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遜,這些血是怎么回事?你去找了白塵,他的血……”沈清尋打住了。懷遜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和他從小便相識,但直到今天,沈清尋也是頭一回見他如此。他看也不看她,只盯著自己手掌上紅得發(fā)亮的一片,在街燈光線下變換顏色。
“你相信我是那樣的么,”清尋囁嚅地,“我和白塵沒有其他的感情。在盧家堰……我何嘗不恨他……”她又打住了,因為她怕自己這樣講更會激發(fā)懷遜的仇恨,可如果說自己已原諒他,恐怕懷遜又要想到另一層去了。她只巴望他能想想自己的心,而不是受他人言語擺布——
對霽云的話,沈清尋并沒有全信。她不相信懷遜會跟沈敏之有什么荒謬的“十年之約”,這樣丑惡和輕賤……即便為了自己也不應(yīng)該,可以共死,何必要偷生……他始終是她眼里溫潤如玉的君子。可他現(xiàn)在的樣子渾身是血,讓她的情緒始終飄渺在半空中,一種覆滅前黑色的預(yù)感也懸在那里。
“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所以,我才動了手。”他回應(yīng)她的擔(dān)心,卻是讓擔(dān)心確實(shí)了。
“你殺了他。”
“他說如果我殺了她,你也會恨我……我殺他,也是想看看,你會不會因此而恨我。”
沈懷遜辛苦地轉(zhuǎn)動一下眼珠。剛剛血腥的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閃爍,刺激著他敏感柔弱的神經(jīng)。他無法在心底里把自己和一個謀殺犯相聯(lián)系——可他做了,竟然殺了一個人,為愛……心底里的痛苦沒有因為殺戮而緩解,反在瘋長。他哀戚地看著清尋,這種眼神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不……是那一夜里白塵的眼神……他恨自己,懷遜也恨自己……恨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破壞了一切。她讓每個人都臟了,成不了先前的自己……
“今夜。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認(rèn)識你。周霽云對我說,你愛的是柯白塵。柯白塵對我說,你愛的是袁敢。你又一直說,心里只一個我,愿和我相依為命……而我也愿意為你死。我真怕自己被你騙了。你的愛情的確是焰火,任何人沾了一點(diǎn)就要化成灰……根本保全不了自己。我最無法接受的,其實(shí)并不是你同柯白塵的事,我本來也絕不會相信,直到我親眼見到這個。”
沈懷遜顫抖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相片,正是周霽云說的那張。他遞給她,沈清尋接了,上面果然是沈懷遜和沈敏之。他們各自閉著眼睛,嘴唇柔軟地交織著,懷遜的手搭在小姑姑腰間,陰影中這張照片甚至帶有浪漫的美感。
可惜一角已沾了血。拍攝者的血。
“你始終懷疑我,還費(fèi)心想取得讓我聲名狼藉的證據(jù)。沈家的家產(chǎn)我從來沒有興趣,是不是沈家人對我來說更不重要……我感到恐懼的是,你想讓我離開沈敏之的誘惑,不惜用毀了我的方式……”
“懷遜,你聽我解釋。這張照片我從沒有見到過,后來我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念頭。還記得淪陷前夜我回到沈公館找你,就是我放棄了呀……”
“是嗎。我當(dāng)時還很感動。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感動了。除非你親口對我說,你從來沒有安排過柯白塵調(diào)查我。”
“我不能這樣說。”
沈清尋別過臉孔,就在距這里兩條街的地方,那個咖啡館,她約定了和白塵定期在那里會面。她記得。
“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都是一半真,一半假。”
“我對你全部是真心!”
“當(dāng)然,真的不能再真了。真到我開始受不起——”
沈清尋失神地注視著他。他的頭發(fā)有一綹零散地飄在前額,配著素凈的臉,像個落魄寡歡的詩人。失去意志的身體僵硬地束在玄色長衫里,在清冷的街上,滿眼無奈地隔著距離回視自己。
又好像看穿了自己。透過沈清尋的身體,看去她背后仍清清靜靜無人走過的巷道。夜色闌珊,連一只過路的貓兒都沒有。
“情必近于癡而始真。也許——我癡狂太過。”她喃喃。
懷遜默默不響,她又叫他一聲名字。
“懷遜。”
他還是不則聲。沈懷遜嘆了一口氣,走過她邊上,萬般不忍只能再說一句,他告訴她:
“明天中午碼頭見面。路已是這樣了,今夜我總要想法子打理。你放心,我不會走,也走不了。”
沈清尋還是目送他往遠(yuǎn)處走了。這已不是沈懷遜第一回拋下她一個人,卻是第一回他自己選擇了離開。她望著他失神落魄的去影,不甘心地在后頭跟隨——今夜發(fā)生這么多事,現(xiàn)下她能去哪,他又能去哪。
夜間的陳公館仍有客來訪,都是些私人關(guān)系,而非廣邀眾請的宴會。沈懷遜步履雖緩,目的卻清楚,他不能出現(xiàn)在陳公館的前門,因為自己也算是熟客了,難免被認(rèn)出。更不能去見陳子昭——這個人不會幫自己。他心知杜明,轉(zhuǎn)路去了陳公館后院的小花園,欄桿外頭有扇小鐵門是給園丁通行用的,他找到那扇門,隔著欄桿向花園里望。有一對男女從大門里往外走,衣著光鮮舉止親昵。他輕易辨認(rèn)出那是小姑姑,挽著他的男子自是陳子昭。沈懷遜當(dāng)然也不會再找沈敏之幫忙了——他苦笑,好在清尋還不知道那個“十年之約”,要她沈敏之幫忙一回,就鎖上十年,再幫一回,他是終生都走不出上海城了。
小姑姑坐上汽車回去了。他等了又等,還好沒花多長時間就在小花園的藤椅上看見她坐下來,穿著女學(xué)生的白裙子。他一路撥開眼前的藤蔓,向著離她最近的位置摸索過去,在欄桿外輕聲喚她:
“小君!”
她身體扭動一下,黑眸子向四面一溜轉(zhuǎn),終于瞧見他:
“懷遜?你怎么在這!”
“小聲一點(diǎn)。我……我只是來見你的。”
好在花園里這么晚不會有什么下人走動。陳小君飛快地跑到小鐵門邊上,給懷遜開了。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狼狽逃竄,像只流浪狗,不像個人。她看自己的眼睛卻好像看見了神,不期然躍進(jìn)他懷里。
他呼吸了一會兒她身上攜帶的茉莉清香。這香味讓他安神。
“你不是離開上海了?怎么又回來?”
他放開懷中的女子,自慚形穢下話也說得飛快:
“一言難盡。我殺了人,就在剛才……他應(yīng)該死,卻不應(yīng)該被我殺,殺死他的該是袁敢……我沒有資格,可還是殺了。”
“袁敢……他已經(jīng)回上海了。今天沈敏之來公館,我聽到的。袁公館被燒了,他現(xiàn)下便住在沈公館里,正想法子怎么把你們追回來呢!”
“他居然住在沈公館……真不知是怎樣個情景。現(xiàn)在恐怕不止是袁敢不放過我們了。小君,我知道明天中午在碼頭有一班往香港去的船,我沒有關(guān)系,弄不到票子。可我需要兩張船票……我,我只能來你這兒試試運(yùn)氣。”
“門路我有。只是現(xiàn)在船票難買,價格很高。錢都在父親手里……”
“錢的事你不必費(fèi)心。我這里有張支票,你明日去取了來,里頭大約還有兩萬塊,你盡管用。”
沈懷遜從褲袋錢包里取出支票單子,交到小君手里。陳小君接觸到他冰涼的手指,上頭還有未干的血跡。她盯視著他,不得不信了。
“你殺了誰……為什么。”
“柯白塵。我不在上海時,他傷害了清尋。本來是不會到這步的……可我竟沒能克制自己。好些話,好些事情,直戳我的心!好像不讓他永遠(yuǎn)閉嘴我就得永遠(yuǎn)身處地獄里頭!現(xiàn)在,問題已經(jīng)不是離開上海就能解決……去香港,是我和她唯一的指望了。”
沈懷遜嘴角泛一抹苦笑,溫柔的眼睛像一個溫柔的傷口。
“她的病好些了么。”
“幾乎好了。人終于醒過來。我卻希望自己不要醒的這樣早……人能糊涂下去,實(shí)在是福氣。”
“醒?你是說知道了什么事么?”
“我現(xiàn)在還有資格說灰心么?說失望么?沒有了,一個殺人犯,沒有心了。一路來,她為我付出的著實(shí)太多,我也為她失去佷多,兩個人的感情已很難說像當(dāng)初那般純粹了……我只知道,自己死生都應(yīng)和她一處,去香港,一切或許就能重新開始。我和她,也能重新開始……”
“你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重新開始。任何時候,只要你告訴我,我有一個機(jī)會——”
“不要這樣說……”
陳小君不理睬。
“我可以像上次那樣把你們送出城,這次也可以把你們送上輪渡……成全你,這樣的事我做幾回都甘愿。只要你告訴我你感到快樂。可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和她在一起,你是真的快樂嗎?還是越來越勉強(qiáng)……”
萬般情緒困擾著沈懷遜。他心煩意亂地背過身去。
“你不敢對她失望,對她灰心。就是因為她給你的愛太重了……可真正的愛情,難道不該是讓對方感到輕松自在?”
他回身望她一眼,眼神在說停止。陳小君在他眼里一向是溫柔可人的,不會生氣,不會動怒,安靜和緩像一道溪水。然而也許是夜色讓她有了勇氣,或是因為明日的訣別——她靠近他,帶著狂亂的心跳,踮著腳尖突然吻上了懷遜的唇。
她竟然離他那樣近。沈懷遜惶惑地凝視著面前的女孩子,這一夜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太急!唯有這一件……在他心里卻是輕柔地暈化開。她也回視著自己,睜著清澈的眼睛說:
“我也以為自己早該死心了。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再回到上海,見我?你以為我有多堅強(qiáng)果決?是——我說過,我可以對你千百遍的成全……但,能不能只有一回,你也成全我的心呢?你只知道她對你愛深,卻從不知道我的愛并不比她少……明天我還是要送你走,目睹你和她雙雙遠(yuǎn)去……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我,陳小君,一個人,永遠(yuǎn)一個人……”
她的聲音凄楚的像她彈奏的鋼琴曲子,無聲無息向他心中最軟弱位置鉆進(jìn)去。他再也無法克制,一手按住她的肩頭,一手堵住她的口,像要用盡全部力氣把她的愛按回去。她幾乎窒息了,大眼睛像只驚慌的兔子,眼皮眨了眨,淚水便涌上來。他突然低下頭,吻在她那玫瑰般初綻的唇上。
她充滿感激地回吻他。可很快,他又讓她落空。
他向后退著步子。她輕聲叫他,懷遜只是擺手,朝她擺手,要她忘記這一夜。
同時,還有另一個人也在向后退著步子。只不過她退得更快,更急,也更絕望。夜里風(fēng)大,沈清尋一人在空蕩蕩的不知名街道上,天還沒亮,已經(jīng)在往碼頭方向走。明天……不是他沈懷遜和陳小君的訣別,是和她的訣別才對——沈清尋。是啊,他說的對,她的愛太沉重了,沉重地不能像這些漫天飛舞的梧桐樹葉那樣,輕盈、盤旋、升空、飛舞……她都做不到,只能沉甸甸地活在凡人堆里,像個怪物。獨(dú)行路上,終歸無人可交流。
只有風(fēng)聲。街角的美人牌香皂和花旗參的廣告畫被吹得噼啪作響,不住地呼喚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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