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人潮洶涌。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半。
天空高而清澈,老天爺許給人間的好天氣,全不顧蒼穹底下有多少人在這擁擠的碼頭上正生離死別,又有多少最后一面。沈清尋站在人群里,見著那艘碩大的輪渡穩穩停在碼頭邊上,碩大得像晴天里一團烏云,生命里一處陰影。通向它船艙里的人們絡繹不絕,遙遙看去如一線螞蟻——已上了路的,決定走的,都低著頭前行,仿佛此時不看方向心里才能好受些。隔了這道重洋,沒人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原路踏回故鄉。
耳邊別離不舍的話聽了又聽,雖然沒一句與自己相關。她聽得越多,看見的眼淚越多,越是感到茫然困惑。仿佛這些情感都已不能打動她了,她也就已經失去了與人交流相通的能力。沈清尋在碼頭上撿一處人少的地方坐下來,眉眼清冷地瞧。與其說她在等人,倒不如說她在看戲。
看一出紅塵里悲歡離合唱念做打俱全的好戲。戲中人曾是自己——
在上海這個魚龍混雜的大舞臺上,她也曾驚鴻一瞥出現過。像這時代里出現過的所有絕代佳人那樣,作為亂世塵煙里的陪襯,一點觸目驚心的女兒紅。多年后,誰會把她記得,又記得她什么。是記得沈家深宅大院里有一個寒酸卑微的小小姐;還是記得之江名校里萬眾矚目舞臺上賺人熱淚的女主角;亦或者,記得她是眾星拱月總在宴會中遲來冷淡的旅長夫人……她淺淺地笑自己前半生,大約所有關于自己的傳言都會終止于一樁丑聞:
她與自己堂哥私奔,又孑然一人回到丈夫身邊,但求一死。
閉上眼睛,不自覺又落一行清淚。她不知道時間已過去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究竟會以何種面目相對一生里唯一愛過的男人。恍惚間,她發覺自己一生,如果說真要有什么美好的,絢爛的,值得追憶的,恐怕都是片段。一幅幅照片,西洋油畫里的樣子,短暫而永恒。到這一步,她終于頓悟,一切美好都因為來不及枯萎。
“人生一念之間可以廝守,都不必茍延殘喘到白頭以后。”
她自言自語,因為想到在杭州和懷遜留在車里共看的一場雨;想到在沈公館書房里的紅日初升伴隨著炮火;還有在烏鎮天井下頭,他像小時候那樣環抱自己,陽光和一雙柔和的注視一道將人叫醒……若是永遠不醒才好。她想起昨夜聽見懷遜也說了這句話,眉頭間一剎時的柔情又消退了。
這時候,她瞥見同在人群中的沈懷遜。她是憑他的神情和他相認的。那是一種癡惘的孩童似的神情,他也在尋找她,卻更像在神佛前祈問命運的香客,不知終將迎接自己的會是如何。
懷遜聽見有人叫他。轉過身看見清尋臉色憔悴地站在距自己三五步遠的人潮中。懷遜問,怎么了?這一夜……說到一半,他又不敢再問下去。因為昨夜是自己丟下她走的,因為恐懼和迷茫,也因為絕望。
沈清尋摸了摸自己的臉,重新對他微笑,像過去她只笑給他一個人看那樣。她說:“不是都過去了么。怎么約在這兒見?到處都是人,亂糟糟的。”
“約你到碼頭……是因為還想帶你離開上海。我們去香港。”
她出乎沈懷遜意料的,顯得若無其事。他來路上一直擔心以清尋的性格,知道自己騙她偷生,一定會生氣,誰想卻沒有。
“到香港?重新開始么?”
“重新開始,”他再度溫柔地捏住她的手:“忘掉那些過去,上了船,去過我們倆的新生活。上海的一切都是場噩夢,在香港,沒人知道你我是誰,我們只是一對戀人。”
“這些話聽來多耳熟啊。過去,我多次這樣說服你帶我走——”
“別提過去了。過去的所有事,都太丑惡,太血淋淋。”
沈懷遜想到柯白塵的死。就在昨夜,一切不過相隔十余個鐘頭,現在,這樁本應登報周知的兇殺案已被陳小君派人收拾干凈,在他人報案之前洗刷掉所有線索——他盡量規避自己去想,反復在心里自我催眠:他不是個兇手,不是,只是為情所困。
沈清尋看出了他心慌意亂,沒說什么。昨夜他和陳小君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已經知道事情是怎樣結果。她想,懷遜的道德到底是被摧毀了。那過去他拿來標榜的可以鶴立雞群的東西,現在無聲無息為他自己親手摧毀了。當然,她也有份,她知道。
渡輪開始發出啟程前的汽笛聲,聲音沉重憋悶,卻能加快人群的腳步速度,使本就擁擠的碼頭更加無序。沈清尋和沈懷遜站在一起,她順著身旁男人的眼光,看出他在向通往碼頭的路上掃視。最后看見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向他們倆的方向開過來,沈懷遜要她原地等著,自己跑過去,那車窗緩緩搖下,露出一張嬌小的臉孔和他回應。
沈清尋默默地,逆著人流向車子停泊的地方走過去。
陳小君從車上下來,遞給男人一個信封。里頭有兩張值得碼頭上大多數人為之頭破血流的船票。她把這票交給懷遜,眼睛早已哭得紅紅的,為的一來到這兒便感受到的訣別氣氛。沈懷遜背對著清尋的方向,用自己的影子將小君完整的罩住。
“你放心吧,你交代我的所有事情,都已經辦妥。”小君仰起臉孔,面上淚水混合著奇異的微笑:“你只管走吧。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沈懷遜啞著嗓子說:“我今生對不住你陳小君。”
他緊緊,緊緊地擁抱了面前的女人。小君埋首在他肩上,自顧自地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而不知不遠處另一個女人心碎的聲音在嘈雜的布景中,寂靜無聲。陳小君感受到了來自沈清尋的眼神,同樣有此感受的是沈懷遜。他猜到了什么。從他今天見到清尋第一面便縈繞在心口的那種不確實、不安定,心慌意亂。他回身,一手還放在小君的腰肢上,肩上則是她的斑斑淚痕。
懷遜看著清尋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沮喪,同時也有點兒釋然。后者是他不能解釋的。他一下子感到體內變得空空蕩蕩,伴隨著一種深深的涼意,這種涼意清尋每走近他們一步,便加重一層。
直到她開口,視線從面前二人的腳一點點移上二人的臉。她說:“陳小姐,我輸了。這場博弈,我心甘情愿退下去。”
“清尋,你誤會了。小君……”他讓出和小君之間一點距離,“是來給我們送船票的。”
“船票這么金貴的東西——沒有一番深情厚誼,怎么送得來。這種情誼,我沈清尋自問,已所剩無幾了。”
“沈小姐……你……你別這樣說。”
“我不這樣說?我不這樣說,他也不這樣說,你可就真要白白耽誤掉一生了。”
她帶著淡漠的注視走近男人,沈懷遜受著她眼神的逼視,一時不知如何承接。比起她眼中的,他回望她的眼神,甚至帶點哀求——哀求她,不要再折磨。
可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緩緩地,那對冷冽的注視里逸散出柔情來。她旁落無人,一手貼上俊秀依舊的面孔:
“懷遜。我放你走。”
他愕然。本能地抓住她冰冷的手指,后知后覺的愧悔在心底里蔓延,可太晚了。他的心,深陷麻木之中,和她一樣,見過太多骯臟,連真情都淡漠到失去回應能力。這點他們又不同——沈懷遜自問一生從沒見過一個人像清尋這樣視情如命,為情而生死。她一向不懂人間其他道德原則,似乎投生為人只為盡興地愛上一場,痛上一場……她的眼光里沒有生機,她的全部感情都已為殘酷的人世折磨得枯萎掉了。最后推她下地獄的人正是她最后一線情緣,牽絆著的人。沈懷遜全部力道都用在抓緊她一雙手上,卻明明感覺自己的心腸在被加以數倍的另一股力量擠壓揉碎。
“事已至此……你是要我死嗎。”他竟哽咽。
“你愛我,可你絕不會為我死的。你不會為任何一個人死,為任何一種感情押上全部賭注。有那么一剎,你與我,生死相依過……就夠了。但如果我們繼續把漫長日子過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憎惡彼此。那時候再分開,只怕連懷念也不剩。”
“船快開了,”他緊張地眺望遠處,抓緊她的力道一分不減,語氣也開始兇惡,兇惡地幾乎向她喊:
“這一次,我不會再給你選擇機會。你以為我永遠是個懦弱君子?這一次我不做了!我要什么就一定要到手!”
他拖著她往甲板上去。沈清尋低下頭,狠狠地咬在沈懷遜手背上,他受了一陣,低吼一聲將她放開。陳小君看看兩人,沈懷遜像個大病一場,陡然老邁的人,失去力氣疲軟地站著。而沈清尋,面色蒼白,也一樣僵立著不說話。
汽笛又響了一聲。沈清尋突然抬起頭,陳小君看見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再看見她跑到沈懷遜面前,拿了他手里的信封,遙遙地向船上扔過去。
“不要!”
沈懷遜像被人突然推了一把,可剛剛的打擊對他太大,他想邁出步子,卻被又一波擁擠的人潮推來搡去,像一個迷路的人。清尋——他的指南針巋然不動,面無表情依然對著自己。他看見小君奮不顧身擠進人群縫隙間,去拾那落在甲板邊緣上的信封了。他的視線追隨著她的身影——追隨著船票。毫不知覺,面前那道凝視已久的目光是什么時候隱去的。
直到小君踮起腳,隔著人墻,他能見著小君的烏黑的頭發。她的面孔一會兒升起來,一會兒沉下去,伸長的胳膊高高舉著那來之不易的信封。沈懷遜念了一聲佛,身上突然有了些力量,推開面前三五個肩膀,一躍跳上甲板去。小君還來不及擁抱他,就見男人整個身體壓在船上的欄桿,不住地發出些狂亂而模糊的呼喊。他還想找到沈清尋,呼喚她上船,找她,求她,跟他走吧……
“她應該已經走了。”
小君輕聲說。此時,在船上持有兩張船票的人是她和沈懷遜。這是她沒有想到的結局。她也走到欄桿旁,還看見自家的轎車停在那,司機慌張地連聲喊小姐下船!小姐回家呀!她反而捏緊了手里的船票,視線也盯緊了身邊的男人。
命運如此安排,當好生把握。不然呢?還真像沈清尋說的,要她白白耽擱一生……
“竟是這種結局……”沈懷遜眼前再度迷蒙起來。
最后一聲汽笛聲響了。船員解了繩子,上船的通道也封鎖住了,漸漸駛離碼頭,人群里的咒罵哭泣聲音都漸漸失真,成為沈懷遜耳膜里不住回響的雜音。他怔怔地站在甲板上,仍保持著張望的姿勢,然而,眼底里紅塵亂象一片,摩肩接踵,唯獨不見她。
他甚至隱隱懷疑清尋從未出現過。與她最后一面完全是他神智不清自我臆造的一段。然而她一張清冷素凈的臉孔,卻置身一團霧似的朦朧中,半隱半現,始終癡然望著自己——
她走了。隱入人海,孑然一身。像她來時那樣子。
到頭來,兩人曾貼得那么近——還是落得各自孤家寡人。沈懷遜想到這兒,突然嗆出了一聲笑。陳小君靠著他的肩膀,也為著日后的命運擔心,但此刻靠著他,終于得到他,又令她心滿意足,無暇去考慮他的精神了。
“我們到了香港,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去信問她下落。”小君以為自己這番話已可以寬慰他,也足夠寬容,這是贏家的風度。
“寫什么信呢。不會有只字片語了。”
“你沒話跟她說?”
“說不到了。她一定會回到沈公館,一定會……”
“會什么?”
他牙齒在打顫,嘴唇微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小君握上他的手,才發覺沈懷遜全身都在發抖。他怕。他怕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想過多少最壞的結果呀……但沒有一個比現在這個更壞了……
“我被她看輕了。永遠地,看輕了。”
沈懷遜側過臉看著隨輪渡行進,一路泛起的渾濁江水,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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