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夢

　　時斷時續的黃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上，空氣潮濕，凝重。一個賣報的小孩子把手里一沓報紙揣在衣服里頭，唯恐淋濕了，嘴里也學著大人的腔調咒罵一回天氣，一回世道，從沈清尋面前匆匆跑過，濺了一些雨水到她身上。沈清尋還聽見一家商店的留聲機播放著金嗓子周旋的歌。那歌她不會唱，但聽起來音調飄渺哀怨，倒是相稱這細雨的。她慢條斯里地走著自己的路，沒打傘，也無意躲雨，她順著歌聲走進商店里，要了一包秋海棠。接著她站在商店屋檐下頭，向老板借了火，邊吸煙邊觀賞漸漸消無的雨勢，嘴里哼起另一支小調，幽幽靡靡，聲音卻清冷。

　　西湖柳，斷橋頭，芳魂落青冢。

　　陌上花凋不忍歸，淚枯保叔候。

　　清平日，離亂年，千古作一別。

　　回逢草草爭休見，清秋在故園。

　　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學會吸煙的。也許根本不用學習。這世間有很多種事是壓根不用潛心效仿的——比如愛情，學也學不像。這時候她站在煙雨迷蒙的天氣里，再想起沈懷遜，已經不知覺懷揣一份憐憫的心情。這種心情和這個抽煙的女人都是怎么回事？

　　她皺起眉頭來，煙氣從鼻腔和口齒間外散，有的掛在雨珠上頭，掛成一粒塵。

　　閉上眼睛，她發覺自己可以在白天里站著做起夢來。就這樣閉上眼睛，然后意識混沌，她的肉身和眼前的黑暗融為一體，或許與之前幾次的精神刺激相關，老天賦予給她一種別樣的自省能力：她只要閉上眼睛，讓感官稍許遲鈍，就能看見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事。那些事，從沒有人講，也沒有人聽。只在一個人的心靈的密室里茍延殘喘。現在借助尼古丁的力量，她很輕易地打開那把鎖——

　　沈公館漆黑的大門推開后，里頭仍是一團漆黑。她賭咒發誓地想說很久以前，她最初一定在那漆黑的天地里頭見過陽光傾瀉。那時候光潔的木質地板上總有年幼的她跑跳玩耍的身影，她不止一次在猛烈的陽光下頭拍打客廳正中那臺黑色皮沙發，拍打得稀薄的灰塵在陽光中飛舞，而她追逐不已。

　　追逐中，腳板逐漸踏上通往樓梯的一張西亞花紋地毯。上面密密麻麻，圖案是繁復的花卉，在藍紅碰撞的底色里大團大團旺盛張開……還有走廊平臺上的大面茶色鏡子，她總是往里頭望許久，仍看不清自己面目。鏡子旁邊有幾個花盆，里頭養了半人高的龜背竹、招財佛手……她又記不清楚了，視線被走廊深處更為純粹的黑色招引。她記得走廊上有無數房間，像無數個洞穴。有的通往溫暖和愛，像是母親的臥室和祖父的書房……后來那書房被父親繼承了，她也漸漸看不到父親的臉。那些地帶都是安全可去的，她對這些房間天生抱有神秘的好感，為什么是神秘的……沈公館在她心里，無論是童年還是如今，都好像一團渾噩的構造，里頭潛藏了無數隱秘和未知，是人間全部問題的終極。她一直在尋找，可畢竟很多房間不會對她開放，也只對少數人開放。

　　少數屬于她們利益集團內的人。她姓沈，可她從沒有被她們承認接納的可能。這個集團的參加標準不以身世血緣為參照，參照的是心腸。她知道自己枯干的身體只要跨越那些門禁就會被烈火焚燒；知道自己單薄的手掌只要試圖握上把手就會被毒蛇嚙咬；知道自己早晚會被人丟擲在那些隱秘的房間里，可不是要她自己走進去，她們不要她加入，只要她消失，只要她被她們丟進去……丟進她們一夢酣睡的溫床——她們的美夢，就是要將她親手丟進懸崖。

　　她醒來。喉嚨像被人扼住，大張著眼睛發不出聲音。她以為自己掉在夢里永遠走不出來了，當她睜開眼睛看見屬于沈公館的天花板，她正在沈公館一間房間里。四面墻上貼滿密不透風的墻紙——是沈老太的審美原則，不漏一點白色。粉紅色的、淡綠色的、鵝黃色的……大朵盛開的牡丹花和它衍生的復雜藤蔓在沈清尋眼底無限生長著，她不得已又再閉上眼睛。

　　“她醒了你預備怎么辦。”

　　是沈敏之在說話。她和袁敢一前一后從門外進來，袁敢的臉色很難看，他把手上的外套向沙發上一扔，上頭被雨澆濕了大半。他說：

　　“你之前跟我說……她瘋了。”

　　沈敏之鼻孔里哼了一聲：“沈公館上上下下這么多人哪個沒見識過她的瘋病？不過他們相好，可是在她瘋了以前就……”

　　“這些你就不必說了。我聽得夠多。”

　　沈敏之剛想發怒，很快又止住了。不是她想到了什么母親勸誡她的道理——那些道理過去袁敢得勢的時候她不聽也得聽，可現在……她淡淡一笑，轉眼去欣賞自己手指上那一個新添的貓眼戒指，通透圓潤一點也不必母親手上戴的那幾個老貨差。她更暗喜是陳子昭送給自己的，江山輪流坐不假，可坐一時是一時，眼下陳子昭是上海王，她沈敏之要怕誰？

　　也就忘卻了自己早先一心相當旅長夫人的心愿。她憐憫地看看躺在床上死人般的沈清尋，再看看又吃了敗仗回來，公館燒毀，頭上還戴頂綠帽子的袁敢……她止得住生氣，現在也止不住放聲笑一場，一面笑一面點起煙來。

　　她這串大笑激怒袁敢。他繞身到她面前，眼里迫出一道寒光，令沈敏之下意識地噤聲了。她做出眉眼不懼的樣子來，夾煙的手指卻微顫：

　　“袁旅長，有的事我可以不說，但有的事我一定得告訴你讓你清楚。現在袁公館燒了，你住的是我們沈公館。也是看在和咱們確有一點親戚上頭。可你現在也知道，清尋做下這等事，日后想再進我們沈家門，也難了。你和我們的關系……自然日后也就沒什么。現在她也找到了，你們夫妻團聚，就趕緊搬出去吧。該殺該休，都是你們袁家的事了，別在我們沈家地頭做。”

　　說到最后，她大有報復的快感，因為想起先前在袁公館為袁敢奚落的仇恨，那時他要她把煙頭撿走……現在她慢慢貼近他，大口噴了一團煙氣到他臉上，輕蔑地挑逗：

　　“當初惹我，多不明智。”

　　袁敢等她走了，身體好半晌都僵在那一動不動，鐵鑄得一樣。沈清尋躺在床上平靜地看著他，她說過，會一直留在上海等候他消息，只不過分別前兩個人誰也沒想過，她會是這樣等候他。后來袁敢也轉臉望她，沈清尋發現在他眼中也是一汪平靜。

　　他走到床邊，給她把枕頭墊起來，又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邊。沈清尋接了，鳥兒般啜飲了一口。兩人靜對了一會兒，這種氣氛是沈清尋始料不及的。

　　她以為她一回來便會迎接他的槍口——怎么想到袁敢此時還有這樣的自制。也許他真的軟弱了？為打敗仗？為失前途？還是為財產的損失……她胡亂地想著。

　　“怎么每一回我回來，你身上都有傷。”

　　他傷感地開口，眼神停留在她手臂上幾道傷疤，痊愈后仍留下可見的痕跡。是在閣樓上被祖母和小姑姑、大姑姑她們捆綁時掙扎中留下的。她想得起來，任何時候都忘不掉。

　　袁敢的眼神也是傷感地。他看著她，好像她不是什么人們口中不忠的妻子，只是一個受傷做錯事的孩子。她被他這種眼神迷惑了。

　　“我在前線兩天沒有睡覺。好容易打個盹，又被上海的電報叫醒了。一聽說家里著了火，就什么也沒心思了……最后關頭，仗還是敗了。我顧不了那么多，爭分奪秒往回趕，燒了什么我都無所謂，只要你沒事。”他竟然笑了，寬容地珍惜地，一手撫摸她的頭發：

　　“看到你沒事，我比打了勝仗還高興。”

　　他的手上亦有傷口。炮彈擦的，烈火烤的，許多細密的數不清的傷口，難以想象他身上還有多少。沈清尋說不出一句話來，眼神也不知怎樣同他對視，只能靜默地感受從他這雙手上傳達出來的溫柔——他溫柔地輕撫她的每一根頭發，先是緩慢，后來逐漸連緩慢都失去力量。沈清尋感到一雙原本可與死神相搏的戰士的手，竟然空了。

　　他整個人也空了。掛在臉上的笑容像木偶身上的引繩被人抽走，逐漸扭曲變形。袁敢低下頭，埋首在她懷里，后背一下一下地起伏著。她起初不敢相信，后來聽見一聲比一聲確實的哭泣才終于信了——她還是摧毀了他。無心的。注定的。

　　“對不起。袁敢。”她的手輕飄飄地搭在他背上。

　　“別跟我道歉。”

　　沈清尋看見，袁敢抬起頭來再與她對視時，剛剛徹底的哭泣已經令他變作另一幅面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而這件事是他此時此刻的救命稻草，他要自己信服它，更要她承認它。

　　他語氣兇惡，眼神里卻還是那種乞憐般的溫柔。這些情感統統復雜地匯聚在一個人身上，當他瀕臨絕望的時候：“你已經瘋了！你有什么可道歉！你又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你沒有判斷力的，也沒有什么感情……你當然不知道誰對你才是真心……連自己愛誰當然也搞不清楚……你已經瘋了！永遠也不會好起來！”

　　他更逼視著沈清尋，兩手牢牢囚住她的肩膀：“你說。你說你自己瘋了。除了一個瘋子，誰會做你做出的事？我的人在街上找到你時，說你渾身被雨澆透了，嘴里一直在說什么房間，懸崖……你瘋了！我希望你瘋了！你瘋了，那樣我還可以照顧你一輩子！”

　　“如果……我告訴你，”她見他這幅樣子，心里更有一分不忍，事到如今她可以理解世間一切瘋狂，因為她自己也曾經歷，她知道所有瘋狂背后都是可憐的傷口。可現在她已經完全醒過來，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她只能告訴他：

　　“我是清醒的。”

　　這句話像一劑速效藥，準確地扎了他一針。袁敢坐直了，也放開她。剛剛流過的淚水全部干涸，房間里是從熾熱慢慢冷卻下來的空氣。

　　“你是清醒的……那你，就是要我瘋掉了？”

　　“結婚這么久，你應該早就知道我的心不在你身上。”

　　“是，我知道。”

　　他慢條斯理地說，視線也落下去：

　　“可我萬沒想到是他。懷疑過那么多人，我從未懷疑過他。誰會懷疑親情呢？他是你的堂哥……人盡皆知。”

　　“那不過是沈家希望的‘人盡皆知’。他本姓周，因為沈家沒有男丁，過繼來的。我們沒有一點血緣上的關系，像你說的，誰會懷疑親情呢……全都是親情安排的。”

　　“這些……”他想了想，更加憤怒地站起來：“你不過要說你們的感情是光明正大的！”

　　“不是么？如果當初不是你強娶，也許，都不會有今天。”

　　“難道你以為他會娶你么？”

　　袁敢在地板上繞了一圈，又轉回身對著床上躺著的沈清尋：

　　“我收到消息，今天中午的船，他早已帶著陳子昭的女兒去香港了”

　　“是呀……”她點點頭承認，好像又回想起什么，嘴邊帶點虛無的笑意：“我送的他們。”

　　他怔了片刻，半晌突然一躍到床上，整個身子壓住她，像兇猛的野獸捕食獵物。但吃掉之前，他們總要反復端詳折磨。此時，他壓迫著她，卻感受到了來自獵物的折磨：她清澈的一覽無余的眼神在告訴他，她做了所有人眼中瘋狂的行徑，但她比他們中任何一個都要清醒！

　　“沈清尋，你到底要什么。”男人痛苦地扭曲著眉頭。

　　“我要的，都已經得到過了。足矣。”

　　“那為什么我要的……你要毀掉？”

　　“袁敢，坦白說，我沒有一天做過你的妻子。別人眼中我是，可在我心里我每一天都屬于那個我愛的人。我承認自己非常自私，也曾經想過要愛你一點。可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我擔保你日后會恨我更深……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痛苦的，因為我和你，實在是兩個一樣的人。也許就因為太像了，才落得今日彼此折磨……”

　　沈清尋吸了口氣，目光看著他，既坦蕩，又充滿柔情。他開始瘋狂地吻上她的嘴唇，面頰，到頸項……她在他懷中，順從地承受，無聲的沉默就是她的反抗。她感受自己在他身下，柔軟地像一池水，將男人包裹進去深陷進去，而他充分享受這種黑暗，提前透支死亡的快感。

　　他咬上她肩膀的傷口。愈合不久單薄的一層痂，又被他牙齒撕扯開來，帶出一汪血涌。沈清尋大仰著脖頸，感受身上不斷傳來的新的痛感，每一下都在提醒她過往生活是怎樣昏暗，帶著無休止的欲望和血腥氣味……她想掙脫，她想逃離，可總有一雙力道強硬的手掌將她按在那，按在眾目睽睽之中，去經受孽債的討還……她艱難地醒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與自己抵死纏綿的人竟然是白塵……她瘋狂地推開他的手掌，與之角斗，但無濟于事，很快又被新一重的黑暗和疼痛挫敗……她無助地哭喊，向地獄上頭的微光呼喊母親的名字，卻只見著黑暗中祖母老貓一般的眼睛，死死，死死地盯住自己，十個手指上的七彩寶石碩大沉重，壓垮她，擠壓她，她逐漸在祖母縮緊的指縫間發不出呼吸，四周又是沈敏之尖利的笑，大姑姑不住聲地念佛……她終于推開祖母，大叫懷遜！懷遜！

　　懷遜溫柔地捧著她的頭，按在他肩頭上。她靠著他，緊緊地依偎住不敢放手，怕突然墮下去。這時候懷遜開始親吻她，解她的衣扣，嘴里喃喃叫著清尋的名字……她見著紅日初升，血一般猩紅的烈日映在眼前，而懷遜呢，他的注視卻渺小了，遙遠了。她看著他像被催眠一般怔怔地向紅日里走，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太陽的顏色越來越紅，紅成濃稠烏黑的一團。她看清那是個陷阱，狂亂地向他奔跑，呼叫……他終于聽見了，回身時沈清尋看見一個穿著白色中山裝的男孩將陽光反映地爆炸般強烈，令她看不清他的相貌。男孩也瞇起眼睛，卻是朝她笑。那是小時候的沈懷遜……不，周懷遜。

　　周懷遜一手舉起一件黑色的金屬器，架在自己一側的太陽穴邊上。他懶洋洋地勾動手指，對她說：

　　“有一天，直到我自己忍不住。我開了槍。”

　　——砰的一聲巨響。沈清尋閃電一般睜開眼睛，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窗外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她順著窗外看去天色在不斷變換。像末日。她行尸走肉一般從床上下來，不知道自己在哪，只順著剛剛的夢境走。

　　她的衣服都被丟棄在地上。還有男人的白襯衫，白襯衫上繡了紅色的花。她蹲下身撿起來，發現房間地毯上那些繁復的花朵都在鮮艷盛放，鮮艷的一道紅色暗流，它們得到血的滋養。

　　沈清尋站起身，浴室門虛掩著。她走過去輕輕推開了。袁敢半個身子栽在浴缸里頭，沒穿上衣，鮮紅從他頭上緩緩勾畫出流動的圖案一路走下，經過受刀傷的胸膛，受彈傷的小腹——經過她腳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