，惜玉如命，并且極有玉緣的雕工。應招者無數，不管是用材質多么精良的駝鋸，水凳，鋸形器，刻玉刀，鎪弓子都沒有辦法在玉上留下一絲痕跡。就這樣十年過去了，突然有一個衣衫破爛貌似乞丐的瘸子闖入周府，自稱能將琢得了此靈玉。周老爺無計可施之際，本想讓瘸子試試，沒想到這瘸子取下頭上細長的木簪子，就地而坐，不食不飲，一連九個晝夜，一筆一劃，這尊玉佛還就雕成了。眾人拿著玉佛喜不自勝時，瘸子卻不知所蹤。周府上下都認為這是佛主顯靈，故新修祠堂，煙火不絕，將這尊玉佛供奉。

　　“明禎三年，隋軍入建康，楊堅聽說周府有此靈佛，故登門拜訪，卻對奪玉一事只字未提。周家上下忐忑不安度日，卻不料竟也與楊堅共處建康，相安無事。每日楊堅都到周府膜拜玉佛，后楊堅率軍回長安，玉佛也不知所蹤。后又傳說，一日楊廣在群臣大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稱自己曾想打碎一廂情愿跟在楊堅身邊的玉佛未果，還被楊堅臭罵了一頓。現在楊堅死了，玉佛又奇跡般的不知所蹤。期間，有為數不少的古董商私下里尋找，都沒有找到。

　　“現值民國初年，這玩意兒居然突然出現在了成都城內的古董鋪里。楊堅稱帝是天注定，而楊廣敗滅，則是對這玉佛不敬。世人這樣流傳，想必這獨山玉佛是極有靈性，有求必應，老夫人必定喜歡。至于陳小姐的禮物嘛，您說您自己準備我就沒有辦理，不知少爺您準備得是否妥當？”

　　鶴吟點了點頭，伯玉便釋然地將手中的白玉煙斗放到內置黃色綢緞的盒子里，道，“少爺您先回房，我叫心雲把粥給您熱熱送到房里，吃罷早點休息，明天我會陪同您一起上陳府。”

　　“叫新來的那丫鬟給我送過來吧。”

　　伯玉聽到此話，臉上露出一絲難色，道，“那丫頭已經被我趕出去了。”鶴吟愣了愣，看似不經意的問了一句，“哦，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姜山……”

　　聽到這話，鶴吟似乎在無邊的大海中看見一根救命稻草，轉身就朝院子里跑去，接著傳來呵斥下人開門的聲音。重新回到寒風里的鶴吟也顧不得裹緊單衣，他毫無來由地堅信在這初春的寒風里，能找到郁芳的消息。

　　鶴吟不顧身后舅父的叫聲，做好了穿越在深夜的大街小巷的準備，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叫姜山的小丫頭，哪怕她只是碰巧叫姜山也沒有關系。

　　可是剛剛出了自家的大門，一個穿著白衣短棉衣的女子便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蜷縮在街角，環抱著自己的雙腿，將額頭放在膝蓋上，看不見臉，卻看得見在寒風里瑟瑟發抖的身體。

　　鶴吟趕緊跑過去，站在那個女子面前，正欲說話，卻發現胸中有什么東西開始膨脹，一種惡心的感覺從胸口一直蔓延到癢酥酥的喉嚨，于是趕緊捂住嘴，拼命地將那種想要咳嗽的感覺硬生生地憋在心里。

　　自從得知雙親離世的消息后，鶴吟的身體就異常脆弱起來，老廟失火，郁芳失蹤的消息無疑是雪上加霜，讓鶴吟食不下寢難安，心力交瘁不說，動作稍微大點，就會止不住的咳嗽。大夫診斷說，簡單的開了方子，卻對伯玉說，這是心病，非得心藥醫治，不然難以痊愈，所以盡管一直在吃藥，卻不見好。

　　那個女子自是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從被趕出門到現在，已經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家丁過來呵斥她離開，還幸災樂禍地說就算待在這里也不會讓她再邁進魏府大門半步。所以當鶴吟跑過來的時候，女子以為又是來催促自己離開的家丁，于是沒等鶴吟說話便搶了個先，“不管你們說什么，我都不會離開的。”

　　從一聽見她的聲音便知道這個女子正是小老頭的孫女姜山，激動的心情加速了血液流動，喉嚨再次奇癢難忍，鶴吟捂住嘴剛靠著墻壁蹲下就咳了出來，喉嚨和嘴里瞬間被淡淡的血腥味包裹，宛如夜晚降臨的死神，在鶴吟的頭頂，露出邪魅的笑。

　　“您沒事吧？”姜山從臂彎里抬起頭，看著蹲在自己身邊咳嗽不止的男子，從他的衣著和身形，姜山一眼就認出來他是經常去找郁芳玩耍的魏家少爺，急忙跪在地上替鶴吟拍背，“您這是怎么了？”

　　鶴吟將涌到喉嚨的血咽了回去，搖搖頭，站起身朝魏府大門走了幾步，才緩緩開口，“要是愿意的話，跟我一起呆在魏府吧，權當做個伴兒。只是正如街坊鄰里間流傳的那樣，如今的魏府輝煌不再，我可能也擔不起魏府的大梁，即便如此，你還愿意進魏府嗎？”

　　聽到鶴吟的話，姜山興奮地跟上來，拉住鶴吟的手，笑道，“我要來，郁芳姐姐讓我來跟你玩，他說沒人跟你玩的話，你會寂寞的。”

　　“姜山……”鶴吟低下頭，看著如地獄般慘黑的地面，想著老廟的大火，猶豫著開了口，“老廟失火的時候，郁芳真的在廟子里嗎？”

　　姜山的眼睛突然濕潤了，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拉著鶴吟的手不自覺的加大了力度，聲音也有些哽咽，告訴鶴吟那晚郁芳本來要去大雄寶殿聽主持講經，大火來臨的時候明明可以逃出來，但是姜山在廟梯子下等了很久，郁芳都沒有出來。

　　即便從姜山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鶴吟也沒能相信郁芳已經死了，琢磨著明天也要讓家丁混進政府門下的工作人員中，在老廟的灰燼中，尋找可能存在的郁芳。同時，每天醒著的時候，都在期待聽到郁芳活著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