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租客

　　兩年的時光過去了。

　　仗依然在打，上海依然紛亂，物價依然飛漲，人心依然在惶惶不安中，做著周而復始的自我安慰：活著就是這個樣子了，不見得多幸福，也不見得多苦惱，總不該因為平庸就嫌棄它——茍活成為多數人的生活價值。中國人一個個耐著性子活下去，希望有一天得來機會真正地做一回人。但在這個機會來到之前，人人必須維持殘喘呼吸。

　　沈公館中彌漫的氣氛不外如是。偌大個家庭，維持開銷變得越來越艱難，越是艱難，沈老太和沈敏之就越是沒辦法把沈清尋這個肉中刺剔出去——她手里有錢。她們甚至開始學著忍耐：這兩年來，她們親眼目睹了沈清尋身上的全部變化，她看不出同她們還有什么兩樣。有些時候，她表現得她們還要精明，市儈。沈清尋吝嗇自己交出去的每一張錢，她細瞇起來的眼睛隱隱發出威脅的含義：

　　“想要我把錢都吐出來？等我死了吧?！?/p>

　　而她們也都沒信心再來一次謀殺的壯舉。沈敏之也年近四十的人了，如今，她一心在恢復自己昔日的身材和美貌上，做著叫人感動的努力。她的救命稻草是陳子昭，每日偵查他動向成為她最要緊一樁事業。之前，每晚還都有他的車子停泊在沈公館門口等候她駕臨，現在隨著她姿容衰減的還有男人戀舊的心腸——她注意到自己腰間的贅肉已經在他眼里嫌惡得等同于發霉的爛肉了?？缮蛎糁粴怵H，仍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做奮力一搏。博取男人一念同情……或許，哪一日就搏到……

　　但沈公館里的下人仆從們明顯都失去了耐性。他們不再相信沈公館還有之前那般雄厚的財力——他們的工資一拖再拖，沈老太總是稱病，三小姐總是出門，小小姐又聲明她是局外人……人于是越走越多。沈清尋目睹這樹倒猢猻散的場面，心里多少有些懷念小時候這個大家庭里人口熱鬧的場景。廚房、倉庫、走廊間總是不斷絕的下人間談話聊天的聲響。

　　現在，空寂更甚了。只有她的房間，祖母的房間和小姑姑的房間有人住著，其余都是空屋。而她們這幾間，又相互封閉，不做往來。

　　沈公館成為一間住客寥寥的旅館。裝潢老舊，光線昏暗，且有太多人死在這老房子里，傳聞將它渲染成上海灘一幢鬼影重重的所在。沈清尋站在自己房間窗前，見下面行人總是懷著好奇朝里面瞥過一眼，再匆匆走過，面上便泛起惡作劇達成般的笑意。

　　這一日，侍候沈家老小近二十年的老管家林伯也來請辭。他敲響清尋的房門，她便叫他進來了。

　　“小小姐，我也要走了?！?/p>

　　“林伯，您別叫我小小姐，我同沈家早沒什么關系了，如果我是主人，一定會把你留下來?！?/p>

　　“留不留的，也沒什么兩樣了。我都六十多了，在哪不是活。都是家里孩子一個勁寫信要我走……”

　　“難得他們孝順，您留在這兒也是受苦?！?/p>

　　“小小姐，”老管家還是堅持如此稱呼她，“我在沈家也做了二十年了?？催^的聽過的也太多了。我知道身為下人有的話我不該說，可現在我要走了，說句冒犯的話，在我眼里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我得勸您……”

　　“勸我走？勸我放下心里這點恨？”

　　“放下吧。她們畢竟是您的親人，她們老了自個兒的良心會審判自個兒，誰都逃不掉的，都要有這一關，這一關最難過……所以，您何必還留在這兒，白白耽擱自己的青春呢?！?/p>

　　“林伯。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喉嚨里這塊恨，我早活不下去了?！鄙蚯鍖ぢ曊{疲弱的說。

　　“你祖母也是個可憐人。你想想看，她一個女人二十年來操持這么大個家業，自己帶大三個孩子，又白發人送黑發人失去了一兒一女……她心里也苦?！?/p>

　　“所以她就見不得任何一個子女幸福。誰更可憐一點？”

　　“唉。她年輕時也不是這樣的。那時候老爺對她不是很好，只因為生了二少爺才對她尊重一些，她是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二少爺……二少爺成親那天，我們當下人的都知道，從她房間里哭聲斷斷續續，像只病貓直響到天明。可第二天，她還是那副威嚴……老爺死的時候她都沒掉過這么些眼淚，她對自己兒子的感情還是真切的，您是靜之少爺唯一的血脈，她對您想必也有……”

　　“別說了，林伯?！?/p>

　　林伯點點頭，閉上滿布淚水的眼；一會兒睜開眼，又說：

　　“小小姐，我知道您更苦。我們下人過去總在一起談論您……和大少爺。好些老人都知道當年的事，知道大少爺是過繼來的，我們看著你們長大，說實在的，在我們這些人眼里世上沒見過這么匹配的一對兒了……可現在這樣，能說不是命嗎？既然是命，也就沒法強求了?！?/p>

　　“您說的對，”沈清尋回頭看著林伯，眼里不覺也濕潤了。她上前去，從自己荷包里掏出一根“小黃魚”，塞在老人軟綿綿的手心里：

　　“這是二十年來我們欠你的。這些當然也不夠還，但您諒解，我只有這些了?！?/p>

　　“我不能拿這錢，這錢也是您過生活，交房租用的……”

　　“這兩年，我也快被她們盤剝干凈了。以后的事，想來錢的用處已經不大?！?/p>

　　“小小姐……”

　　“快走吧，免得再被她們留住了。你我都知道，沈公館是什么地方。”

　　送走林伯，沈清尋不知不覺坐了下來。她推去書案上堆疊的東西，從最下頭撿出一封信。信是兩日前就到了的，林伯當時沒驚動任何人，私下遞給她——她就已經猜出，是誰寄來的。

　　兩年過去，她一直避免再想到他。林伯這一走，說的一番話無意中，或有意地，觸動她情腸。沈清尋手指發著顫抖，摸索著香煙盒子，抽出一根在房間里點燃了，讀起那信。

　　“清尋：

　　我在香港寫信給你。時局紛亂，通信不暢，也不知道這封信能否平安抵達你手。若到了，便是上帝聽見了我的祈禱——是的，我開始信仰天主教，是小君給我的影響。我們在香港，這里白種人和黃種人混雜居住，共謀生存，我在一家洋人主事的律師事務所得到工作，憑借在上海那幾年由祖母培訓的經商技巧，也能打幾場像樣的經濟官司了。生活總體來說平順安寧，無多煩憂。

　　我和小君極為牽掛你。曾經往上海去過數次信，都沒能得來回音。近日收到小君父親的信，才知道上海的郵政又恢復暢通，故試一試。此信一來是想同你恢復聯絡，二來是想告訴你我和小君正有回滬的計劃——當然，也是同小君父親會合，之后一路南下回香港。歸期將近，我和她心底都有份焦灼的期待。她期望重見老父，我則期望回到故園——聽說你還住在沈公館。不知你的近況如何，祖母小姑姑身體如何，一切謎底，便都交由見面那日揭曉吧。

　　忘記了，之前的信你全沒收到。前幾封的內容想必聰慧如你，已經猜得出來。我同小君在香港圣約翰教堂舉行婚禮，至今已一年有余，年初我們的犬子你的小侄也已平安降生——小君說他笑起來和你眉眼像極，我看也是這樣。暫時還沒有學名，香港這地方落戶不易，為免日后再費周折更改，便一直拖著。

　　小君說我近日寫信有嘮叨的惡習。看來的確有。望同你再會面時，你我都不會眼生，還是那一個彼此。

　　愿仁慈的天父予你護佑。吻你的手。

　　懷遜

　　沈清尋顫動著肩膀哭。愚蠢的女人！沈清尋，信著生死相依“命若棄你，我便棄命”的謊言，盲目、下賤、貪婪、該死的女人！你為什么還活著，還沒有死？那么些人都被你害死了……你還在這茍延殘喘，做著虛弱的努力，妄圖復仇，妄圖信命……沈清尋！命！已教他變成了什么模樣！你還敢認么？要認么！他早不是他了，你為什么還要活下來！

　　她渾身打戰地立起來，將那封信丟到煙灰缸里，劃根火柴燒掉。目睹著火焰通紅躍舞的樣子，她終于漸漸平靜。

　　紙張燒毀的煙灰味同時飄進沈老太靈敏的鼻子里。她不客氣地推門進來，正撞見那兩頁紙燒到最后的邊角。

　　“你在燒紙給誰么?！?/p>

　　沈清尋舉眼望著祖母，背著天光，雞皮鶴發的沈老太仍穿著一套花色繁復的寬身旗袍，嘴上涂著鮮紅的顏色，像個聊齋里的老妖婆。

　　“我沒什么人可祭奠。他們在我心里，早已安息?！?/p>

　　沈老太一步一步地逼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說給自己的話，也許還說給她想象中的人形。沈清尋只見著一個越來越大的黑影，她故意走遠一些，到窗口去，不愿聞見沈老太身上老人獨有的體味。沈老太趕不上她的步子，只得站在那朝她指手畫腳：

　　“我警告你。再敢有一次，讓我看見你在我的公館里燒東西招些孤魂野鬼……我就把你當年那些丑事全賣給小報記者。別因為我老了，我辦法多著呢，我知道怎么賺錢……”

　　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沈清尋，繼而又望著煙灰缸里那堆灰燼。她看見窗外吹來一陣風將那堆灰燼吹得揚散起來，身體下意識往后一倒，忙不迭得想躲避。

　　“走開！快走開別纏我！走開呀！”

　　沈老太沒命的叫，手腳并用在沈清尋房間里做著推閃的動作。她轉過頭向外頭叫人來幫她站起來，可叫了半天，走廊里只聽見空洞的回聲。

　　看見她這個樣子，沈清尋有點明白林伯為什么說自個兒審自個兒才是最難過的。沈老太已經開始往地獄里走了。于是，她走過去，將她扶起，直送她出了自己房間，一直來到走廊上。沈清尋看著她，沈老太仍氣喘吁吁，卻也不忘警備地回視過去。

　　“你高興吧，可以多活幾年了。一個星期后找好房子我會離開?！?/p>

　　她折返回自己房間里，將門關上。沈老太看看走廊上的四周，一片漆黑。你們走呀！走呀！她要走了你們跟她去呀！別追我！老爺！你行行好饒了我！我的靜之！你在哪里呀！快來陪陪媽媽呀！我怕……隨便什么人，都出來伺候我！她向著樓梯往下走，想去門口看看小女兒回來沒有，踉踉蹌蹌，沒人攙著只能自己拖著扶手一點點往下移……敏之！敏之！你怎么不回家呀！沒人管你的老母親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她向一只在樓梯上緩慢擦拭中的人形抹布，一攤軟泥?！肮碛啊痹谒闹荜帒K慘地笑她，笑她沈老太最后這出戲的扮相。豫之！不要那樣笑！我是你們的母親呀！沈老太腳踝一軟，整個身體的重量全壓下去，最終遲滯在樓梯的棱角上，掛住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