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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尋  文/楊知寒

第二章    遺書

  袁敢一語成讖,死在沈清尋的噩夢里。但噩夢會醒,吁一口氣,回到現實,重新做人。而她的現實,根本就是噩夢。

  她沒有理會沈家上下人的冷言冷語,也沒有理會報紙種種渲染夸大的報道。她手邊沒有任何財物,沈家一切裝潢家私都是她的,但口說無憑;銀行里空空如也,她向來沒有銀錢上的概念,一個戶頭都沒有。沈家兩個女人袖手旁觀,恨不得當夜就把她掃地出門——礙于人言,還是“收留”她一晚,勒令她喪事辦妥后就離開,從此死生不相見。沈清尋非常從容地接受了她們的決絕,她用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為袁敢置辦了喪禮:那枚懷表。

  “我留著它還有什么意義呢。過去我以為袁敢一條命在我心里根本無法與它交換,現在才知道是我大錯了。”

  第二日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下沈公館的走廊,預備離開。沈老太安然端坐在客廳沙發上,沈敏之為她撿果盤里時下的櫻桃吃,摘去根蒂,說者有心地講人都走了,屋也空了,母親您的進項也有了。不妨租出幾間去,讓人口熱鬧起來,沖沖晦氣。當然,一定要教養尊貴,出身清白……沈清尋沒理她,只見林伯帶了個學徒模樣的小伙子進來。她認出是昨日典當行里的伙計。林伯對她說,這小伙子一早上就在門口等了,說有要緊事跟袁夫人講。沈清尋未開言,沈敏之先笑出了聲,說這可不是找錯了地方?我們公館姓沈,沒見什么姓袁的,要會客去街上會去。沈清尋于是繼續向外走,那小伙計便殷勤地幫她提起箱子,一面絮絮地說清原委:

  “是霍恩青霍老板要我來請您的。您昨日來我們店里關照的那枚懷表,霍老板認識,說是舊相識了,您也是舊相識,有好些要緊的話要見面同您商量。司機在外面已然等著了,要不您先跟我去一趟?我們霍老板說,接不到您就不叫我回去了……”

  “既是要緊事,便現在去吧。”

  沈清尋答應了,那邊沈敏之聽到耳朵里卻不那么痛快。霍恩青當日在袁公館當中推脫與她共舞,這件事她還記在心里。沒想到現在沈清尋失了勢,也仍被他巴巴地請為座上賓。沈敏之目不轉睛,裝作沒看見沈清尋離去,卻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櫻桃肉,咬出一口血紅的甜汁來。

  霍恩青瞄準了這個亂世,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上海灘大做金融生意,門路寬闊,品類也多,銀行證券工廠典當,他每種都有參與,亦賺足不少身家,進出都是向他低著頭的人在伺候,愈嘗到甜頭,便愈想往上爬。可眼下收購幾個小工廠重新整合使其煥發活力,打撈一場,首先需要筆不菲的本錢——他所有資金都在各司其職,流轉不通。可他心里有數,有一筆巨款就在自己手心里牢牢的攥著,只不過礙于幾個步驟,現在還不屬于他。

  現在,這筆錢都屬于一個女人。女人嘛,好辦,霍恩青一向自矜自己的魅力,何況這人也是舊日同窗。他找了一家西餐廳,要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一壁對著窗影照照自己今日行頭,一壁不無憐憫地想起聽聞到的幾個之江校友的近況:蘇涼在湖南,聽說參加了赤匪,做了什么筆頭干部,擔驚受怕窮困潦倒是不必提的了;周霽云一個女人在報社上班,無丈夫無孩子,工資又少的可憐,到底是吞下了自己當年品評她心高氣傲的苦果;柯白塵……哼,死有余辜。不知道又得罪了誰,被人投了江,幾天后才浮上來,連具全尸都不剩……他搖搖頭,精致的脾胃受到了刺激,忙用餐巾蓋住自己嘴巴,專心地,深情地,繼續去懷想下個名字:當時所有人心中那高不可攀的月里嫦娥。現在,可憐見的,丈夫死了竟要去典當一枚不不值什么的懷表作喪資。他發覺自己的心情微微有些灰暗,這發現讓他更確實了自己是出于人道主義的良心。他誠心誠意去幫助這位落難的美人,可憐的遺孀——富有的寡婦。

  沒有人知道,袁敢生前自己一直讓他為自己打理錢財,證券和股票。種種亂七八糟的收入,加起來也有十幾萬。他本來沒怎么上心,誰也想不到袁敢這樣一位出生入死的將軍,最后沒能死在炮彈飛馳的戰場上,反而自戕了結……從沈公館里傳來的閑言碎語他也都聽過,相比之下他覺得袁敢比起自己的胸懷,實在算不得男人。妻子偷人又怎么?他都敢娶這樣的妻子,什么比自己性命還金貴!

  他的車子在面前停下,沈清尋從窗口經過。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掐腰風衣,還扎了一條駝色的羊毛圍巾,蓋住口鼻,看來很冷似的。她頭發也懶懶地綰著,坐下來同霍恩青見面時,幾縷發絲垂落下來,她將它們一齊綰到耳后,不理會對方癡迷的眼光。

  “霍經理,您找我什么事。”沈清尋問,臉上還帶著新寡的憔悴。

  “別叫我經理,叫我恩青。跟咱們上學時一樣。”

  “恩青……你說有要緊事。”

  見沈清尋無意閑談,他只好換了做派,開門見山顯示他利落的商人一面。他從公文袋里取出一封信,還有幾疊合同。

  “袁旅長生前一直委托我處理他的財產。就在他身故前一日……抱歉,我無意提及你的傷心事。但他當時交代我如果有一日他出了什么事,這封信務必送到你面前。想是一切發生得太始料不及,他對你還有些話未來得及說。”

  沈清尋接過信箋。是袁敢的筆跡,字字鋼筋鐵骨,雷厲生風。

  她疑惑地抬頭看看霍恩青,對方的眼神已在問詢她信里的內容。

  她于是展開信紙,字一入眼,心頭便挨一記疼痛:

  吾妻:

  夜很深。我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寫信給你。在沈公館二樓的一間空屋里頭。沒有人打擾我,這幾日,我便長久地在那里。

  我問下人,他們說這是過去一間書房,你父親使用過的,還說你小時候和他經常在那里讀書。我不過是個粗人,沒讀過幾卷書,往日里同你談話便談不進你心里。我也知道。可現在我日夜在這地方,等候你歸來的消息,不知不覺,人好像也書卷氣些了。

  好些地方她們不許我去。我現在明白你所說的,這間公館里的恐怖在何處了。見過那么多死亡,聞過那么重的血腥氣,取過那么多性命……我自問是個戾氣重的,可來這里,仍夜夜發噩夢。醒來手腳冰涼,心里不安。

  我現在是個沒用的人了。在家中在戰場上在軍界,都是個可有可無的名字了。無論如何我不能當著你的面孔說這些話,在人前,我總是盡力保全尊嚴——這就是我發覺的這里的恐怖了。她們對你笑,卻在用那絲笑意將你的尊嚴凌遲;她們問候你,卻在用那點關心將你的羞恥公布;她們暗中觀察你,等待你崩潰,看著你一點點為悲傷埋葬,整個人活成空殼……鈍刀子殺人啊。有一回,我實在頂不住了,想殺人,想用打爛她們的臉,可你的祖母問我,身上擔不擔得起命案?她們都是良好市民……哈哈,陳子昭的良好市民,你的小姑姑尤其得到庇佑。

  我從來不愿傷害婦孺。只那一回當我發現……我想我快失去所有為人的尊嚴了。你知道我發現了什么。不,不是你和他走了。你離開我是遲早的事情,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憤恨,在我離開上海的時候有人那樣殘酷地對待我袁敢的家人——

  她們燒毀我的家。劫掠我的財產。虐待你。

  我使了點壓力,有人對我講了。那間他們不讓我去的閣樓,上面有罪證。我越來越睡不實了……你走了一個禮拜?我覺得有幾百年,比戰場上炸彈引信燃燒的時間還模糊,有時覺得間不容發,有時又覺得永遠沒終止……尋,也許你不相信,我才是世界上最軟弱的那個。我從來不哭,從來不求人,從來沒被打敗……也就從來不知道怎么從頭再來。我經不起。

  我告訴自己,等你回來以后就結束。希望能等到你回來,到時候我會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你。我知道你不愛惜這些,可你又知道我的心思么?

  尋。和她們斗!和她們斗下去!用這些錢好好活下去!

  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舉目四望,難道我會看不出么。這是我袁公館的一切呀……可現在什么都不是我的了。

  你也不是。

  好了。都結束了。記著我的話,清尋,我的妻子。記著我的話,我的心。如果這污濁的世界我可以賭咒發誓說還有一件事一塵不染,那一定是我對你的愛。說真的,因為這件事,我覺得自己真正像個上等人,比任何人都高貴,包括你。

  袁敢

  1940年4月25日夜

  放下信,她撐不住一手按著額頭,淚水在身體里隨著血液一齊往上涌。說不清什么感覺,她以為這些日子來太多的痛苦早已叫她麻木,沒成想袁敢這封信還是讓她體會了肝腸寸斷。

  霍恩青忙趁她傷心將信取了,草草一覽,確認是將遺產托付給沈清尋了。他起身坐到清尋旁邊的空座上,輕輕地充滿關懷地握起她的手,已塞了一支筆到她手心里,同時把帶來的合同適時拿過來,“安排”她簽字落成。

  沈清尋將手猛然從霍恩青手里抽出。她記著袁敢死前受到的屈辱。她更記著他的遺言:

  和她們斗!和她們都下去!用這筆錢好好活下去!

  原本,她想找個地方冷冷清清了此殘生。現在,她不這么想了。太多悲劇造成,太多不值得需要償還,她想算了,可其他人不許她算了——她夜里常夢見的那些張臉孔,都不許她算了!

  她簽好字,霍恩青意圖收好合同,被她一手按住。

  “這個,是不是該留給我。”

  他忙訕笑著說自己不過想替她保存,好穩妥些。沈清尋利落地收好桌上的文書,揩一把眼淚便要走了。起身之際,霍恩青又叫住她:

  “清尋。我有件禮物送你。不為別的,只為你看了喜歡。我記得過去——你常帶著它。”

  霍恩青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上頭還扎了粉紅色的緞帶。他朝她溫柔地眨著眼睛,變戲法似地變出盒子里的懷表來。長長的表鏈嘩啦一聲墜出表盤到她眼前:表盤打開,還是那兩句鐫刻在上頭的詩詞映目。

  相望知不見終是屢回頭

  還要回頭么?沈清尋出乎霍恩青意料,簡直是慘淡地笑了。她想兜兜轉轉或許是天意,這東西自她和沈懷遜的緣分斷了以后,便也失去了靈氣。她收好在口袋里,心中或有一縷酸楚,到底也沒像往日在眼底泄露出些許情意來:她冷淡地像收賄。站起身,只輕聲道了個謝。

  霍恩青不甘心,還連連叫她。餐廳里其他客人紛紛向他注目,偷笑他的狼狽。

  “沈清尋,”他還是追出來,語氣已經變化,只給她最后一次機會:“這么孑然一身對你有什么好處。錢總歸還是要投到銀行里,過我霍恩青的手的。除非你什么投資也不做,什么生意也不想參與——你不會這么沒眼光吧?”

  “我一個婦人,做什么生意,投什么資,”她回眸看他:“這是亡夫留給我過日子的。我拿來過日子就是,用一張錢,取一張錢,不會經過任何人手。”

  “清尋,你何必這么孤清呢。錢,你大可以用一張取一張,人呢?恐怕除了自家男人,找不到隨叫隨到的吧。我知道你大概厭倦了婚姻,我也是個不婚主義者……”

  他一手將西裝外套搭在肩后,做出極瀟灑翩翩的樣子,將自己的身形完整地映在沈清尋的眼睛上。她蒼白的面孔經過這一番談話,居然真的泛出了緋紅色,抬起眼皮微笑地對他一點頭,似乎頗為欣賞。霍恩青不知道她的心中火焰并非為愛情點燃,只在想:承受了她這個笑眼,自己下一步使些什么手段好。他懷著巨大的希望向她走近,但沈清尋已轉身了。

  她朝著來時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回去:那里就是她要把錢一張一張用出去的地方——

  祖母和小姑姑不是要招新租客了么?她現在有的是錢,沈清尋從來很清楚,只有金錢打得通與她們的交流,只有金錢可以讓她在沈公館這樣個魔窟里獨善其身。一直,一直地在她們身邊活下去,目睹這場牽連了太多人的悲劇的終極,如何在她這個親人的冷淡注視下走向落幕。

  “惡人天收。我只要等著看那一天發生什么。事無巨細,袖手旁觀的看。審判者從來輪不到我,我只要做個看客——看一切如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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